“既然如此,你我二人便分别准备。”刘彬出身清流,乃是大兴党里的中流砥柱,为人中正却也不迂腐,同苏峻关系向来融洽。
语罢,苏峻和刘彬便告辞离去,苏峻临走的时候,还偷偷给了苏岚一个警告的眼神,叫她不要轻举妄动。
“论扎鲁赫,我不如二位熟稔。”厅堂里只有三人相对而坐,院落里的桃花此时也打起了骨朵,只待春雨一场,便要在京华绽放,“可瞧着那当中一人,却是像是贵族出身。”
“王庭贵族尚不能人人皆讲汉话。”邵徽点了点头,“扎鲁赫人崇拜实力,敬畏那所谓的长生天,大汗之位,虽论血胤,可嫡庶长幼通通不及实力二字来的有用。只有掌握权力的这一只才会有闲情逸致讲讲汉话,不但王庭如此,底下各部更是如此。”
“不过,也有野心勃勃之人,未得位,先学汉话。”苏岚笑了笑,看向玄汐,“这位,差不多应当是这种情况。”
“这样的人只怕少得很。”玄汐把玩着手中茶盏,“不知苏郎可能猜出这人身份?”
“玄郎抬举我了。”苏岚语带嘲讽,不自觉带上几分冷意,“扎鲁赫贵族虽说犷悍,可却不是未开化的野人,亦有眼光长远者。汉话说得好的,不说成百也有数十。而且,扎鲁赫人能生的很,那些贵族多有私生子,叫我一一记住,实在难为啊。”
“玄大人不日坐镇西北将军府,以后还要劳动您继续掺和这扎鲁赫的乱摊子。”邵徽微微一笑,“这扎鲁赫打起交道来,也十分有趣。”
玄汐看向苏岚,见她神色坦荡却隐隐带着疏离,便也只是浅淡一笑,又是换回了往日那色如霜雪的脸孔,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苏岚不过微微一笑,并不起身,只是给邵徽不住地添茶,邵徽笑意依旧柔和又带点无奈,同玄汐道别,喝下苏岚倒的第六杯茶。
不多时,郦青回报,玄汐已然出宫,苏岚才停下给邵徽添茶的动作,邵徽暗暗给郦青投去个感激的眼神,正欲尿遁而去,却听得苏岚说。
“咱再去瞧瞧那人。”
“信物都没有了,能瞧出什么来?”
“把他衣服脱了。”
第五十三章 扎鲁赫人(二)()
苏岚回返暗室时,先行下来的郦远已经将那人上身扒个精光,见得邵徽为苏岚掌灯,照的室内一片光亮,郦远还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将那人挡了一半。
苏岚却只一笑,挥挥手叫郦远让开身子,上下打量后头那人。那人身材健壮,胸膛上几道伤疤,倒不显狰狞,瞧样子应当是学习骑射时留下的印记。
只是,除此之外,他身上除了尘土在没有别的,胸膛后背全无半点刺青纹身的痕迹。
苏岚煞有介事地接过邵徽手中风灯,绕着转了一圈,努了努嘴,就见郦远一脸为难地问:“主子,还要扒?”
邵徽见他一副呕血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倒叫那扎鲁赫人狠狠瞧他一眼,眼神浓黑,似是要将他吞了。
“知道是那恰部的时候,我就备下了东西以防万一,兴许今儿真能用上。”苏岚将手中灯盏放下,闲适地坐在这室内唯一的一把紫檀椅子上,“听说,扎鲁赫贵族都会在儿子身上纹上部族徽记,以示血胤传承。四部八族纹饰各不一样,可都是用种特殊的草药捣汁纹上胸膛或背上,平时不显,可涂以朱砂,便能瞧见那图腾。据说,打仗的时候,为了激励士气,部族首领还会故意做人肉旗子,可是?”
苏岚说着,郦远已经指挥手下往他身上涂朱砂,那人起初挣扎了两下,听见苏岚的话语,却也不再折腾,竟是放松下来,一双眼定定地瞧着苏岚,动也不动。
朱砂将他上身整个涂满,待得擦去时,这暗室内响起压抑的惊呼,苏岚亦是眼中精光闪烁,盯着他的胸膛。
这个徽记,与她所想象的,有了些许差异。
那恰部部族图腾乃是青牛,他胸前亦是绣着那恰旗帜上的青牛,这并没有问题,可是,那青牛上头,竟是立着一只海东青,海东青的双翼,从他肩头延伸至背部,刻画的比那只青牛还要传神。
鹰,是扎鲁赫王庭的徽记,而鹰中王者海东青,是博格为自己择选的徽记。
“你和博格,是何关系?”苏岚依旧倚靠在紫檀椅中,姿态闲适,右手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的伤疤。
“苏将军不是楚国的头等大将,智计过人,在西北盛名显赫,你猜不出?”那人虽是被压着跪坐在地,这一刻却褪去了方才故作的卑下,一股子草原汉子的狂放不羁,显露出来。
“博格有个嫡亲的姐姐,在他还没有登上汗王之位时,嫁给了那恰的先汗。”苏岚脑海里迅速搜索着对于那恰部落的印象,忽的脑海中一段与江源饮酒时听到的轶事闪过,“生下了一个儿子,后来那恰先汗没有多久便死了,那时王庭争位正酣,她为了博格,主动再嫁了那恰的新汗,也就是如今你的头领,老汗的三子,倒是深得宠爱,那恰新汗于是鼎力支持博格,算是他登位的最大助力。”
苏岚一边说,一边观察那人神色,见他眼光闪烁,竭力控制脸上神情,他虽故作平静,却哪里逃得开苏岚的眼睛。她心中暗暗一笑,便知自己竟是误打误撞地猜中了。
“至于你,我猜便是她的儿子吧,如今的那恰主人,是你哥哥。”苏岚缓缓启口,她唇色艳丽,在这暗室里,被灯火照映,有种妖异的美,口中吐出的话,叫那人身躯一震,梗着脖子看她,却是缓缓点头。
“看来你也是识趣之人,很好。”苏岚微微一笑,“阿远,给这位殿下松绑,看座,一会给他梳洗一下。”
“你既然猜出来我是谁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人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椅子上,双手被解开后,毫不顾忌地甩动着酸胀的手腕。
“你说这话,是笃定我不会动你。”苏岚微微一笑,“我去而复返之时,你大抵已经知道,我隐约猜出来你的身份,你哪里会随便就叫我杀了。”
“哈哈。”那人点了点头,朗声一笑,“都说苏岚是个美人,又是个妙人,今日一见,确实有趣。”
“你放尊重点。”郦远狠狠踢他凳子一脚,用劲灵巧,将他踢得一颤,晃了一晃,又回到了原位,“瞧清楚,你现在,是阶下囚。”
“我这是夸赞苏将军呢。”那人摇了摇头,汉话说的颇为流利,“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你家主子,正合衬。”
“我倒是小瞧你了,也有点小瞧博格了。”苏岚听他吟诗,脸色未变,心中却暗暗打鼓,又盘算了一遍心中思量,才道,“可是,你这般的人,怎的会被抓来长平城呢?”
苏岚这话问出,那人脸色便黑了几分,神色有些紧绷,隐隐做出戒备之姿,苏岚瞧着便觉有戏,只听得邵徽问道:“我猜,是被人算计了。”
“说来也是,博格对自己的姐姐确实敬重有加,听说博格兄弟一共十七个,他并不起眼,姐姐嫁给老汗,也不过是因为王庭无人肯嫁。”邵徽笑了笑,坐在了郦远弄进来的另一张椅子上,“扎鲁赫也有了百余年的历史,那父死儿娶,兄弟共妻的事,在贵族里也不多见了,你娘倒是个巾帼英雄啊,为了弟弟,颇有成算。你这海东青,是后来你舅舅给你纹上的吧。”
听得邵徽之言,这人神情激动起来,正欲动作,却被郦远极快地封住几处大穴,还未见得郦远动作,那人便被制住,只能用一双眼狠狠地盯住邵徽。
“你也不是头一个这般恨邵刺史的人了。”苏岚微微一笑,见那人听了邵刺史三个字便眼光一变,竟是有些探究地打量起笑意温和的邵徽。
“你也是个有心计的,竟是引着我等往那恰身上猜,其实巴不得,我楚国立刻挥师,将那恰彻底毁了吧。”邵徽笑意不改,依旧和煦若朝阳,“我想想,邸报里似乎写过你的名字,你叫,你叫。”
“金日磾。”那人缓缓开口,“我的名字。”
苏岚倒是微微一笑,没想到,这人竟和历史上那位鼎鼎大名的汉武托孤之臣同名。
“你舅舅进攻那恰,想来你过得也不好吧。”苏岚瞧着他道,“那恰若真到了你手里,也许不必落到这步田地吧。”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苏岚悠闲地向后一靠,“朔方,我可以不计较,甚至还可以叫所有人都不计较。”
“你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爽快。”苏岚哈哈一笑,“你这样一个妙人,和你合作,也许会很有趣。”
“我为何要与你合作?”
“你还有的选?”
“我娘在舅舅动手那天,就被杀了。”金日磾眼光闪烁,“我只一个要求,那恰今后要是我金日磾的,楚国,也不能夺走。”
“我从不想打破四部的格局,我的主子也不想。”苏岚朗声一笑,“你一路瞧见我大楚家大业大,扎鲁赫的那点草场,暂时还瞧不上。”
“不是瞧不上,是不想现在就和周人直接对上吧。”金日磾亦是哈哈一笑,道,“汉人有一点不好,虚伪。”
“不,人,都虚伪,哪分汉人还是扎鲁赫人。”
第五十四章 扎鲁赫人(三)()
“北边矿山我势在必得。”金日磾被郦远请出暗室,自然不会再押回原来的囚室,这边邵徽陪着苏岚回到上头书房,已是子时三刻。
“我跟您讲这消息的时候,便料定了。”邵徽笑意依旧,瞧着院内桃花出神,“毕竟,养北军实在烧银子。”
“我这矿还没有开,邵刺史就给我充公了。”苏岚摇了摇头,“打的真是好算盘。我若不放你,你便是手里握着全天下的矿山,也甭想离开高州。”
“侯爷这话我却是不怕的。”邵徽却是坐到了苏岚身边,“我确实想问您,是如何打算的。”
“如何为你打算?”
“如何为所有人打算。”
“你瞧着,我如今是副指挥使,又兼西北将军。”苏岚笑了笑,“我尚未加冠,便居此高位,实在是时势所迫。”
“我父亲离楚,而后苏家这第十一代接连变故,我家老爷子相当于一人做了两代家主。可我祖父还能坚持多久?不出十年,苏家定要传代。”
“因而,即使我不够资格坐着这位置,我家也不得不叫我坐上。”
“否则,十年后,我无力与玄昂这一辈家主抗衡。”苏岚撇了撇嘴,“其实,就算我攒够了政治资本,十年后,我可还差人家一辈呢。”
“都讲世家子出将入相。”邵徽见苏岚嘴角噙笑,便继续道,“苏家人执掌北军,更是如此。”
“武将一途,您如今也算是走到尽头了。指挥使上,便是大将军与太尉,这两个位子,二十年内,不出变故,绝对轮不到您。”
“三年。”苏岚点了点头,“三年之后,我必得长居中枢。”
“中枢之中,何人可为您所用?”
“你以为世家还能称霸这朝廷多久。”苏岚摇了摇头,“今上的出身,可连清流都不是。”
“世家盘根错节,讲究的是家族利益至上。”苏岚亦是严肃起来,“说到底,世家百余年就是在维护这样的传统。就像,我的权利,不是陛下给的,是我的姓氏给的。”
“可这样不成。”
“对。”苏岚点了点头,“今上不是个守成之君,他心里丘壑万顷。他求得是靖四海,平天下。那就不可能依靠世家,依靠世家也做不到。”
“所以清流?”
“不,是寒门。”苏岚定睛瞧着邵徽,“是像你一样的人。今上对世家的态度,若即若离。他在几年前,尚不得世家青眼。他自个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并不会因此对世家有了何种偏见,否则,我也不会在这和你说话。”
“可世家手里的权利,会叫他不舒服。”邵徽缓缓道。
“所以,制衡世家,必然要引入新的力量。”苏岚点了点头,“想要平靖四海,也要依靠新的力量。世家不想为了他的野心去拼,是啊,何必呢?”
“那您呢。”
“世家可不都是暮气沉沉之人。”苏岚哈哈一笑,“可是,这样的人能不能掌控家族还未可知。”
“五世家主和六世家主,苏家就选错了一次。”邵徽却不接招,“这一回,不会选错了。”
“你错了。”苏岚摇了摇头,“六世从来就不想做家主。五世也绝非是因为自己不行,是四世。他错判了形式,自己三起三落,却还不知进退。若他能再活十年,五世也不至于二十六岁就被人毒杀,六世又何至于十九岁就扛起家族。”
“那您呢?”邵徽听她说起苏家这段往事,倒也新奇。
“大兴党若是真能成气候,也就不会被人叫大兴党了,清流啊,被打怕了。”苏岚自顾自地说,并不回答邵徽的问题,“我倒是挺希望寒门能跻身朝堂,我也乐得引路。”
“我比之其他世家公子有先天不足。”苏岚叹了口气,“我与他们不是一同长大。世家于我,我于世家,都不似一体。”
“话说回来,您要如何做?”
“忠于陛下。”苏岚微微一笑,“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圣人?”
“圣人太缺乏支持了。”苏岚点了点头,“而我,想要掌握世家,就不能走我爷爷那条按资排辈熬年头的路。”
“六世十九岁登位,到二十六岁,这十三年间,谁把他当苏家家主了。”苏岚眼角微微一动,“他十三年布局,将高宗送上皇位,而后便是六世的天下。”
“我奉圣人为主,为何不能反过来借圣人的威势?”
“况且,我与六世不同,我有祖父,亦有兄长,手中也并非无人可用,无人可信。”苏岚微微一笑,“他有谁?郑家三郎和妻舅而已。”
“十年时间,足够一批忠诚于我的武官崛起朝野。”苏岚展颜一笑,眉羽间神色是与生俱来的骄傲,“这个大争之世,于卑下者而言,战争是最好的武器,得以改写人生啊。”
“故而,中枢朝廷,才是必争之地。”邵徽点了点头,“四品武官和四品文官,绝不是一个意思。”
“其实,咱和陛下都面对着同样的一个问题,如何叫更多寒门子弟进入朝堂。”苏岚缓缓站起身来,背对邵徽负手而立,“起码,这十年里,我和陛下大概能相处的很愉快。”
“至于之后,我也不知道会如何。”苏岚叹了口气,“我的荣耀归根究底来自世家,引入新的力量,是为了控制世家,却不能由着陛下就此削弱世家。”
邵徽迎上苏岚的眼光,只觉得她眼中光华璀璨,叫人不敢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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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卿,可有本奏?”第二日的朝上,早有消息灵通的,知悉今日定有大事。
“陛下。”刘彬拱手出列,微微下视,语气毫无波澜“臣启奏,兵部接朔方军报,扎鲁赫那恰部,于十日前进犯我朔方郡,朔方郡上党城破,朔方将军退守当阳,朔方郡守弃城而逃,已被朔方将军擒住,押解进京。”
“十日前?”御史台御史方琅乃是大兴清流里赫赫有名的人物,此时第一个站出来便道,“十日前破城,侍郎大人今日奏报?若是高州城破,也要十日后才知道?那周人都打到京兆了!”
“方大人可知朔方到京兆有多远?”郑彧接了苏岚的眼色,出言道,“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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