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在楚国位高权重,少年得意,看着你的眼睛太多了。”王愫见苏岚并无激烈反应便继续道,“此时见他,危险了点。何必犯险?”
“况且,你与他国仇家恨,人人皆知。”王愫继续道,“若有了暧昧牵扯,岂不是冤死了。”
“我见。”苏岚摇了摇头,伸手堵住王愫的嘴,“我若不见,他不是白白来这一趟。”
“阿颜。”王愫挥开她的手,语气有几分急促,平静脸孔龟裂开来。
“阿哥,他之于我,不过就是仇人罢了。”苏岚笑着摇了摇头,一双眼平静的叫王愫害怕,“你在担心什么?”
“阿颜,他,我是不放心你。”王愫犹豫片刻,直截了当地说,“他这个人,若有心,谁能逃得开。”
“我娘,我爹,我哥,难道就白死了。”苏岚听了王愫的话,却是低低笑出声来,“我若还对他存有念想,那我就真是,狼心狗肺。”
“那你为何见他。”
“那他为何见我。”
“阿颜。”王愫语塞,朝堂上长袖善舞的人,在她面前却是说不出话来。
“阿哥,我不想你为难。一边是我,一边是你的君主。”苏岚回到酒桌边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你不好受,我是知道的。”
王愫亦坐回她身边,叹了口气,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件事是真的。”
苏岚倏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瞧着王愫,情绪颇为激动:“王汝阳,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一些事情,不知真假,却不由得做此假设。”
“王汝阳,你是要把,撑住我的拐杖砍了?”苏岚直勾勾地瞧着他。
王愫无声将她揽入怀中,就如同少年时无数次安慰哭泣的她,不沾染半点男女之情。苏岚忽的觉得鼻头一酸,可眼眶干涩,竟是再流不出泪来,只觉得那咸涩液体,都倒流回心间,一层层地坠落下去,不知飘向何处。
“你和我,都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王愫拍着她的背,低声说,“这就是你我的不幸啊。”
“所以,我不能把自己交到任何人手中。”苏岚声音低哑,“此身倾,成白骨,又何妨。”
“就算有一天,我把自己害死了,也是我自己选的。”
“我知他三日后启程。”苏岚低声道,“后日,我会在护国寺上香,可来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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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达旦,夜深时分,街头也仍旧人潮未退。苏岚派护卫送王愫回宫,只在郦远的陪伴下,步行回府。
“方才得了个信。”郦远为她披上件披风,“赵安参您一本。”
“参我?”苏岚多喝几杯,脸色绯红,色若桃李,“谁给的胆子?”
“说您在清河上仗势欺人。”郦远低声道。
“这个蠢货。”苏岚低低啐了一口,“我最近不找他不痛快,他还不舒服。”
“管不管?”
“这事是苏永年惹得,我姑且就不管了。”苏岚摇了摇头,“我巴不得闹得大点,省的我自己动手。”
“苏阳不会不管的。”郦远点了点头,“永宁侯府可是要交到城少爷手里。”
“正是,如今苏城哥哥要做中书舍人,出点岔子都不成,赵安不知道又被谁忽悠了。”苏岚摇了摇头,一副他是傻子我不和他计较的神情,“总被人当枪使,我都替他发愁。”
“反正,也要十五才上朝,来得及。”苏岚又道,“告诉永宁侯府,叫他们自己掂量着办。”
“好。”郦远想了想,问道,“后日,真赴约?”
“嗯,真赴约。”
第四十九章 前缘难续(二)()
三月十四,苏岚清晨出城时,宫中来报,扎鲁赫的舌头已经押解进京,避人耳目,故而十五夜里再行提审,届时齐周使臣都已离开京兆。
护国寺在城郊东山之上,是大楚国寺,不许寻常人等前往祭拜,因而清净非常。苏家在东山还置有一处行馆,乃是盛夏时消暑之处,如今正在苏岚名下。
晨钟里步行上山,爬过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到达寺院时,僧人正做早课,灰扑扑的布衣,梵唱阵阵,香火缭绕。
苏岚就站在大雄宝殿前的菩提树下,听清远讲经。清远虽是主持,其实年岁不大,同须发皆白的得道高僧瞧起来还是差距甚远。
早课散,清远出来接她,也不寒暄,就领她到后头佛堂参拜,自顾自地便离开。
苏岚跪在殿内,颂了一段金刚经,又叩首三声,才缓缓起身。
她本不信佛,托身此世,才信了这轮回玄机,四年前,又得佛家庇护,才逃出齐国,故而也算虔诚。
她那宅院在寺院禅房之后,另辟生境,别有洞天。
郦青已守在宅院门口,见她带着一身露水而来,面色不善,干巴巴地道:“来了,在里头。”
苏岚多瞧了他几眼,郦青不由得有些羞恼地低了头,便转身避到了院外,由她一人进去。
这院子不过三进,以木为骨架,修的清幽而有禅意。她听了清远的提议,在这院落里种了早樱,此时半开半落,也有趣味。
她一进一进地往里走,樱花沾衣浑然不觉,心中却格外深沉,不知双手早已颤抖不止。
三进院落正堂,一人白衣出尘,站在堂前匾额之下,微微仰头,似在认真欣赏那上头书法。那匾额乃是苏岚手书的,小山丛桂轩,只因此院中种植的乃是丹桂。
她脚步一霎顿住,再不能向前。桂树堂前,白衣少年,恍如隔世,又如心头疮疤。
“阿颜。”齐朗转身看她,笑意温和,似有远山铺展眼前,眉眼之间,犹是当日君子。
“子詹。”苏岚缓步上前,踏入室内,晨光正好,堂内通透,她一袭蓝衣熠熠生辉。
“请。”她素手一指,与他分坐茶桌两端,“新茶未到,喝香片吧。”
“好。”齐朗安然坐下,看她支起泥炉,挽袖焚香,神色安宁而专注。
“卿卿泡茶,仍旧好看,风雅更胜往日。”齐朗笑意温和,眼光里柔情似水,一片眷恋。
苏岚并不言语,只倒茶于茶盏,双手递给齐朗,“尝尝?”
“这几年,无论谁泡的茶,都不曾有你的味道。”齐朗啜饮一口,将茶盏握于手中,贪婪地看着她的脸孔。
“子詹,你为何见我?”苏岚依旧神色安然,无懈可击的表情,如同一张坚硬的面具,罩住她。
“为何?”齐朗哑然失笑,“你无声无息地改换身份,还不能叫我见见。”
“你早知我未死,还出仕楚国。”苏岚摇了摇头,“不会此时才想见我。”
“我是真的,相思难解。”
“相思难解。”苏岚低低笑出声来,一字一顿,“相、思、难、解。”
“你不会真以为我还是十五岁吧。”苏岚抬头看他,眼里俱是嘲讽,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簪子,正是齐朗托晋容带给她的九鸾钗。
“锦盒是我娘的物件,我收下了。这钗子,你收回去吧。”
“这算买椟还珠?”齐朗笑意收敛,低头看那钗子,神色晦暗。
“物归原主罢了。”苏岚摇了摇头,“山盟不再,少年情断,这信物,我不好收着了。转赠林妃可好?”
“苏颜,你可还有心?”齐朗听她平静地甚至还有几分笑意地说出最后一句话,猛地抬头看她,眼底已是猩红一片。
“心?有啊。”苏岚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不过,心里不装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
“也不算,我心里啊,恨你,恨得不行。”苏岚神色诚恳,“恨得,十分平静。”
“多谢你,恨我。”齐朗语气艰涩,吐出字句时,似是疼痛万分。
“嗯。”苏岚微微一笑,“我如今知道。你是个心中只装着江山的人。”
“为了锦绣河山,你可以舍弃一切。包括你自己。”苏岚无视齐朗神色,自顾自地说,“所以,我啊,你也可以舍弃。”
“我说过,你是我的命,这话,今时今日,亦不曾变过。”
“你,不是早把自己之生死悬于江山了。”苏岚竟是含笑看他,“你看,你舍了性命,舍了我,也不足为奇。”
“我。”齐朗那一句没有,怎样也说不出口。
“我不恨你舍了我。”苏岚摇了摇头,继续道,“可我恨你,舍了我,还要夺我亲族,你不要我,大可直说,这又是何必。”
“阿颜。”齐朗语意已带恳求,“别说了。”
“为何不能说?”苏岚缓缓抚上自己的眼睛,有些惊讶地道,“流泪了?我以为自己早就没有哭的能力了。我竟然还会哭。”
齐朗见她神色平静,眼眶里却不住地滚着泪水,心头如同刀割,曾想好的一腔话语,已不知如何开口。他倏地站起身来,死命地抱住她,一言不发,将她按在心口。
“子詹。”苏岚推开他,“啪”的一声,他颊边浮起掌印。
苏岚看着自己的手,不知为何自己还是失态了。齐朗却微笑起来,声音柔和:“阿颜。”
苏岚站起身来,向后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齐朗却是就势上前,将她一把按在门框上,使她动弹不得,一时之间,二人已是攻守易位。
“你呀,偏得来点硬的。”齐朗语气低缓而温柔,宠溺之意,一如往昔,“原先和你吵架,哄不好你,你还记得我怎么做的?”
苏岚瞪大眼睛看他,他下一刻已将唇覆在她的之上,辗转舔吮,流连忘返。
苏岚不住地踢打他,齐朗却是发狠,死命地按住她的手腕。苏岚一口咬在他的唇上,他似无感觉,任血腥之气,在二人口中散开。
苏岚不再挣扎,只死死地盯着他,无声泪流。齐朗放开她,苏岚猛地便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将鞘壳甩落,抵在他胸口。
“你真叫我恶心。”苏岚紧咬着下唇,一字一句地道,“我恨你。”
“你捅我一刀吧。”齐朗笑着看她抵在自己胸口的匕首,“真的,我心口疼的不行。”
苏岚手劲一动,那匕首便直入他胸口,这匕首极为锋利,乃是削铁如泥的宝物,一霎时,齐朗胸口便开出一朵血花,他却兀自笑着。
苏岚又是一用力,将匕首深入几分,盯着齐朗的眼睛,道:“将此身全部恩遇,系于一人之孤勇,今生也只有一次。”
“今后,我若见你,便就只有仇人二字了。你若还有话说,就请讲吧。”
“我,心,仍悦你。”
苏岚冷笑一声,静静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瘦削而又挺直的背影,倏忽便消失与齐朗眼前。
齐朗支持不住,跌坐在地,轻轻握住胸口的匕首,低笑出声。她还是对他留有心意的吧,刺他时避开了所有经络,只是叫他流些血,痛些日子。
他支起身子,走出堂屋,早在她刺他时,便欲出手而被他止住的暗卫现身出来,扶住他,缓缓走出这院落。
他恍惚间想起,自己也不过才二十三岁啊,却觉早已迟暮。
人之一世,皆逢所爱,懦夫献上一吻,勇者拔刀相向。而刀剑最为慈悲,因为尸骨转瞬而寒。
第五十章 南渡北归(一)()
她从别苑夺门而出,似落荒而逃一般。郦远寻见她时,她正抱膝坐在山间青石阶上,整个人不住地颤抖,一双眼里,俱是凄惶,周身戾气。
“主子?”郦远见她这幅样子,语气里小心翼翼,带着几分颤抖,“这是发生何事了?我,我带您回府。”
“阿远。”苏岚抬头看他,眼光迟缓,声音里带着无可克制的哽咽和颤抖,“不,送我去清远的禅房。”
庭院里清远正给花树浇水的,见得苏岚被郦远扶住手臂,一身戾气,缓缓行来,也被惊了一下。
清远将她让进内室,叹了口气,又出去叫郦远暂且放心,留她在此,才回返室内,苏岚仍在颤抖,眼圈血红一片。
清远坐在茶桌前,给她泡了杯茶,递到手中,并不同她说话,只坐在另一边的蒲团上,缓缓念起经来。
半个时辰后,清远见苏岚神色已是一片清明,才道:“侯爷心绪大乱,不知是何等难解之事,触你心中执念。”
“红尘中人,所忧所惑,不外如是。”苏岚温和一笑,戾气尽敛,又是翩翩少年,“若真能不惑不忧,我便与您一样了。”
“修行之人,亦不能无惑。”清远摇了摇头,“只是侯爷心里,执念甚重,故为其所累。”
“您瞧这禅房外,风吹叶动。”苏岚犹自温和微笑,从容之意与方才仿若两人,“风动还是叶动?不过是心动。”
清远瞧她,方才失态情由他亦能知悉一二。他知她心念坚定近乎偏执,自己亦曾以禅机相劝,却也是无果。
“侯爷喝好了茶,预备何时下山。”清远亦是微微一笑,问道。
“住持这便逐客了。”苏岚摇了摇头,“这禅房花树,何等清净,我在您这躲上半日可好?山外人声鼎沸,我心难安。”
“侯爷乃是经纬之才,聪慧过人。”清远笑着给她添茶,“自然知道,此心所安,与山中山外无关。”
“京中人乱我心绪,不过,南渡北归,转眼就不见了。”苏岚饮茶,语意低沉,“我心便可暂安。”
她站起身来,冲他微微一笑:“我经宫变,也沾了不少人命,且把你那小佛堂借我一用。”
“有用?”
苏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没有用,求个自欺欺人,本来就是你死我活,不言对错的事。我估计着,明日又要杀人了。”
晦暗光线里,清远退出小佛堂,瞧见檀香缭绕之中,苏岚匍匐在佛龛前,姿态虔诚。
九天神佛,十方菩萨,亦瞧不见,赦不得,她所深藏的罪孽,她隐秘的心事。
她心底空茫一片,竟是期望此时,有人拔出刀剑,使她从容而去,尸骨转瞬而寒。
再起身时,她便又是那个世无其二的苏岚,色倾华堂,手染鲜血,高高在上,无悲无喜也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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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是血的齐朗被暗卫运回北宫时,将王愫着实吓了一跳。几度确认并未曾有楚国之人瞧见齐朗今晨行踪,才稳下心神,为他处理伤口。
齐朗脸色惨白,唇上也无血色,由着王愫动手,却是一声也不吭。王愫撒完了金疮药,给齐朗包扎了伤口,才叹了口气,坐到了一旁。
“陛下这伤口没有个小半月怕是好不了。路上颠簸,只怕更不利愈合。做下道疤,是铁定的。”
“留条疤,也好。”齐朗笑着道,“都说心口上捅刀子,这回倒知道是何等滋味了。”
“贤妃那边,陛下准备如何。”
“就算是有心如今都无力了。”齐朗哪里看不出王愫笑容里的讽刺之意,“何况,无心也无力。”
“这些日子,倒是劳烦丞相亲自给朕换药了。”齐朗撑起身子来,牵扯到了伤口,“嘶嘶”吸了两口冷气,“阿颜下手,真不留情。”
“她拿左手刺我。”齐朗和王愫相对而坐,背后塞着迎枕,“虽然袖袍宽大,可我还是瞧见,她手背上那道伤疤,足有寸长。”
“那应当是谢之仪伤的。”王愫瞧了瞧齐朗搭在一边的左手,手指纤长,虎口处结了一片茧子,却是一道伤疤也无。
“前年正月,楚周云关城下鏖战半月,双方将领最后都亲身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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