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王愫确实不大给人活路。琴棋书画,医毒、药,还有武艺谋略,皆不似少年人。”
“玄郎这样抬举我了。玄郎不也精通这上述种种?”
“王愫还好说,王家世代为齐国相辅,有意如此培养,也合情理。”玄汐瞧着苏岚,瞳孔黝黑深邃,“可你自己也说了,若无家族之变,你最少要晚十年才能崭露头角,齐国苏氏下一代可是要交给你哥的,那培养你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二公子,又不叫你见人,有何用?”
“而且,俞安期一个周国人,为何,要给别国养两个这样的人?”
“玄郎所疑,我自己也不解。”苏岚毫不避讳,还微微一笑,“等下回我与先生相见,替你问问可好?”
“烦劳代为引荐。”
只是她知道,玄汐这一叠声地咄咄逼人之后,定然有着他所知道的一些东西。她此时汗透重衣,只怕最深处的秘密也为人知晓。
与玄郎打交道,着实恼人。
第四十四章 孤鸾不鸣(二)()
重华殿里,一时衣香鬓影。苏岚与乔安祎并肩走入殿内时,已是四下喧嚣。郑彧眼尖,见苏岚进来,便手持玉杯,迎上前来。
“乔六,你怎的和阿苏混到一处去了。”郑彧勾住苏岚肩膀,将她带入第二席,又笑着拉乔安祎过来,“你哥呢?不怕你被苏二给卖了?”
“岑斌乃是鸿胪寺卿,今夜哪能得闲。”苏岚接过萧文渊递来的酒杯,“乔岑斌这就把他弟弟拖给我了,我可是怕咱乔二的,哪敢对小六不好?倒是文若你,着实是个小人。”
时下同辈相称,多用表字,以示尊敬,这岑斌便是乔安亭乔二的表字,郑彧的表字便是文若。世家间,倒是仍留着清原时的老习惯,对各家孩子也以姓氏加排行称呼。
“乔二好好地做着咱白鹿书院山长,倒叫你给扯进尘世里,一个谪仙样就沾了红尘气。”沈毅笑着给乔安祎倒了杯酒,乔六今年不过十六岁,即便是乔家嫡子,真按资排辈还上不了这桌,“小六这也该出仕了吧。”
沈毅此刻这番言语,叫乔六端着那刚接过来的酒杯,颇有些尴尬,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倒是冷了场。
纳兰瑞一口气点了三个中书舍人,苏家推的苏城和谢文皆是入选,另一个却没有给玄涑或是沈航,纳兰瑞钦点了乔安祎出任此职,倒是叫韩郁任了掌印。原先唯一的中书舍人傅东阳,则自请去了大理寺。
“人家哥哥把小六交给我,可不是叫你欺负的。”苏岚笑了笑,睨了沈毅一眼,倒算是解围,乔安祎顺势将那酒杯放在了桌上,低下头,好似真的害羞了一般,“哪有还未出仕,就要先领教你这酒桌功夫的道理?”
沈毅见苏岚开口,倒是端起酒杯,道:“既如此,隐之同我饮一杯吧。”
“景行请。”苏岚也端起酒杯,与沈毅隔空一碰,便一饮而尽。
“太子殿下请。”殿口略略喧嚣,这才见礼部侍郎赵安正陪着燕国太子燕昭承进了殿,身后一袭黑衣的却是玄汐,玄汐脸上难得挂着笑意,对于这场中之人而言,倒比燕国太子更稀奇些。
玄汐脚步略顿了顿,便走了过来,坐在了苏峻身边空位,正对苏岚。玄汐倒也不是头回坐这桌,可都在身份未揭之时,口舌之争哪里少过。可之于其他几人,发觉自己同那嘲讽了许久还不曾占过上风的人,竟然是站在一边的,倒是尴尬至极,这脸色瞬时绿了一片。
“你从乾安殿过来?”苏岚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狠狠瞪了这几人一眼,倒是给玄汐倒了杯酒,“陛下呢?”
“陛下本要去迎齐皇,听得太上皇要来,便只好让五爷六爷去接齐皇,自个带着皇后去了太皇那边。”玄汐缓缓道,虽是不笑了,可语气一点冰碴都不带,叫旁人几人还真是难以适应。
“太上皇?”这回轮到郑彧诧异出声,“算来,我自那日后,便不曾见过太上皇。”
“何人见过?”苏峻声音清冷,“难得。”
“王爷这边请。”乔安亭引着司徒岩若进入殿内,将他安置在燕昭承上首空位,司徒岩若依旧是重紫深衣,斜倚在紫檀椅中,一双眼半阖半睁,眼波流淌在这锦绣华堂。
燕昭承举杯向他致意,这位年轻的太子年仅十七岁,肤色细嫩,生的玉雪可爱,瞧着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小上一些,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样子。
司徒岩若眼光却在苏岚这一划,似有异色,却是低低笑出声来,举起杯子与他隔空致意,饮尽杯中酒时,姿态疏狂而不轻佻,他身后的周国官员皆是神色如常,对他如此不羁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倒是燕昭承被他这姿态一时晃住,杯中酒洒落,亦是不觉,司徒岩若眼光璀璨,含着三分戏谑瞧着他,更叫燕昭承窘迫。
燕国重文,崇古时君子风,讲克己复礼,战战兢兢君子之道。
周人楚人皆放达,时人更偏爱那风、流不羁的少年郎,年少轻狂傲骨凛凛,更成了褒奖人的标签。
涉世未深的燕昭承,又哪里遇过司徒岩若这般的妖孽,一时怔楞,落在楚人眼里,也十分好笑,更添了几分鄙薄。
“燕国呆子。”郑彧笑了笑,低声在苏岚耳边道,苏岚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他拨到一边。
苏岚看过去时,司徒岩若举起玉杯向她致意,一副挑衅姿态,她只点了点头,丢了个清清冷冷的眼神,便不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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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纳兰珩、纳兰瑾二人便陪着齐朗到得殿内,王愫落后他半步,一路行来,倒是低语不断。因皇帝未至,苏晋带着几位家主,却是迎候上前。
齐朗缓缓走上前去,他的位置特殊,正中央御座为楚主而设,可他亦是人君,便在左案另设一袭,单辟给他,瞧着右侧的周燕两国并无差别,可却高出几分,凌驾他国使臣之上,这等安排,也足见鸿胪寺用心良苦。
相迎那日,苏岚与苏峻并未站立一处,此刻瞧见兄长那几乎要浓的几乎要滴出水的眼睛,亦是说不出话来。苏峻为人沉稳练达,性格却冷厉阴鸷,单从面上,比之苏岚更叫人畏惧。他此刻大概也不能用阴鸷来形容,苏岚只觉着他如同火焰,却是泛着莹莹蓝光,似业火。
玄汐瞧见苏岚的眼神落在苏峻身上,她眼里一片平静,如深泓,溯她眼波而下,瞧不出情绪的半点波动,真不知该说她耐性极佳还是演技高深,或者说,已是深恨到步步为营。
玄汐却是拍了拍苏峻的肩膀,力道拿捏恰到好处,将他从自个的化境中唤了回来,玄汐微微一笑,对上苏峻眼底那还未消散的黑色,举杯道:“我敬苏大人一杯。”
苏峻饮下杯中酒,才发觉苏岚投过来的眼光,平静而无波动,就缓缓落在他身上,忽觉得耳根滚烫,长长叹息一声,将杯子落定桌上。
王愫忽的向苏岚祝酒,引得众人眼光落到他二人身上,师出同门,情同手足,俱是不世出的人物,而今却各事其主,这关系当真十分有趣。
苏岚亦大方举杯,饮酒时,却仔仔细细瞧他眼神,顷刻间就知悉了他未说出的话语,不着痕迹地将左手搭在袖袍之上,借着饮酒,比了个三。
这杯酒才喝完,一直与司徒岩若互相瞧着的齐朗,忽的转向下首,也举起杯来,众臣皆惊,循他眼光看过去,一人已是举杯起身,烟水蓝色锦袍,肩绣青鸾。
那色无其二的人,分明就是苏岚。
第四十五章 孤鸾不鸣(三)()
苏岚此刻,直迎上齐朗的目光,她拼力挺直脊背,微扬着下巴,看着他的脸庞,隔着这不远的距离,却看不清他的眼。
他端坐御阶,如隔云端;她站立庭中,如披风霜。周遭喧嚣,亦如潮水消散。
她忽的启唇一笑,世无其二的容色,如中庭芙蓉照水,漾开春、色当朝。
色倾当世,才冠闺帷,从来都是形容她的句子,无论她是苏岚或是苏颜。
她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疏狂不羁之中,却透着只有他才能懂的痛或绝望。
他亦从容饮下杯中酒,收敛起笑容,只觉着这楚国佳酿梨花白,是这世上,最苦的酒。
她将玉杯随意一甩,却是稳稳落回桌上,一撩衣袍,便坐回原位,行云流水,率直却不粗鲁,直叫人觉着赏心悦目。郑彧瞧她姿态翩翩,那已到了嘴边的话语,却如何都讲不出来。
倒是端坐苏晋身侧的玄昂,微微一笑,对着苏晋低声道了句:“二郎真是好风采,不卑不亢,是我世家子。”
“过誉。”苏晋微微一笑,投在苏岚身上的目光幽深难解。
“齐皇。”司徒岩若懒懒挑眉,语气透着轻佻,“您登基后,还是第一次见呢。”
“朕亦记着做皇子时,和睿王你的一面之缘。”齐朗收回落在苏岚那的眼光,看向司徒岩若,“如今一见,风华依旧,不逊当年。”
“陛下您亦是。”司徒岩若亦是一笑,无视身后不住咳嗽的周国官吏,“故人相逢,倒是欢喜。”
“正是。”齐朗只做不知,端起酒杯向他一送,司徒岩若亦是饮尽杯中之物,一双眼亮如星子,光华流转,如同琥珀莹莹。齐朗眼如寒泉,此刻火烛映照,亦是流光溢彩。
“二位融洽的很啊。”殿外传来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又透着笑意。
内侍高声通传:“太上皇驾到!圣人到!皇后到!”
“臣等参见陛下,娘娘!”
“起来吧。”太上皇由新帝夫妻一左一右搀着,瞧着脸色竟比前几日坐在皇位上,还好了几分。
太上皇坐御案中央,身侧便是新帝夫妇,一时父慈子孝,场景一团和气。这举动,当下便破了新帝软禁太上皇的诸多流言,毕竟,太上皇这气色并不能作伪。
太上皇手执金杯,倒是与各国之使节、群臣共饮三杯,给足了纳兰瑞脸面。郑彧方才不知在何处兜了一圈,这才回了席间偷偷凑在苏岚耳边说:“方才听了桩趣事。”
“怎的?”
“圣人夫妇去请上皇,上皇发了好一顿的火气,下足心思,要给圣人难堪。”郑彧夸张地摇了摇头,“圣人也不恼,只说,父子嫌隙,闹给他国看,自是无妨。”
“我瞧上皇面色颇好。”苏岚借着饮酒,用袖子偏头挡了下。
“气得红光罩面。”郑彧亦是一笑,“圣人怕也是故意的。”
“父亲可以不讲道理,可为人子女,就得谦顺恭敬。”苏岚仍是噙笑,“为人臣子,也不外如是。”
“这太上皇啊,只怕亦是见一面,少一面。”郑彧这回声音倒是压得极低极低,殿内丝竹声起,苏岚亦不再言语。
太上皇面露倦色,起身离场,歌舞便停,群臣跪送,新帝夫妇亦是起身搀扶,皇后更是侍奉着太上皇就回返内宫,这场上再闹起来时,便只剩下一群男人。
忽的响起胡笳声声,一队胡人舞姬,进得场内,手鼓声声敲起,舞姬裙摆缀彩珠,随着旋转的动作,带起斑斓光彩,宫灯映衬,这胡旋舞更添新奇,在场使臣官吏,倒是被这舞蹈勾起了几分注意力。
苏岚此刻斜靠椅背,手执玉杯,和郑彧正闲话着。她所靠角度颇为精巧,正好用郑彧的身子把她遮挡住大半,齐朗那隐秘却始终流连的眼光,她可感受,却也如此装聋作哑地隐藏。
这胡旋舞刚刚跳起,玄汐斜长入鬓的眉便皱了起来,这御阶下第一二桌的气氛显得安静了些许,苏岚亦微微挺起身子看向司徒岩若的方向,眼光扫过玄汐脸上,玄汐忽的对她眨了眨眼,这表情一瞬而过,再看过去时,玄汐又是微带寒意的样子。
司徒岩若此时脸已是沉了下去,纳兰瑞亦是面带难堪,只有齐朗的眼光仍旧看向苏岚,并不理会这场中情形。
一舞已罢,熙国来使当先鼓掌,站起身来,向纳兰瑞祝酒,面带讨好:“今日真是开了眼界!这胡姬难寻,我此前还未见过这样好看的胡旋舞,贵国真是大国风范。”
燕昭承坐他上首,亦是暗自赞叹。燕国崇儒教那套礼仪之风,宫中宴饮多奏古曲,哪里有这等袒露腰肢的异域舞蹈,他正是少年之时,自然喜好这般朝气勃勃的盛世景象。
司徒岩若握着玉杯的手,已是爆出青筋,一双琥珀色眼睛,色浓如玛瑙,周身气息全变,连他身后欲开口的周国官吏,都不由得为他气势所摄,纷纷低下头去。
他本就是胡人舞姬所生,他娘正是在二十余年前的一次宫宴上,因胡旋舞而大放异彩,得了还是代王的周国先皇的青眼,趁着酒醉,便将她纳入府中。胡人虽美,但在周国还是下贱,他娘更是大字不识,几次宠幸之后,便遭冷落,虽怀了他,但母子二人,皆不得欢心。这胡人舞姬,胡旋舞凑做一堆,正正当当,触了他的逆鳞,还是那最不能为人所提的逆鳞。
“今夜这一出歌舞,是谁排的?”郑彧凑在苏岚耳边问道。
“后主刚掌宫禁,宫宴上不甚精通,故而宫宴乃是德王妃从旁襄助,其实算是老王妃一手打理的。”苏岚微微一笑,看向玄汐,“礼部亦是掺和了,不过,鸿胪寺没有关系。”
郑彧的眼光正落在同桌的礼部尚书之子赵安身上,他此刻脸色如金纸,这幅样子,郑彧那到了嘴边的嘲讽,都不好意思出口。
玄汐对着苏岚努了努嘴,用眼神对她暗暗示意。苏岚心里叹了口气,可实在没法子拒绝,便直起身子,用力地拍了拍手,这一下子,在这大殿里显得万分突兀。
连苏晋都瞧着她,那副表情,俱是怕她真在这宫宴上不知轻重,毕竟,她十七岁时还曾在中秋宫宴上和玄汐打架,实在叫苏晋吃不准她。
第四十六章 孤鸾不鸣(四)()
“隐之。”纳兰瑞语气中轻缓。
“陛下。”苏岚起身,脸上挂笑,实在是神采飞扬,容色绚丽似幻,“诚如方才来使所说,这胡旋舞当真极好。”
“臣闻,这胡旋舞风行西域诸国,得起精髓者,却寥寥无几。善跳胡旋舞,便得举国崇敬,皆以‘大家’呼之。”苏岚笑着说,“便同惊鸿之于我中原一般,是极佳的技艺。”
“臣有幸,生逢此时,得见此舞。”苏岚对着司徒岩若一笑,后者的面色缓了几分,“一时有感,当序诗作。”
纳兰瑞听得苏岚解围之言,抚掌而笑,倒是对司徒岩若道:“不知睿王可准我大楚文坛之魁首作首诗来?”
“吾洗耳恭听。”司徒岩若脸色和缓不少,对着纳兰瑞微微一笑,转而看向苏岚。
“臣献丑了。”内侍极快地就送上桌案并纸笔一应物件,苏岚略略沉吟,便提笔疾书,所书不是她惯写的瘦金体,却是行书一气呵成,字如行云流水。
刘元接过苏岚手书,纳兰瑞微微颌首,便听得他念道:“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落花绕树疑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
刘元念过此诗,不知是何人先拍起掌来,这大殿一时皆是声声赞叹,倒显得颇为夸张。苏岚却只是笑意盈盈立于重华殿中央,接受着各色眼光的洗礼。
“阿苏高才,真文坛这宗主也。”王愫含笑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我这师兄,实在惭愧。”
“师兄可不要打趣我。”苏岚亦不避讳她与王愫之亲昵,笑着道。
“你师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