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岩若却是不肯放过她,依旧神色温和的近乎殷勤地道:“十二月时见你,到今日不及四月,你便就换了身官服穿,还真要道声恭喜才是。”
“不敢。”苏岚依旧惜字如金,却是不着痕迹地狠狠剜了他几眼。司徒岩若与她熟稔,哪里看不出她心里已是不耐烦之至,便也不再同她玩笑。
纳兰珩倒是微微一笑,道:“睿王远道而来,此处距离京城尚有数十里,不如就此启程,也好早入京城歇息。”
“多谢。”司徒岩若微微一笑,点头答允,脸庞如同春日枝头桃花。
禁军引路,纳兰珩的亲王仪仗当先,周国使团缀在其后,队伍也足足有数里之长。司徒岩若令手下去了车辇上挂着的数重帷帐,他身怀武艺,自不畏寒,便只留一层金丝垂帐,他毫不掩饰地坐在车厢中细细瞧着这楚国京兆风光。
此时正是春耕时节,楚国京兆四周俱是平原沃野,物产丰富,风调雨顺,正和了“长平”这二字。官道平阔,两侧便是农田,农夫见了这车驾亦不惊慌,只是识趣的离了这官道数里,自在耕种。司徒岩若见此景象,心中却是百折千回,也不得不叹,如今天下诸国,楚国之雄,确实不容小视。
楚国的国都长平城,数百年前,便是上清王朝的中京,其地位仅逊于毁于战火的上清旧都长安,远非齐国所占的南京宛平、周国的北京邺都所能相比。端坐车中的司徒岩若亦是不由得挑帘去瞧那长平城的巍巍高墙。
外使入城,为显郑重也为自彰国威,皆由明德门入京。明德门由上清王朝的第十四代君主修筑,耗时数载,所用石料皆为燕地所产青石并花岗岩,经水路运来此地,便是这石料便耗资巨大,却也使得此城墙坚固非常,可抵万钧之力,故而楚国太祖攻克长平一役,亦是惨烈非常,在攻下这城后,楚太祖即定国都于此,从此有楚。
明德门下依仗更显郑重,玄昂并郑铎二位家主代天子亲往迎接,城内朱雀大街上神策军设岗,五步便有一全副武装的甲士,将沸腾的人群拦在身后。
楚周之间关系微妙,百年来更是对峙频频,最近一次便是去年九月两国对峙楚国云关城,江源坐镇高州,而苏岚则与司徒岩若于云关城下鏖战一月有余,高州督军李斌亦是死于此战。此一战后,两国议和,欲重开榷场,却引出了江源勾结司徒岩若诛杀李斌一事,议和便就此叫停。十二月苏岚押解江源回京,这从北疆吹来的罡风,直将纳兰瑞送上帝位,而今亦未曾完全平复。因而,于楚国,司徒岩若确实算不得被欢迎的客人,但京城向来是风云会聚之地,人人对这位容色倾国的周国王爷亦是好奇,这矛盾之中涌上街头,只欲一窥真容。
司徒岩若似有所感,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挑开眼前的金丝垂帐。他动作刻意放的轻缓,那只手手指长而骨骼分明,食指上套着一颗祖母绿戒指,衬得手背如玉,却无半分女气,倒叫人觉得华贵万方。只这手一露出来,便叫围观之人赞叹不已。楚国国风开放,女子地位亦不低下,街上行走或是抛头露脸并无禁忌,此时人群之中更是女子颇多,见得司徒岩若若隐若现中缓缓露出的脸更是被勾的激动万分,早将方才还激愤的国仇家恨忘在脑后,更不记得自己闻得开战是咒骂司徒岩若的话语,直将身上的香囊、扇坠一齐往他车辇上丢,惹得车辇周围的周国护卫紧张万分。司徒岩若本人亦是愣了一瞬,才低低道了声:“无妨。”
他早闻楚国由此风俗,女儿家常往俊俏儿郎车驾上丢这等信物,今日一见,倒真是开了眼界,这楚国,确实彪悍,三国之间,周国以悍勇著称,这两相比较,他倒是有些心虚。
当先的车辇中,纳兰珩自然也听见这外头的热闹,不由得苦笑着对苏岚说:“只怕晌午都到不得驿馆了。”
苏岚亦是无奈,叹了口气,颇有些恶狠狠地说:“他当这是勾栏院了吧,哼,我倒是想把他丢去做小婠。”
“你与他,看来熟稔非常,并不似仇人见面。”纳兰珩从外头喧嚣收回眼光,只看着苏岚,缓缓道。
苏岚倒也神色平静,亦是一笑,道:“我与他是少年之交,十二岁便认得他。那时,他还是周国一小小皇子,尚未有如今的权势滔天。”
“但这世上,就是有他这种人,无论身处何处,都自有万千风、流。”苏岚叹了口气,“只是,如今我与他,亦是国仇家恨。”
“家恨?”纳兰珩愣了一瞬,追问道。
苏岚却是冷了颜色,并不再说话。
第三十六章 前尘旧梦(一)()
入了内城,邵徽便先行回了他京城宅邸,只待纳兰瑞召见。司徒岩若远途而来,因而与纳兰瑞的会面并宫宴俱设在了初八一日。于是使团车辇径直便到了楚国驿馆。
楚国驿馆设在皇城北部,名朝芳宫,而楚人则多以北宫呼之。北宫规模近于行宫大小,亦是上清时便有的皇族行宫,楚国定都此地后,前几代帝王皆是居于此处,直至后来国力昌盛后,才营造了更为辉煌的今日皇城。
将司徒岩若一行送入北宫东内宝成殿,郑玄二位家主并纳兰珩寒暄几句,便又回返外城,迎接下一批前来的燕国和熙国使臣,只留苏岚在此打点。出的东殿,郑铎刻意落后几步,倒是颇为关切地瞧着苏岚,苏岚只轻缓一笑,道:“伯父不必担忧,我晓得轻重。”
郑铎闻言,倒是也微微一笑,眼角细纹柔和堆起,与郑彧五分相似的俊朗脸孔,却显得更为成熟和柔和,道:“是我多虑了。你可是比文若那孩子强上许多。我这便走了,你多加小心。”
苏岚又含笑应了,对着郑铎俯身行礼,听得郑铎道了句,“去吧”,才缓缓转身回了文成殿。
文成殿此刻里外俱是卫士,司徒岩若自带了百余人的精卫,警戒东内,苏岚倒也乐得自在,只叫禁军设岗在外围,并不插手内里。她只在文成殿前的廊道,拣了个位置坐下,噙着笑意看司徒岩若手下人布置东内。不得不说,司徒岩若手下人确实得力,只一会,便熟悉了此地,他那亲卫卢航更是指挥有序,内外皆精,料理起庶务也是好手。
文成殿景致颇好,背靠着皇宫北角的昆仑池,从廊道云窗看去,便能瞧见解冻了的昆仑池,池水平阔,绿柳初发,别有风韵。
“这宛平城确实不负中京之盛名。”听见这声音,苏岚噙着的笑,缓缓收敛瞧着大言不惭坐在自己身侧的人,“郑彧他爹倒还算是爱护你,可是不是叫你安置我?你倒在这躲清闲。”
“我似乎和殿下不熟。”苏岚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瞧着坐在身边的司徒岩若,“非但不熟,好像还是仇人。”
司徒岩若闻言低低一笑,眼里却是挂起了无奈的宠溺,只瞧着苏岚那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他换了身常服,仍是紫色,流云锦上织了繁复暗纹,衬得那张脸白皙无暇,风、流之中平添三分惑人。
“似乎我和殿下在这说话,不妥。臣去看看前边如何了,告辞。”苏岚站起身来,仍旧面无表情,微微躬身,便欲离开。
苏岚才走出一步,便被人扯住,她皱眉瞧着司徒岩若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攥的不紧,却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别恼。”司徒岩若依旧是笑意温柔,却是带了几分力,将她扯了过来,仍旧带到自己身边坐下。苏岚虽是也身怀武艺,但男女力量悬殊,实在坳不过他,只得坐下,脸上尤带着几分怒气。
司徒岩若见她这样,更是粲然一笑,一只手仍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是抚上了她的脸颊,嗓音低沉醇厚,直似低喃:“喏,让我瞧瞧你。自你回了宛平城,我忧心的很,真怕你有何闪失。”
“好了,你见到我了,我很好,你现在可以把手拿开了吧。”苏岚被他压制,不得动弹,却是再难淡定,带着一脸的气恼颇有些恶狠狠地道。
“颜儿。”司徒岩若低喃她的名字,声音如同苏岚前世最喜欢的乐器大提琴般醇厚,“你怕什么?我又不是洪水猛兽,瞧你这样子。这里外俱是我的人,还有你的人。你是对我的手段不放心,还是对自己的手下放不下心?放心,他们瞧见你我在一起又怎样?”
苏岚怒极反笑,脸上的笑容冷而极尽妩媚,凑近司徒岩若几分,道:“你让我觉得恶心。”
语罢,苏岚瞧着司徒岩若那微微变色的脸孔,也不理他仍旧停留在自己肩上的手,笑的愈发欢畅,道:“我今时今日,过得很好,还要多谢你呢。”
司徒岩若神色顷刻间又恢复过来,仍旧是那个俊逸温柔的翩翩佳公子,看向苏岚的眼光如何瞧都只有宠溺,缓缓道:“是我不好,你别恼。是啊,如今你也算是位极人臣,过的自然是好的。你从来都不该是被拘束在后廷的女子,这天地广阔,才是你的人间。”
苏岚挣开他的手,将肩头上他的另一手狠狠地拂去,道:“我自十二岁就认的你,你在我这,把这套收起来吧。”
司徒岩若并不说话,脸上挂着温柔笑意,却是一把攥住她腰肢,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将唇抵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我以为,我待你心意如何,你便是铁石心肠都该知悉。”
“你有心?”苏岚冷冷嘲讽,不假思索地就一口咬住了司徒岩若露在外头的脖颈上,咬的极为用力,口中隐隐有血腥气味涌入。
司徒岩若神色一黯,却似察觉不到痛一般,仍紧紧将她箍在怀中,道:“阿颜,他就要来了。”
“避无可避,那又如何?”苏岚松了口,使劲地推着他,却丝毫不动。
“我只想你知道我和他,是不同的。我愿意,捧你上云天。”司徒岩若在她额头缓缓烙上一吻,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苏岚一被松开,便扬起手来,司徒岩若无奈握住她手腕,道:“乖。”
“你和他有什么不同?”苏岚气得眼圈都隐隐发红,盯着司徒岩若脖颈上渗出血丝的齿痕,“对,你更无耻!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敢认!”
“我是无耻。”司徒岩若脸上的温柔被她这般激烈的反应隐隐撕裂,“可我自问,无论我对别人如何心黑手毒,但我从未负你,从未!”
苏岚无言,只是低低笑着,眼里晶莹隐隐滚动,却拼力按捺着不肯让它流出来。
司徒岩若一声长叹,手缓缓抚上她湿漉漉的凤眼,道:“你之于我,我之于你,都是世所无二的。”
“开了榷场之后,我与你,便可时常相见了。”司徒岩若见她不言语,却是笑着转了个话题,“可高兴?喏,我倒是欢喜。”
苏岚吸了吸鼻子,正欲说什么,却被急急奔来的郦远打断。
“侯爷,陛下传召。”郦远一个吐纳呼吸已是平缓,焦虑之情在脸上转瞬而逝,又是一脸的面瘫。
苏岚瞧着郦远神情,已然知晓事出紧急必然不是小事,但却仍有如释重负之感,当下便站起身来,却又看着司徒岩若。
“今晚我在听雪楼等你。”苏岚缓缓地说,“你可来,亦可不来。”
“欣然前往。”司徒岩若微微一笑,“去吧。”
苏岚头也不回地穿过廊道,跟在后头的郦远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向司徒岩若,他一袭紫衣,斜坐栏杆,噙笑看着苏岚的背影。
郦远心中忽的响起一个声音来,“司徒岩若字安仁,岂不是自比潘安仁之容色?我看,潘安仁在他眼前都要逊色几分吧。”
这个声音,分明是十二三岁时的苏颜,而她正走在他前头,头也不回。
第三十七章 前尘旧梦(二)()
苏岚才转出廊道,宋凡便迎上前来,他身边落后几步的却是卢航,苏岚倒是微微一笑,怪不得宋凡这脸色古怪,他在卢航手里倒是吃了好几回的亏了。这二人见着苏岚还尚未平复的红眼圈,神情却是变也未变,一个撇嘴,一个面瘫。
“可安置好了?”苏岚瞧着卢航,态度倒算是和缓,便如对待生人般,既不亲近,也不厌恶。
卢航亦只是点了点头,道:“属下去王爷那里禀事,失陪。”
待得卢航走了,苏岚拍了拍宋凡的肩膀道:“这和谁赌气呢?把你那些小心思都给我收起来,好好在这儿守着。真出了事,有你的挂落吃。”
“是。”宋凡撇了撇嘴,告了声退,便送苏岚出了东内。郦远才逮着机会上前,给苏岚递了嗅盐,瞧着她使劲用帕子按着眼眶。
“出何事了?”苏岚放下帕子,却是步履不停,脚步走的极大。
“才得着信,扎鲁赫人,南下了!”郦远声音压得极低,可苏岚仍是愣在了原地,一脸的震惊。
“南下?”苏岚仍是一脸怔楞,“之前怎的一点风声都没有?高州呢?你的情报网呢?”
“我也是略略扫了急报,已经去查了,此时宫里消息大概知道的全些。”郦远亦是微有些懊恼。
言语间苏岚便登上了停在北宫外的车辇,对着郦远道:“咱先去邵徽那,拎上他,一道进宫。”
郦远才应了声,车辇便开动起来,车夫驾的速度飞快,难得黄花梨的厚重车辇仍旧平稳。苏岚挑开帘子,对着骑马跟在身边的郦远道:“对了,你叫郦青去京兆问问江源,扎鲁赫人南下不走高州可还有其他路?”
“您觉得?”
“我觉得蹊跷,这时节早了点,不像是他们会来掳掠的时节。”苏岚摇了摇头,“况且邵徽离开高州不到十天,不会在这档口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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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徽外放高州为刺史之前,曾任雍州府治下郡守,这前头乃是前东宫僚属,算得上是纳兰瑜极为看重的心腹,做了他三年东宫冼马,虽是官位不高,但是极受纳兰瑜的信任,外任之前,几可称得上与纳兰瑜同进同出。而他也一度被视为纳兰瑜身边一等的封疆大吏。
邵徽虽不久居京城,但宅子乃是纳兰瑜亲自物色的,就在世家聚居的东市坊里头,隔着九世家的长安街也不过两条巷子,地段极好,称得上是京城里的中高档社区。
苏岚车辇到时,邵徽已换好官服迎候,也不寒暄,径直就上了她车里。她今日乃是全副侯爷依仗,禁军前后开路,一路行在街上,极为顺畅。
“臣大抵理清楚如今情形了,亦觉得反常,这南边的口子,只怕不是豁的高州。可若真是撞着高州来,咱们又半点察觉都没有,那便真是。”
“那便真是捅破天了!”苏岚神色凝重,看的邵徽也格外紧张。
“那样的话,只怕周人也会钻空子,他们可比扎鲁赫难缠多了。”邵徽低低一叹。
苏岚听了邵徽这话,倒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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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到崇安门下,便听见郑彧的声音,道:“苏岚你怎的才来,我等了你好一会了。”
“怎的劳你亲自来迎?”苏岚一边说话,一边跳下车辕,邵徽跟在她身后,也不疾不徐地下了车。
“邵刺史。”郑彧也瞧见了邵徽,倒是也微微一笑,瞧着邵徽。
“得了,你二位一会再叙旧,不是等的急了?”苏岚瞥了眼邵徽,见他望着那崇安二字隐隐失神,叹了口气,拉着郑彧便往宫里头走。
邵徽仍旧立在车前,瞧那高大的城楼,低声问停在他身边等他的郦远:“废太子就死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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