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齐朗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去抚眉间皱纹,“是我活该。”
“程侯府重修一事,你以为如何?”齐朗将身子依靠在城墙之上,眼光遥遥落在城东。
“陛下心中成算,臣并无异议。”王愫亦随着他看过去,“只是,陛下可想过,这边无论此事成与否,她兄妹二人,在楚国都难以自处。”
“新帝重臣,苏家嫡子,难以自处夸张了些。”齐朗面无表情地道,“今时今日,恢复苏胤名誉于朕还是难了些,但朕要叫他们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恢复程侯的名誉,于何人有好处?”王愫语音也不得拔高了几分,“于阿颜?于阿峻?只于您有好处!只怕事成那日,她二人也要被置于死地吧。”
“阿愫,你失态了。”齐朗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你我皆知程侯当年是枉死,这亦是阿颜所不可释怀之事,我不过想还她一个清白。”
“再顺便将太尉逐出朝堂,示好太傅,将柳氏重新拉回您的阵营。”王愫神色又恢复往昔平静,却掩不住眼底嘲讽,“前朝后宫,皆是您的棋子,臣哪里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齐朗只余一脸苦笑,瞧着王愫,并不说话。
王愫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陛下既然早已下定决心舍弃她,又何必千里去瞧这一眼?也是,您千里赴约,也未必赴的是她的约。”
“阿愫,你看这城墙下是什么?”齐朗语意艰涩,词句之间夹着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宛平城,南国百姓,您的江山。”
“是偌大个天地,是未归一的山河。”齐朗轻叹一声,“从儿时,我第一次站在这瞧宛平城的灯火,我就立下心愿,总有一天,天地山河要在我手里归一。时至今日,从未变过。”
“大争之世,匹夫亦怀国忧。”齐朗语气轻缓,“这承平天下,从来都是需要代价的。”
王愫站在他身旁,看他侧脸。他那张才二十一岁的脸上,挂着与年纪全然不符的冷冽老成,眼底有着不由忽视的坚毅。这等意气风发之言,他讲来也只是字字千钧,却不像是豪言壮志。
“可我还是求过,这天下间,有一个她。”齐朗缓缓闭上眼睛,“显立二十一年,我以为她死了,便绝了这念头。”
“如今,虽然她还活着。”齐朗叹了口气,“可这好像真成了奢求。”
“可我这里,不会有奢求这两个字,只有,得或求不得。”齐朗指了指了自己的胸口自顾自地说,“我已经负了她,便只得希冀自己能少对不起她一些。”
“阿颜不是你求便能得的。”王愫苦笑出声,“她少年时一腔赤诚心意你不要,如今她对你恨之入骨又怎可能回头。”
“苏颜,我势在必得。”齐朗收起语气里的凄苦,语意忽的坚硬起来,“不论她如今是谁。”
“王愫,朕,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齐朗轻笑出声,“无耻?或许吧。可又怎样。”
王愫无言瞧着齐朗,半晌又是一丝苦笑,道:“臣告退。”
语罢,他冷冷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踩着台阶下了宫墙,消失在齐朗的视线中,这城墙之上只余齐朗一人独立。
二月的春风和煦,吹过身上时,齐朗却不由得紧了紧披风,不胜寒。他将手放在胸口之上,那依稀仿佛的触感,使他仍觉自己的心跳。
这颗心,犹在。
他放纵自己去看那城东,仿佛这般就能瞧见那条世家林立的乌衣巷,就能瞧见那初雨的清晨里打着天青色二十四骨油纸伞偷跑出家的姑娘,羞涩地牵起他的手去买那巷口的杏花。
他的人生在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的夜里开始,也终结在那一晚的火光之中。
第三十四章 安得双全(二)()
“陛下,贵妃娘娘又闹起来了。”
“告诉她,若是闹下去,朕可以把她再关回去,这宫务她也不必再管了。”齐朗神色不耐,头也不抬地道,“朕不会废她,可不代表奈何不了她。”
“对了,叫贤妃去告诉她。”见贴身内侍李胜已领旨退了出去,齐朗缓缓补了一句,“告诉贤妃,朕今晚过去。”
殿内又只剩下他一人,寂静无声,只有更漏的滴水声声声入耳。
“不乘步撵了,朕想走走。”夜已二更,齐朗放下奏折,往贤妃林氏的处所而去。四下无声,只有宫灯高悬,照亮这晦暗的宫廷,白日里的巍巍广厦,夜里也显得寂寥。
这是他登基的第四年,先皇三年孝期方毕,宫中人口简单,妃嫔寥寥,倒是极为冷清。
一早得了信的林贤妃守在寝殿,闻得他来,连连询问身边侍女,“本宫这妆容可还妥帖?陛下可会不喜?”
“娘娘放心,陛下正看重娘娘呢。要不,也不会只带您一个去楚国,这来来往往可近一月呢,娘娘只要温柔小意地笼络着就好,可要抓紧机会。”贤妃的奶娘声调喜悦的很,颇为得意地道,“您看,连贵妃那等张扬的人都被陛下禁足了,潜邸时,她可是太子妃呢。若不是叫她在您远行之时打理后宫,只怕还解不了禁足呢。”
林氏听了这话亦是有了几分得意,点了点头,便起身去庭中迎驾。
月色里,一袭素色常服的齐朗缓缓踏入庭中,他踏夜色而来,行走间,庭中梨花坠落肩头,林氏被眼前人灼灼容色一震,疾步迎了上去,行走间钗环不动,端是贵女典范。
“臣妾见过陛下。”林氏折腰缓缓一拜,被他一扶,声音更是柔婉。
“虽是春日,夜里还是冷的,你身子不好,出来做什么。”齐朗语意柔和,冷肃的脸孔上挂着少有的和煦笑意,人间难寻的容色在这笑意之下,显得愈发惑人,英俊之中让人倾心痴狂。
林氏自入宫来,便得他另眼相待,虽是冷淡了些,可也不乏体贴,只是近来,他愈加温和,如今更是几可称得上温柔了,阖宫上下得他这般柔情的,亦只有她一人。思及此处,林氏更加得意,却按耐着,只更加温柔小意地服侍齐朗入了寝殿,一同用夜宵。
宫中规矩乃是食不言寝不语,待吩咐下人撤了夜宵净过手后,齐朗才缓缓道:“明日清晨启程,你的物件可收拾妥帖了?”
“谢陛下关心,臣妾都理好了。”林氏温柔地给他递了杯茶,坐在他身侧,眼底一片柔情。
“贵妃可给你委屈了?”齐朗只吹了吹茶叶,沾了下唇,便只将茶杯握在手中。
“怎会?贵妃姐姐性情虽是直率张扬了些,可待臣妾向来不错。”林氏试探性地握住他手,“况且,陛下爱重臣妾,臣妾哪里会受委屈。”
齐朗微微一笑,道:“你倒是个乖的。”
这语气间染了淡淡宠溺,林氏仿佛受了鼓舞,整个人都伏在他肩头,听他缓缓道:“若她能如你这般懂事识大体就好了。”
“贵妃娘娘出身太尉府,做贵女时就是齐国贵女间拔尖的,怎会不识大体?”林氏嗅着齐朗身上的熏香,这香不是传统的龙涎香,在龙涎香之中又透着檀香气味,依稀还有其他几种香料,闻之叫人沉醉。
“她做太子妃时便一味任性,这样的人,哪里能母仪天下?”齐朗反握住林氏的手,道,“爱妃可明白?这后位,朕不想贵妃来做。”
“可贵妃是陛下发妻啊。”林氏心中狂喜,竭力按捺着,却掩饰不住眼里的喜悦。
“发妻?”齐朗哪里瞧不出,心底冷笑,脸上却仍旧柔情似水,“她不配。”
“陛下?”林氏还欲试探,便被齐朗打断。
“好了,夜深了,明日还要早起,且安置吧。”齐朗知道自己的暗示已经够了,对于林氏,他不需给出任何承诺,叫她自己去想象就足够了。
林氏颇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随他入了内室,两个人躺在床上,却半晌也无动静。林氏有些不安地翻了个身,齐朗在漆黑的拔步床里神色难辨,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道:“朕舍不得折腾你,明日赶路,可有你苦头吃。嗯?”
齐朗这一个尾音在床厢里显得旖旎无边,林氏羞得不行,直接钻入了他怀里。齐朗懒懒地抚着她的发,低声道:“睡吧。”
身边的呼吸渐弱,齐朗却仍旧冷冷地看着头顶床帐,眼里是一片无言的晦涩,唇边弧度好似嘲讽。他缓缓闭上眼,心底一片空寂。
…
自那一夜里苏岚和苏峻把酒长谈之后,苏峻提起齐国时,倒是平静了许多。听乔二郎布置迎接齐朗的典仪时,也心平气和地提了几个意见。
长平城里如今皆在议论三月初三皇后迁葬一事,新皇登基的欢腾被这端肃之事也冲淡了不少,勋贵世家亦在观望,新帝登基前这第一次政治亮相。
一生卑微,身世凄苦的瑞嫔在传檄天下的诏书中悄然换了样子,被尊谥为“孝懿康章宁皇后”,史书中则以“孝惠贤皇后”与“孝懿宁皇后”将李氏与她区分。她在宫廷中的默默无闻,被写作了“后生前广有贤德,至简朴,不事奢华。”。这个连姓氏都不曾有的女子,宫中老人连她家在何处可有亲眷都无从知晓,纳兰瑞只得暗示京兆大族刘氏出头认下瑞嫔身世。于是瑞嫔从所谓贱婢,变成了刘氏女眷因连坐没入宫廷为婢,出身虽仍是婢子,但不知高贵了多少。京兆刘氏根基百年,却不堪于其余世家正辉,如今皇帝愿认其为舅族,自然也是欢迎的很,倒是皆大欢喜。贵妃苏氏更是上奏皇帝,恳请为宫人设档籍,并放出一批宫人还乡,“宫中奴役数千者众,其中甚众不知名姓。妾祈陛下怜其辛苦,设宫籍,录其籍贯姓名。无姓氏者,拟请各司赐姓。详录其籍贯亲眷,可待其出宫团圆。兼允年老者归乡,无需终身服役,若无亲眷,由朝廷赐银供养,以叙人伦,彰陛下懿德,祈福国运永昌。”
纳兰瑞欣然准奏,并加赐贵妃金宝以奖赏其贤德。为显懿德,宫中放出了一批奴役,新帝开私库赐其钱帛,令新任户部侍郎玄汐妥善安排这批宫人归乡及安置事宜,一时天下称颂新皇贤德。
上巳节一早,宛平城就下起细细小雨来,将城池笼罩在一片凄清之中。车辇由宫中出发,沿途禁军早已肃清街道,苏岚以副指挥使身份亲自带着麾下禁军随驾,天地间被肃然黑色压得透不过气来,让这春日里踏青的上巳节显得格外阴沉,再无欢喜之意。
车辇在西南嫔妃冢停下,宗正主持起灵之仪,新帝携群臣并宗室及内眷跪迎灵柩,场景肃然而凄凉。细雨中,纳兰瑞亦不叫人撑伞,直直跪在雨中,也不理自己是否狼狈,更不在乎皇帝威严。
灵柩里空空荡荡,只预先放入了纳兰瑞所藏不多的瑞嫔遗物,更请匠人将那棺椁做旧,瞧着倒真像是下葬了十余年后的样子,全然瞧不出簇新样子。
一片哭声之中,宗正主持将这灵柩抬入皇后制式棺椁之中,于是队伍又缓缓起行,向皇陵而去。纳兰瑞更是弃了车辇,步行扶灵前往太上皇正在建造的陵寝,贤皇后李氏已于四年前从停灵的梓宫迁入了皇陵地宫中,工匠日夜营造,终是在主墓室又辟出一间耳室停放这位皇后的棺椁。
棺椁被送入皇陵的那一刻,纳兰瑞伏地痛哭,大呼“子欲养而亲不在”,口称“儿臣不孝”,身侧的皇后王氏并贵妃苏氏亦是陪着痛哭失声,这凄楚场景惹得群臣都不得眼角湿润。
新皇此时狼狈,却叫天下人对他好感陡生。潜邸时本就是贤王,如今又是这般至情至孝之人,将他悍然杀死兄长的的冷酷就此掩盖。
“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凄恻,更是一时天地口口相传,连同此句出处,苏岚亲自撰写的追封诏书一道成为天下传颂的名篇。
待得这追封一事风头过去,已到了三月初七。这一日,周国司徒岩若抵宛平。
第三十五章 司徒入京()
三月初七的长平城被笼罩在喜气之中,而城外车辇里端坐的苏岚却脸色不善。她在前一日夜里即陪着五王爷纳兰珩到了京兆三郡之一的扶风郡上,作为先遣使迎接抵京的司徒岩若一行。
见得苏岚一脸的不豫,相对而坐的纳兰珩笑着道:“你且笑笑,这般样子,不像是迎接,倒像是等着给人家报丧。”
“喏,我知道。”苏岚和纳兰珩私交倒是不错,对于这位一心跟随纳兰瑞的王爷也是颇有好感,“不过是昨夜睡得不大好。”
“齐国那位何时到?”纳兰珩见她不再说话,只得胡乱寻个话题与她继续闲聊。
“昨儿说是初九吧,估计今日六爷也该到雍州了。”苏岚缓缓地道,“说来,鸿胪寺此刻怕是严阵以待了。”
纳兰珩看着苏岚那张好看的有些不真实的脸,动了动嘴,却还是没有开口。
“殿下担心我?”苏岚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如何不知道纳兰珩那犹豫着没有说出的意思,“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至于我心里如何百转千回,都不重要。”
“隐之。”纳兰珩亦是叹了口气,复又微微一笑,看向苏岚的眼光里多了几分不自知的怜惜。
苏岚瞧他这神情,倒是觉得好笑,对他摆了摆手,道:“快把你这眼神收起来,真是叫我浑身难受。”
“报!车驾已到十里外!”远处斥候摇旗呐喊,打断了纳兰珩才脱出口的话音,两人亦不再闲聊,只是理了理平整的袖口领口,走下车辇,站在早就搭好的帷帐下静候。
“司徒岩若是何等人?”纳兰珩远远见那紫金二色的周国皇室旗幡,低声问苏岚。
“蛇蝎美人。”苏岚眼光亦落在那远处扬起的尘土,语意里染了几分笑意,“美如春园,风流不羁,实则心狠手辣。”
纳兰珩几不可闻地叹息出声,苏岚却是扯了几分笑意道:“即可便能见着真人了,你却担心起来了,还真是多余。此人不会给你难堪的,放心便是。”
………
是有种人,自令立身之处成风光。看着司徒岩若从车辇重重帷帐后现身,纳兰珩的脑子里立时就盘旋着这念头。
周人尚紫,皇族服饰皆是明黄为底,饰以紫色纹饰。司徒岩若一袭锦袍,外罩的长裾的宽大袖袍皆是绣着云纹,行走间紫色云纹款款而动,内里的亲王服,胸口飞龙盘旋,犹如行走云端。
因着一半的胡人血统,司徒岩若生来肤白,即使领兵多年,仍旧是玉做容颜,唇色似朱,眼若春水,剔透的琥珀色迎着日光,光华潋滟。发以金冠束在头顶,显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长身玉立。晨光熹微,落在他身上,碎落眼中,却如神堕人间,惑人心魂。
苏岚噙着微笑看他在邵徽的陪伴下,缓缓行来,她对着邵徽浅淡微笑,触到邵徽那柔和眼光时,也不由得发自肺腑的透出几分暖意,衬得笑容都生动许多。
“睿王殿下,远道而来,辛苦了。”纳兰珩虽被司徒岩若那一瞬容色晃了眼,倒也不曾失了心魂,只笑着带着苏岚并礼部、鸿胪寺众人上前去与司徒岩若见礼。
“劳郕王在此迎候。”司徒岩若亦是微笑还礼,姿态风、流,却将那不羁之色尽数收敛,仪态端方,真如浊世之佳公子。
“隐之,别来无恙。”司徒岩若与纳兰珩寒暄几句,便用含笑的一双眼瞧苏岚,嘴角弧度柔和的一塌糊涂。
“殿下。”苏岚却不想理这厮,只是神色平淡地行了个半礼,退回纳兰珩身边,一言不发。
司徒岩若却是不肯放过她,依旧神色温和的近乎殷勤地道:“十二月时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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