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大笑地对我说道:“我郑怀礼虽然无才,可是咱知道挖掘人才;这幅画挂在这里,就是时
刻提醒咱不能挡别人的道。你就算是我请进店里来的一个!刘绍棠给你的信中写了,你还有
可能重回京城文坛,你什么时候走,我们一定像热烈迎接你来一样,热情地欢送你走!”
文联其他的同志,也都对我没有歧视的目光。无论是戏剧组的刘浩、姚金玉、牛家义;
还是美术组的宁集贤、尹向前、李文龙、王鹰;抑或是小说组的谢俊杰(他是文联副主
席);以及行政人员范笃义、关兴元、郭琳等。这种没有歧视的关怀,对我是十分重要的,
它有助我神经的苏醒,恢复我文学上的自信。记得,那年的冬天,郑老给我一个创作任务,
要我在周恩来逝世一周年之际,拿出一首长诗来。当然,他首先征求了我的意见,是不是愿
意悼念周总理——我很快答应了下来,于当年11月尾写完了《一月的哀思》,诗长二百多
行,发表于省文学刊物《汾水》1977年第一期,郑老并于该年的1月8日,将此长诗用墨
笔书写,张贴于临汾地委大院门前。可以想象,在那个还强调集体创作的年代,我这个刚刚
被解禁的囚徒,不可能在诗作前署上个人的名字——此长诗便以临汾地区文联集体创作的名
义,出现在山西省惟一的一家刊物上了。
应该说,那是一次自我检验,检验我文学的细胞是不是还在活着。试验的结果还算及
格,因为我过去是写小说的,写诗等于是赶鸭子上架。郑老对此喜形于色,因为从山西作家
反馈回来的信息,多是赞美之声。我怕其中藏有水分,便把诗寄往当时的《光明日报》副
刊,以求得进一步的验证。不久,我收到了报纸副刊的一封来信,言及此诗寄来的太晚了,
已过了总理的祭日;如果早寄半个月,他们将与诗人李瑛怀念总理的诗一起发表。我有意没
有写上我的名字,其目的也是想考察我的灵肉中,是否还具备真正的文学基因。准确他说,
这首诗是我结束劳役生活之后的第一篇问世之作。它多多少少给了我一些自信:我的文学生
命还活着,蕴藏于内心深处的激情,还没有被驿路风雪冷冻成冰砣。
之后,我与谢俊杰一起,走访了山西大同煤矿的一支“娘子军采煤队”。由于我在劳改
煤矿生活过4年光景,对井下劳动生活了如指掌;不久,在1978年八月号的《上海文学》
上,我以真名首次亮相发表了小说《女瓦斯员》——读者知道了告别文坛21年的我,并没
有死去,编辑部转来大约有十多封读者来信。同时该刊主编赵自和唐铁海,给我写来问候的
信件,他俩表示了对我死而后生的祝贺(可惜当时自己并没着重这些来信,没有加以保留;
不然选摘两封在此文中,当会别有韵味)。
这时,《大墙下的红玉兰》已然在怀胎之中。借着山西省作协让我和谢俊杰到西安电影
制片厂写煤矿电影剧本之际,我构思已久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脱稿了。这部中篇约有6万
字,因其涉及了毛泽东是人还是神的问题,关心我的谢俊杰读过之后,苦口婆心地劝告我,
无论如何不要拿出去发表。因为当时“两个凡是”还在盘踞着中国的思想阵地,中国共产党
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没召开——要发表这样的作品,在当时显然是风险极大的。但是,我几
经思想斗争,出于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前途的认知,还是在告别西安时的火车站邮局,
将其掷进了信筒——稿件的寄往地点是上海《收获》编辑部。半个月后,我收到了《收获》
的复信,他们将在1979年二月号,以头题的位置发表此作。同时,我开始了另一部中篇小
说的写作,那就是后来在1979年之春与《大墙下的红玉兰》先后问世于《十月)的《第十
个弹孔》。当时刘心武与张仲锷在《十月)任编辑,他俩去我的北京住家找我,我当时身在
临汾;他俩便给我留下一封约稿信,我的第二部中篇就交给了《十月》。
当然,今天回眸这些作品,我自己已然为之面红耳赤——但在当时,它们却是驱赶阴霾
的惊雷之作。《收获》为此洛阳纸贵,当期刊物加印到几十万册之多;西影拍来加急电报,
让我马上赴西安将《弹孔》改编为电影。这是在冷暖交替时节的一个方面。与此同时,我承
受了解禁之后的最大压力——某省公安厅劳改局,称《大墙下的红玉兰》为“颠覆无产阶级
专政”的反党小说;在上书给中央公安部的行文中不称呼我的名字,却称之为“从犯”——
多亏了此时“两个凡是”,被邓小平。胡耀邦等一批改革家们批倒;不然我第二次被打翻在
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悲剧,不是没有可能发生。记得,当时《文艺报》连续两期,发表了二
十多篇文章(后又发表读者来信的综合材料),对小说进行了肯定的评说,才算把我从压力
中解脱了出来。
那是我最最难忘的一段日子。当时我之所以有勇气写劳改营的作品,除了生活的赋予之
外,对我直接产生影响的因素有二:一、在临汾市图书馆里,我第一次读到一个美国记者写
下的《第三帝国的兴亡》,那是对我产生了深远影响的三卷著作。我在读此书时,发现了我
们的国家——特别是在“文革”时期,与二战前的希特勒狂热地煽情于暴政,有着若干的相
似之处。这是在理性上给我的最大刺激;二、在于我的人性的全面复归:在西影有一次与导
演艾水一起看一部老掉了牙的片子《魂断蓝桥),其实这部影片,我在少年时期曾经看过,
并没有引起我感情上的多大反应;但是历经了20年苦难生活的我,突然被人类美好的真情
震撼。我一直为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遭遇而哭。直到电影散场,我回到下榻的招待所,仍然
像痴呆症的患者那般,止不住自己的泪水。
导演艾水没了主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说:“老从,你的生活中,是不是有过类似
于故事的恋情?”
我摇摇头——在青年时代,我确实没有与故事相似的经历。
“那你是为什么呢,你也知道电影是剧作家编出来的。你不也是来编剧的吗!”
我仍然呜咽而哭,不能抑制。
艾水有点着急了:“快开饭了,我去给你打饭吧!”
我摇摇手,意思是我不吃午饭了。尽管如此,艾水还是为我把午饭弄来了。他见我还沉
溺于悲情之中,便骂我是个情种。真是亏待了艾水的心,我当天没有吃午饭,他百无良策之
后,只好回家去了。
当时,我梳理不清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就是止不住泪水。事隔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对自
己那天的失态,有了一点理性的分析:我是在非人的生活中生活得太久了,面对人间真情的
突然袭击,一时之间难以承受——但是极为可贵的是,它像一声惊雷一般震醒了我的灵肉,
我是在那次泪水洗面之后,还原成为一个人的!那种力量犹如雷击朽木,使我这棵枯木,在
那一瞬间重新萌蕾吐芽。
我十分看重我在临汾时,理性与感性的再生。也许就是它支撑着我,勇敢地走向倾吐真
情的文学之路的——这就是我死而后生的全部,而无其他。到了1979年初,北京终于来人
要我重回京城了。那天是该年元月6日的午夜,临汾文联的所有同志,在白天给我饯行,晚
上又亲情难舍地把我和我的那些劳改纪念品,送上了火车。文联中年纪最小的王鹰,还特意
为我买了许多干红的枣儿,送到了车厢中来。我的眼圈湿了,对郑老及送行者说:“我一定
回来看望大家。你们是给我雪中送炭的人,我一生难忘(于1983年,我偕北京作协的斤
澜、友梅、绍棠、心武曾重访临汾,以答谢对我融冰化雪之情)!”
至此,历经了22年告别京城文坛的生活之后,我踏上了重回京城文苑的列车。
车轮滚滚向前,我身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劳改驿站。它们的名字是:塞外的营门铁
矿,海河之滨的茶淀农场,北京近郊的团河农场,山西的曲沃砖厂,晋普山煤矿,大辛庄农
场和伍姓湖农场——临汾是把我从鬼还原成人的中转驿站。多少凄楚的往事,无数的苦涩酸
凉,如烟似梦地一起涌进了我的心扉。我想:也许有一天,我要用理性把它从头到尾反刍一
次。这么多年的生活,将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史中的悲怆的乐章。
鲁迅先生说过大意如是的话: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人们看。我想我并非偏爱
悲剧,而是20年的苦难生活,使我与轻歌漫舞绝了缘分——这倒也好,良药苦口,苦书警
世。这是中国自古至今,传流下来的两句极富有哲理内涵的名言。
感谢生活。假如没有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我的生活将会是一生平平。那不仅少了人生
的曲线,更无法体察中国土地所独有的色泽。当然,我为此而交出的学费是昂贵的——那就
是我从24岁到44岁的青春年华。但是反过来想想,如果不交出这笔学费,我就是个后半生
开顺风船的角色,会有什么作品问世呢?那些被称之为大师级的作家们,在解放后这几十年
的漫长岁月里,究竟给中国留下了什么宝贵的文学遗产呢?我想,他们在生命的弥留之际,
一定为他们虚掷了时间和才情而遗憾。有鉴于此,我对于自己在社会最底层,上了20年的
人生课,无怨无悔!
1998年4月底于北京
金陵寻梦
在80年代初,唐人先生曾写出多卷体的长篇小说《金陵春梦》。小说主要描写蒋家王
朝的兴衰过程,最后以南京的王朝日落——国民党的分崩离析而收笔。1979年我重返文坛
之后,心中始终难忘发生在金陵的另一个灰色的梦:它与蒋家王朝的覆灭无关,完全是在新
中国历史中发生的。
“文革”时期的1970年冬日的一天,从劳改队遣返回南京的原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青年
剧作家杜高挎着菜篮儿上街去买菜,在街头看见了一张处决反革命的告示。不看不知道,一
看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因为被处决的4个人都是与其在同一条劳改队大炕上睡过觉的知识分
子——他们的姓名是:孙本桥、姚祖彝、王同竹、陆鲁山。
时至1979年,杜高平反后回到北京。在他任戏剧出版社社长期间,一度与我主持的作
家出版社为邻;加上我们又是同炕的难友关系,自然经常谈起昔日的一些往事。当他与我谈
起那个冬日上午的事情时,仍然不无惊异之色。他亲眼目睹处决这几个昔日同窗的囚车从他
面前隆隆驶过;其情其景,给我和他心里都留下一个十分凄惶的梦。当然,这个梦的破译,
不仅仅是我俩的心愿——而是被一代受难的知识分子所关注。
据友人们回忆,孙本桥原是北京工业学院的学生,人极为聪明。曾与他一起在清河制呢
厂实习的教师张永贤告诉我:孙酷爱学习,在工厂实习时每月发16元工资,他花去6元多
钱购买了一套《约翰·克里斯朵夫》,在实习之余苦读。目前,在四川社科院任数学研究所
所长的杨路,得知孙的消息后说:孙是数学奇才,过去在一块经受劳改时,许多演算难题他
不需要笔纸,只需心中默算就能无误地答出结论。
王同竹过去是马列编译局的俄语翻译,记得在劳改队中,曾经在国庆文艺演出会上,动
情地朗诵过祖国母亲的长诗。陆鲁山过去是北京农机学院的学生,是他们4人中身体最好的
一个,在政治空气比较宽松的时候,我和他曾在劳改队中同为一个篮球队的成员。在我的记
忆中,我和他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与我都是独生子,并且都是早年丧父——是孤寡母亲把
我们拉扯成人的。
至于姚祖彝,进劳改队之前,在外贸部工作,英语很好,似乎是老燕京的学生。他的父
亲是个海外华商,因而从小到大,一直在教会学校里学习。
我们能回忆起来的,也只有这些了。当然,我们从1963年分手(因劳改队的重新划
分),就再也没见面;但何以在7年之后,都成了必须杀头的死囚了呢?!我们曾经有过这
样的设想:如果他们能活到今天,在四个现代化的建设中,都是有用之才。
时光已然流逝了27个年头了,他们的灵与肉,早已经成为宇宙之间的烟尘。但这却给
我们走过风霜驿路的生者,心灵上留下一个难以破译的梦!值此《金陵晚报》向笔者约稿之
际,便有了向金陵寻梦之机缘。
但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因为我们毕竟有7年光景的劳燕分飞,在此7年之中,知识分
子发生质的变化——变成了流氓、杀人、抢劫犯,虽然显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在那混乱动荡
的年代,人的变化如同数学中的无极变数,也不排除一万中蕴藏的万一。但是万一比一万来
说,毕竟是个微乎其微的小数——何以能得到一个精确无误的求证。
既然寻觅的是求索之梦,望当年知情之士,能给我和我的一些昔日友人一个析梦的回
答。我和我们那一代知识分子,将对您深深地表示敬意!
我的青少年时代
一、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最终敌不过爷爷踏雪咏诗的熏陶,初始的文学梦如雪
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化在我幼小的心田。于是,工程师的儿子数学考零分图级,寡母长叹“你
不如你爸爸的小指甲盖儿……”
有一首充满诗意和联想空间的歌,它的歌名叫《大约在冬季》。我喜欢秋天,也喜欢冬
天,因为冬天银雪纷飞,如芦花翻白,雪国的沉寂与肃穆,令人感到空气之新鲜,田野山峦
之纯净,青年时代,我喜欢听列宁喜欢的那首俄罗斯民歌: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是谁在唱着忧郁的歌
是那赶车的人
歌声低沉、浑厚、悲凉、含蓄。仿佛在那雪原上留下的马车车辙,就是一个无尽遥远,
无尽深邃,无尽惆怅的故事。车辙有时笔直如弦,有时又弯曲如弓,我常常把那“弦”和
“弓”,看成是人生的直线和曲线;而给人世能留下这些鲜明印记的,是晶莹剔透的冬季的
雪。
我很喜欢冬日的鹅毛大雪。儿时学的国语书本上许多文章,我都已淡忘无存,但是一首
描写冬季落雪的儿歌,事隔50个年头了,我仍记忆犹新:
北风呼呼叫
大雪纷纷飘
地上银花儿
积起三尺高
一个老头儿
弓身把雪扫
扫净小路儿
又去扫大道
蓦然回首,这儿歌不仅亲切,而且发现了它的浪漫。试想,三尺厚的白雪,一个老头儿
用扫帚怎么能扫得动呢!然而,无人深究其儿歌之孟浪夸张,而是凭借文学去想象那雪国老
人的画面:雪原很美,那老人被白雪染成白眉白须,简直美若仙翁。
我之所以能存留下这个鲜活的记忆,怕是跟我祖父不无关联。爷爷是个满清末年的中榜
秀才,唐诗宋词他无所不通,我是从氏家族中的长孙,自然被爷爷视若掌上明珠。他疼爱我
的方式之一,就是填鸭式地强迫我悬腕仿柳公权碑帖写毛笔字,其二就是让我背诵唐诗。河
北玉田地属北国,冬季多雪,越是下雪的日子,爷爷越要拉我出去“寻梅”。其实,县城城
关并无梅可寻;他借着酒兴带我到城南二里地左右、一个名叫暖泉河(即温泉)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