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自己最能体察。该怎么说呢?那样子比太监还要难看十倍。带队的队长告诉我,他在临
离开张家口时,已经请示了场部:鉴于我的情况,允许我在北京养病两周,待面部伤好之
后,再返回农场。“同类”们对此都面露喜色,我则没有一丝快慰之感,因为老母亲和我的
儿子,见我的脸烧成了这副模样,一定会悲伤至极;与其三个人难过,还不如我一个人背起
这个十字架为好。
“你不该这么想,化工车间一开工,你想回家怕是都没有时间了。”
“在家里养病,怎么也比在农场要好;我们想回家看看,还没有条件呢,这也算因祸得
福。”
我说:“我愿意把这个福分,让给你们享受。一句话,我不想让老人和孩子,为我难
过。”
“你真是一根筋,你怎么不想想,你母亲现在是多么想你,你的儿子是多么想你。”其
中的一个“同类”提示我说,“能在家里休息两周,与母子相聚一段日子,那是多大的乐
事。至于面部难看,怕街邻白眼相待,那也非常好办,现在正是冬天,鲁迅先生昔日曾写过
一首诗,诗中有这么一句:‘破帽遮颜过闹市’,你把两扇棉帽耳朵往下一拉,便一丑遮百
丑了;你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怕人家的白眼?!”
这个“同类”的话使我怦然心动,我想母亲和孩子,可能是会为此而难过,但是也有劫
后相聚的快乐。因而在火车快要驶进北京站的时候,我向队长提出,感谢场部的照顾。我不
用两周时间养伤,10天内一定返场。
第6节 魂去来兮
母亲和孩子都不知道我会从天而降——当帽檐低垂的我走进那阴山背后。终日不见阳光
的10平米小屋时,正是个残冬的夜晚。母亲戴着老花镜,正在为孙儿缝补衣裳;儿子伏在
一张木桌上做作业。
我拉开那扇吱吱乱叫的木门,走了进去。母亲愣住了,儿子回头看见是我回来了,高声
叫了一声:“爸爸——”母亲赶快捅开蜂窝煤的炉子,让炉火更旺一些。她见我帽子捂得严
严实实,一定是认为我很冷很冷。屋里的灯光很暗,一老一小还没看见我是面部带着伤回家
来的。
“快烤烤火,我说这两天我总是左眼跳个不停呢!”母亲一边端详着我,一边绽露出笑
容说,“左眼跳来,右眼跳灾。”
我告诉母亲,我是伤后来探家的。因为我在家中不能永远戴着那顶棉帽,索性把它摘了
下来:“妈,您看——”不等这一老一小询问,我就把发生在张家口的事情,一股脑抖落给
母亲和孩子听——当然,我尽量说得像小病小灾那般轻松。
母亲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已经16岁、正在读初中的儿子,身高已经超过我半头,他
平视着我说:“奶奶,爸爸连眉毛都烧没了!”
母亲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我忙把老母亲按坐在床上,尽量装出欢快的样子,安慰这一
老一小说:“大夫说了,眉毛还会再长出来的,脸上也不会留任何的疤痕,您可以一百个放
心。”我弯曲下身子,让坐在床沿上的母亲看个清楚。并尽量冲淡着小屋内的沉郁气氛,
“大难没有倒下,将来必有后福。您说对吧?!”
母亲用她的手心,抚摸了我的脸好一会儿,才放下了她的手掌——我闯过了这个感伤的
关口,就是一个不小的胜利。俗话说“‘母子十指连心”,老母亲能不为此而过度悲戚,我
也就松了一口气。母亲在为我深夜做饭的时刻,儿子在我脸上涂抹着我带来的止痛药水,本
来这一老一小都该是受我照顾的,而我一个汉子,此时却只能被这一老一小关照,想到这里
悲情不禁油然而生。我怎么了?五七年的那些往事,越来越被历史的发展证明,一些直言国
是的人的话绝大多数是正确的——怎么历史已然过去了十几年,只不过说了一点点真话的
我,依然是这副模样?不!我比过去还不如了,过去我还有梦,而今连梦境也没有了——这
不是一具会出气的活尸了吗?!
回想我养伤的那几天,在我的改造史上虽然十分短暂,但可以说对我的思想,也是一个
重要的疗程。那17岁就历经了五花大绑的英木兰,还有攀登40米高大烟筒的生活之勇,我
在生活的重压之下,竟没了任何一点突围的勇气——尽管现实是一块铁,但是美国作家杰克
伦敦的《热爱生命》一书中,不就是描写的在死亡线上,勇敢的面对铁的现实,而自我突
围,并获得了生命的故事吗?!当然,每到孩子去了学校的时候,母亲总是用宿命论的观
念,叫我安于现状活下来就行了。可是每到夜晚,我与母亲和儿子挤在一张大床上睡觉的时
候(当时我家只剩下一张木桌和一张木床了),一个非我和另一个真我,就展开灵魂上的对
话:
“你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对待生活的。你为了磨练意志,曾经舍弃坐火车,从二百多里
外的茶淀农场,以自行车的轮子,代替火车的轮子,进行过自我磨练。”
“我累了,我不想再自我折磨了。”非我回答说,“人是在希望中生活的,去了山西我
更看不见这种希望了。”
“希望常常孕生于失望之中。从五七年起,你的生活占有是个富翁——尽管你现在还没
有表现这一底层生活的机会,你要去争取这一机缘。”
非我说道:“我只想随遇而安了,因为这个历史的暗夜太长太长了。”
“你大概早把雪莱的诗忘光了吧?他在诗里写道:‘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你也
学过几天辩证法,古语中说的‘物极必反’,‘文革’走得相当远了,是不是快到了它寿命
的边缘?你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
当真我把非我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刻,我就会从梦境中醒来。在这一刻,我听到母亲的轻
微的呼噜声。她说过,只有我睡在这个家里的时候,她才能睡得安心,她才能有鼾声。我从
她的鼾声中得到了认证,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她的身边来呢!为了母亲和儿子,我再
不能自甘随波逐流,我应该为改变命运而付出努力。
可能是这种发自于内心的声音,摇撼了当时的非我,我在那几天除了去医院看病换药之
外,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了走访昔日的朋友上。燕祥家我去过,厚明家我去过,绍棠家我当
然更是跑了几趟。但是非常不巧,3个人中间,我只见到刘厚明(记得燕祥当时在搞个什么
剧本,人未在京;好友绍棠,那几天正在老家通县。绍棠爱人曾彩美,想叫绍棠回来与我一
聚,因我归程在即,没有应下彩美之意。她说,绍棠已经给我往大辛庄农场发出了信件。我
之所以能够破帽遮颜在北京城内穿行,大概是得益于真我的苏醒——因而我把这次回京,看
成我生命中一次不凡的思绪变化历程。
重新回到大辛庄农场,张沪除去询及我的烧伤经过,当然也非常关心家中的情况。之
后,她拿出了两封信给我,一封是绍棠的来信,他在信中写道:
维熙:
你有了想重新进入文化圈子的念头,是个重大的变化。我觉得不管你
能不能进入长治文坛,己然在思想上是个升腾。因为它证明,你的文名,
你的创作能力,在主导你恢复自信。只要政策幅度再宽一些,长治想要你,
恐怕还求之不得呢!
我寄希望于未来。中国的发展与繁荣,要靠现今四五十岁的人才;北
京文苑的百花盛开,也要靠咱们这些“二度梅”的开放。浩然一个人,太
寂寞了。万紫千红才是春。近日我写了一首诗,摘以下四句给你:
恶竹根除去
雨后发春笋
请君拭目待
新苑花似锦
你的处境已大大改变,小众即将自立,更无后顾之忧。一定要趁年富
力强,写作和储蓄一些作品。今日无用,将来未必无用。书到用时方恨少!
……跟你这封信同时来到的,是我二弟自武汉寄来的贺年信。前些日子,
武汉流行着我的小说,李冰和吉学霈向我二弟打听我的情况,深表惋惜之
情。我也惋惜李冰和吉学霈,他们不是也没有新作问世吗!我妹夫与周立
波住在一个居民楼,每天都看见他,气息奄奄,朝不虑夕矣!跟他相比,
我们有年纪的优势。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好!
……
我昔日与绍棠有约,他给我写信是不留名的,但是他那笔十分漂亮的钢笔字,给我带来
很大的安慰。因为我在北京没能与他见面,这真称得上是见字如面了。另一封信是山西省作
家协会段杏绵大姐来的,由于这封信已然丢失,无法在这里引其原文,但信中的大意,因其
与我的文学生命关系甚大,所以我至今还记得。她在信中的大意如下:她说她接到我的信十
分惊喜,她不知道我已在山西多年。关于我能否离开劳改农场,去文化单位工作,是一件非
常困难的事情。不过,她已与有关同志商量,看看能不能想些办法——但是无论如何,组织
部门也要看看你的档案的,不知山西劳改局是否存有我的材料。她让接到信后,把我被劳改
的“原罪”,简单扼要地写一份寄给她。信尾只属了她一个人的名字,马烽同志并未属名。
我与张沪仔细地研究了杏绵大姐的来信,得出的结论是:道是无情却有情。表面看上
去,杏绵谈了一些困难,但是在字里行间,闪烁着人间难觅的真情。马烽同志没有属名,是
情理当中的事情,不久前在报纸上似乎看见他曾随江青去过大寨,政治上是属于炉火纯青的
类型——但我们也分析到,杏绵这封回信,绝对是经过马烽同志过目的——除非他当时不在
杏绵身边。
两封来信,都给我带来了希望。绍棠给了我力量,杏绵的信则让我看见了一丝曙光。是
的!从1957年到1975年,时间已然流逝了17个年头,要是以日为单位计算,17个365天
乘在一起,我已经劳动改造了6215天——人的一生有多少个6215天?而在这庞大的数字
里,我修理地球中的感受自然不少,但是丧失了我多少可贵的写作时间?似乎我的文学梦醒
于这两封来信之后,这是张家口的一场大火烧出来的觉醒,是在北京养伤期间自我拷问后的
心灵独白!我要写!我要写!我是生活占有的富翁,尽管我当时穷得买不起稿纸。
从大辛庄的供销社里,我买了最为便宜的窗纸,开始了在上面勾勾画画。那些类似远古
象形文字的符号,只有我自己清楚它的含义是些什么——那是我17年中悟性最深的东西。
当时化工车间,已建筑起外形,时间不允许我写出成型的作品。但是我庆幸,我死去多年的
梦,于一朝苏醒……
第7节 随风飘逝——蒲公英飞过了黄河
感谢1974年夏大的骄阳,天上那一轮火球,不仅给自然界的万物以生机,还给了我生
命的原色。那一年的春天,我的脸上还留有青一块、紫一块的烧伤烙痕;夏日的炎阳一照,
我的面部完全恢复了原来的肤色。眉毛长出来了,头上又是一头黑白间杂的头发了。在春天
参加劳动时,化工车间的同号,还常拿我取笑:和尚,尼姑,修女……不一而足,到了盛
夏,我又是一个男子汉了。
截止到该年,我在劳改生涯中,已经经受过四次生死大劫:在北京郊区开山时,我差一
点儿成为独眼龙;在矿山并下挖煤时,一次透水事故和另一次的煤块塌落事,都因我命大而
幸免;最后一次就是被烈火包围,我又从死神的怀抱中逃了出来。好友姜葆琛学过《易
经》,他说人的一生,都有两次以上的劫难;能大难三次而不倒者,当真会有后福。你算是
受过四次大劫了,当然晚年福缘更厚。”
我笑笑说:“这么说,你也该属于有后福之人,你受得折磨也不少。比如在云南……”
“所谓劫难者,是指外力而言。”他打断了我的话说,“我的出逃差点送命,是咎由自取;
这与外力形成的灾难,不能同日而语。”
“你可以当个算命先生了。”我开他的玩笑说,“我想听听你对你自己的命相分析。”
“不,还是先谈你。”他煞有其事他说,“比如,你最近接到山西文联的来信,把内容
跟我说说。”
“你的戏法漏了馅了。你所以知道山西给我来了信,我听张沪说过了,那信寄到了化工
车间,是你收转给她的。”尽管我知道,葆琛君是凭借着他的聪明,在我的所谓命相问题上
胡说八道;但是我还是把两封来信的内容,一块儿告诉了他——他是我可以信赖的朋友。
他听得十分认真,并时不时提出他没听懂的问题。之后,他沉默了好半天,对我表示祝
贺道:“你我可能要分手了,信不信由你。你的事情惊动了山西文艺界元老的夫人,文曲星
归位当不会久远。”
我俩当天是在他的设计室聊天的,室内只有他和我两个人,因而说起话来百无禁忌。我
笑笑说:“行,假的我也当真的听。那么你说说你自己的命相,让我长点见识。”
他的脸色顿时沉郁下来。本来他的脸就瘦削,再消失了刚才的欢快神色,病态的苍白立
刻爬满了他的整个面部。我甚至于有点后悔跟他开这样的玩笑,但是话已出口,此时已无法
收回。在他没有做出反应之际,我站起身来说:“葆琛,我回去还要擀面条儿去呢,咱俩改
日再聊吧!”
他也匆匆站了起来,拦着我说:“你别走,我谈谈我。人总有一天要死的,我的命相中
劫难还没有到头。说了你别害怕,我有着血光之灾。被杀头?看起来是不会了!我的风湿性
心脏病,早早晚晚是会开膛破肚动大手术的——怕是我难过那一关。”
我忙安慰他说:“西双版纳你都闯荡过来了,上帝还能把你怎么样?”
“上帝分配健康与死亡是不公平的,反正我会走在你的前边。”他说,“你记住,要是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看在我们患难之交的份上,你到我的坟头前常来转转。还记得茶淀的坟
场吗,埋死人的地方是大芦花荡;这儿也不会比那儿强到哪儿去。要是坟前的木牌牌倒了,
你把它扶扶正;要是看着黄土少了,你给上边加点土——省得黄鼠狼之类的野物,把我的尸
骨给吃了……”
他说得很认真,虽然我想冲淡一下这种忧伤的气氛,但是硬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之
所以把葆琛的话,记得如此清楚,实因后来他对他自己的命运分析,大体贴近事实——当
然,他没有死在劳改队,而是活到了平反之后。说来也巧,他在平反之后的80年代,就与
我在北京的团结湖为邻,他的工作单位在轻工业部设计院,我工作在北京作协和全国作协;
由于昔日患难的友情极为深厚,往来颇多。在1993年的夏天,他终于因心脏病两次开膛破
腹,病故于协和医院。当年他仅仅58岁。十分巧合的是,他与我的母亲葬于同一公墓之
内,因而每年清明,我去为母亲扫墓时,必去葆琛的墓前献花——这是他在劳改队时就说过
了的事,我牢牢记于心扉。
此外,另一件被他预卜到了的事情,就是在他那天倾吐忧伤之情不久,山西作协的杏绵
大姐,便又有书信飞来。她说,作协评论家李国涛,与劳改局的头面人物有些往来,近几天
内将去询及有关这方面的政策问题。信中叫我不要怀有希望,但他们是会为此事尽力的——
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