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的光景,张沪或许就能下地走路了。至于让不让她回你们那间号房,那是于连长拍板的
事。”
何医生的话没能兑现。我独居那间号房两个星期,张沪也没能回来。一天深夜,吴排长
一人独自进了窑洞,他告诉我张沪暂时不会回来,由于各种情况,决定双料货(指夫妻双双
进劳改队的)可能要转移改造地点。
我沉默地听着。我愿意马上离开这块土地与这间号房。它留给我过于沉重的记忆:无论
是张沪的死而复生,还是我为此而戴的三天手铐,都会像大山山褶般深邃,使我因见景生情
而失去安宁。
“那些书,我的意思你就别带走了。”吴排长关切他说,“虽然都是些文学名著什么
的,容易招惹是非。”
我点点头。书和知识对我还有什么用处呢?但我还是向吴排长提出,我要求索回那两三
本我最喜欢的书。那是雨果、果戈里和杰克伦敦的著作。我的理由是——他们的作品能给我
力量。
吴排长答应了我的要求,但是他告诉我:“你自己在50年代出版的那两三本书,怕是
很难找了,它不在我手上,正在劳改干部中传来传去。”
我说,“如果你能找到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那些书已是我身外之物,我并不想再保留
它。”
“该怎么说呢,80%的劳改干部,对你们夫妻内心是同情的,但是你也知道,因为各种
缘故,谁也不敢流露这种心情。”
“谢谢吴排长。”
他伸出一只手。
我忐忑不安地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要转移的消息不要外传。”
“放心,我是不会给吴排长添麻烦的。”
大约是到了5月中旬,我和张沪以及那些“双料货”被押上同一辆卡车。卡车下边装行
李,我们坐在行李上边。与吴排长事先传递给我的消息不同的是,除了“双料货”之外,另
外几卡车上坐满了“同窗”与“同类”。不知道哪儿的一座超级瓦斯煤矿,等待建井采掘,
那儿需要大批的劳改人员去开挖乌金。
使我永生难忘的是,于连长不坐在别的卡车上,也不坐在驾驶室里,而偏偏与我们这些
“双料货”坐在同一辆露天的车斗里。是有意显示他的军人风采?还是对张沪一事的处理不
当,多少有点良心上的内疚?不知道!他虽然全副戎装,腰间还别着一把带皮套的手枪,脸
上却比昔日多了几丝微笑。
张沪历经近一个月的囚居生活,由于不见阳光而面色苍白,体质弱不禁风。时至5月,
同车人穿着夹衣,她上身还穿着棉袄。她与我并排坐在车斗里,头倚靠在我肩上,任汽车在
山路上左摇右晃颠颠簸簸。
从晋南向晋东南转移,卡车要爬过巍峨的中条山脉。山路崎岖如蛇,道路十分难走,致
使转移囚徒的车队不得不走走停停。当车行至大山环抱中的山腰时,有个女号突然喊了一
声:
“看——那儿有一只兔子!”
于连长拔出皮套中的手枪,立刻瞄准了那只奔跑的狡兔。可惜林木葱茏,那狡兔三蹦两
跳就逃出了我们的视野。这时,张沪对我低声耳语了一句:
“我好像就是那只兔儿!”这是在漫长的山间驿路上,她对我说的惟一的一句话。我觉
得她的这句自喻并不十分准确——在那严酷的“文革”年代,迫使中国多少知识分子,性格
分裂成了善于逃遁的狡兔;而张沪不是狡兔,是傻兔——是扑向枪口的一只傻兔。她的生命
内核中蕴藏着的是不屈的灵魂。如果遭遇了张志新的处境,她会成为第二个飞蛾扑火的张志
新。
我无意谴责前者。
但我更敬仰后者。
如果中国知识分子在特殊环境中都变成狡兔性格,中国还有希望吗?民族还有希望吗?
当然张志新的不屈事迹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只知道,卡车正在穿过山脊,奔向
下一个劳改驿站。
第6节 在王铁匠家栖身
卡车车队在中条山脉中整整穿行了一天,黄昏时分我们一行才到了位于晋东南的一座劳
改矿山——它的对外名称叫“晋普山煤矿”。
中条山与太行山互为毗邻,卡车过了一岭又是一岭,爬过一峰又是一峰。卡车所过之
处,林木葱茏;有些山连山的地方,看不到村落和炊烟。在我劳改十多年的光景里,还没有
见到过如此美丽的山峦,呼吸过如此清新的空气。一直闭合双目的张沪,在此时此刻大概也
忘记了死亡的经历,本能地抬起头来,领略这大自然的赐予。但是当卡车绕过了中条山后,
绿色渐渐消失,股股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那是从当地乡民烧的一座座硫磺小窑里飘散出
来的黄色烟尘。
不久,车过一个县城,农民们举目观看几辆卡车上的“动物”,我们也向他们遥望——
这时我发现了商店的木牌牌上,写有沁水县的字样。我突然想起这儿是赵树理的老家,难怪
他的小说土得掉渣呢,就凭那一座座硫磺小窑冒出臭气熏天的黄烟,就足以代表这方水土的
原始色泽。车队再往前开,冒着浓烟的小窑不见了,群山像魔术师变幻的魔术那般,一律变
成了光秃秃的和尚头,山峦与山腰上没有一棵树——我在煤矿下井几年之后,才懂得了凡是
腹内藏有乌金的山,山上都是不长树木的。所以,我们看见“和尚头”的时候,就临近煤都
晋普山了。
在矿山总部前广场上,例行过劳改队千篇一律的点名以后,不带家属的成员,扛着行李
搬进了山脚下的一排排监舍;我们这几户特殊的双劳改,因监舍太满容纳不下,便被安排到
离矿山有半里多路的小村去住。那个小村名叫南坪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当我们这些“劳改
鸳鸯”,肩上背着行囊手里提着网袋等杂什走进小村的时候,简直若同是过庙会一般。男
人、女人、老人、娃儿都拥到村口,像看什么稀罕东西似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们;那一双
双目光中,无异于观赏一群奇怪的动物。在劳改队碰上这样的目光,对我们并不产生任何作
用;但是在这山沟沟的小村,这目光却挺刺激人的中枢神经的,因为这些乡民,井非专政人
员。这让我们感到文革的神经脉络无处不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神经末梢,竟然伸延到
这大山沟里的小小山村来了。
走过“列队欢迎”的夹道,我和张沪被安排到小村西口的一家落脚。户主姓王,是这个
家庭中的惟一男性。他上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下有妻子给他生下的一堆女娃。老王四十出
头,人长得个头高高的,方颧骨,黑脸膛,是个附近小镇上的铁匠;他下面的几枝花儿,分
别名叫改枝、改兰、改秀……不言而喻,这是全家期盼生个“万斤”男儿之意。凭心而论,
这一家人中的多数,并没有歧视我们,惟一使我俩伤透了脑筋的是那个长女改枝。在我们刚
刚搬进他家西北角的一问约有6米大小的耳房时,我就发现门框上有没擦净的粉笔笔痕,经
过辨认还可以看出模模糊糊的字迹。左侧门框上写着“只许规规矩矩”,右侧门框上写着
“‘不许乱说乱动”,横批为“接受劳改”。大概是出于改枝文化水平的限制,笑话出在那
条横批上,她误将“接受”的“接”字,错成了“结”;“接受”的“受”字,又误写成了
“束”——因而“接受劳改”,变成了“结束劳改”(详见我的纪实体的中篇小说
《伞》)。这女娃为何写上之后,又把它擦掉?直到我们住了一段日子之后,才知道是在我
们进宅之前,铁匠老王强迫改枝擦掉的。破旧门框上的木纹很深,无法擦去留在木纹中的残
痕,因而就在我们初到矿山时,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十分深邃而又难忘的记忆。
这是一个十分贫苦的农家。小院里虽然有正房和两边的耳房,正房还是两层土楼,但因
年久失修,已经十分破落。它就像是一棵老树一样,枯枝枯杈虽然仍在,但是没有了绿色,
又死了挺拔向上的生气,因而它和我们的心绪倒挺近似。我们已走了十多年的风雪驿路了,
这儿又是一个新的驿站,我——特别是张沪更感到心力交瘁,在这老宅老屋里静一下心神,
相濡以沫地舔一舔彼此的伤口,倒也很符合我们的心境。大墙、电网、岗楼,监舍……这么
多年像是我们的影子一样,一直伴随着我们;在这寒酸的老屋生活上一段日子,倒是我们求
之不得的事。不是吗?!
初来小村时,尽管女娃改枝对我们不够友好,但是她历经了一段对我们的观察,见我和
她并非阶级斗争宣传的那样,不是牛头马面般的厉鬼,那双美丽的杏核眼里,便也开始出现
了几丝温柔,与张沪渐渐有了言语沟通,后来在她老爹的示意下,跟着张沪学文化,学画
画。当然她的这种变化,更大的缘由是铁匠老王对她的不断训示:“你以为劳改的牛、鬼、
蛇、神,都是青面红发巨齿獠牙的恶人哩!里边也关着许许多多的好人——俺念书的时候,
正赶上反右派,俺看右派都是敢讲大实话的人!你这妮子,不许给人家脸子看!”
多亏了王铁匠这根顶门柱,让我和张沪比那几户“劳改鸳鸯”日子过得轻松一些。初来
矿山时,矿山尚未开掘,我们无煤可烧;但是做饭要烧煤,老王主动把小平车借给我们,让
我们到山脚下的小煤窑去买煤。古老的宅舍里鼠患成灾,一群群的红眼耗子经常跳到我们的
炕上,搅得我们夜间难以成眠。老王的母亲,让我们从他家的猫群中抱了一只非常灵巧的灰
猫过来,用以解决我们的睡觉问题(这只灰猫,后来成了我们的朋友,在我们搬迁后,成了
一只野猫。我用了几万字的篇幅,专门写了这只猫的故事,请读中篇小说《猫碑》)。人离
开了水,是没法活的。老王媳妇借给我们水桶和扁担,并教我如何摇动井上的辘轳。过日子
要有水缸,老王便带我到小镇上去买水缸。他帮我把圆圆的大肚水缸,捆绑在自行车的后座
上,并叮咛我在山路上骑车小心……后来,我们相处得像一家人了,老王对我们袒露心声
说:“当初,矿山到这里找房时,俺怕俺家里住一个杀人犯或偷窃犯甚的,还算老天有眼,
来了你们两个老右,有甚难处你们只管开口,俺能办的没有二话。”反过来说,这也是我和
她的福气——虽然,日后我们知道了我们住的那间6米小屋,是昔日王家老宅停放死人的房
间,我们并没有为此而感到不快,因为我们已是与死鬼打过多次交道的人了。
我们在这间小屋里,生活了两年多,直到矿山又盖了新的囚舍,我们才十分眷恋地。不
得不离开王铁匠的那问老屋。
第7节 我成了“煤黑子”的时候。
张沪的命运出现转机。
晋普山属于全国的优质煤田。煤黑子们都知道,所谓优质煤,首先必须是无烟煤;仅此
一点是不够的,优质煤田所蕴藏的乌金,还应具有耐燃、块大、无各种气味等特性。在煤都
山西的全部煤田中,晋普山勘探出来的煤田,属于优中之优(在70年代中期,它已出口日
本)。正因为如此,省劳改局才从本省各个劳改系统,抽调1000名劳改人员来到这儿开山
建井——再加上原有的监狱服刑的犯人,总共有几千个劳动力,以大会战的方式,开掘这座
黑金之山。
重工业生产,不同于在茶淀种田种稻,挖煤需要许多辅助工种配合,因而矿山附设机械
厂、制砖厂等多工种后勤生产基地。单就煤矿生产而言,又分井上和井下两大部分,我的身
体属于壮劳动力,从第一天开始,就被选进了建井队(即建井完成后的下井劳力);张沪与
其他女号,去参与砖窑制砖的杂项劳动。建井的含义,就是从地面开山剖腹,一直深入到地
下煤层,直到在地层之下建成四通八达的一条条采煤的巷道为止——我是参与了开钻晋普山
地下煤城第一块山石的人。
真是应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句古语,我在这儿又见到了昔日的不少同类,与我
分在一个组的就有高树森(原西城法院干部),金科(原贸易部的干部),其余的成员,多
是在山西的老煤黑子了。我们打的是一口斜井,井口沿一定的角度向下开掘。山腹的煤越
好,山表的石头越硬,因而在入秋以后,铁锤震裂手掌的事屡屡发生。裂纹疼痛难耐时,便
用胶布缠满了手掌,白色的胶布很快变黑,还没有挨着黑煤手已然成了黑熊掌了。因而,每
每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张沪常常笑我的手成了讨饭花子。
我说“开矿的活儿虽然很累,但是我挺开心。手黑不怕,就怕心黑。”
她问我在骂谁。
我说:“我骂在曲沃差点送了你一条命的那个人。”
她说:“这儿的劳改干部,比那儿的心地善良。”接着,她告诉我一件我意想不到的
事:狱政科的一位名叫武守先的管教干部,找她谈话了,公开对她发生在曲沃的事情表示愤
慨。目前先让她离开劳动岗位,在砖窑做脱产的宣传员工作,并在积极查阅她的档案,看她
是不是属于漏摘右派帽子的一个。
“真有这事?”我不无忧心他说,“现在可是‘文革’时期。”
“山西人做事武断,于连长是那方面的武断;而这位武守先,是这方面的坚定。”张沪
对我说,“他甚至怀疑我这样的人,当年划右就是失误。一般的干部,谁敢这么讲话?可是
他敢。该怎么对你说呢,我认为他对五七年的反右,就有看法,只是无法对我直接表达就是
了。”
她的话使我想起了董维森、高元松、曹茂林——也许在这方水土中,又出现了一个不拿
板斧的“程咬金”?我当时虽然不能确认这种可能,但我希望这是一个奇迹。细想想,也不
是没有这种可能,在曲沃支“左”的吴排长,不就是与于连长并非一种类型的干部吗!他何
尝对张沪的问题没有同情,只是在“一打三反”的气氛下,他受级别的限制,无法表达他的
真实观念罢了。因而我祝愿好梦成真。
由于有了张沪告诉我的这个消息——尽管它还不是事实,对我的精神鼓舞还是很大的,
所以在建井队的日子里,我像牛一样地拼命劳作。打炮眼,放开山炮,看乱石在隆隆炮声中
漫天飞舞,看斜井一天天深入地壳,自己当真以为自己是个矿工了。记得,在远离地表的地
层深处,有一天管理我们的秦队长,在休息的时候问我:
“你这个过去拿笔杆的人,想到过要来给大山钻洞没有?”
“没有。”
“现在你有甚想法?”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个煤黑子,也有煤黑子的乐趣。”
“行了,你改造得差不多了。”
不久,秦让我担任了这个小组的副组长。
而今,我回忆起那一段岁月,我仍有恋栈之情。它不仅仅铸造了我结实的肌肉,强化了
我面对困难的坚毅精神。最为重要的是,它使我具备了一个底层人的心田。除去每天去挖洞
之外,回到那间老屋里,还要挑水做饭,这期间我学会了擀山西的硬面条,因为面条越硬,
越能抗饥。张沪在砖窑搞宣传,比我还忙,白天她要自觉地劳动(尽管她可以不劳动,专事
宣传工作),晚上,她有时还要留在宣传室,写墙报和黑板报。记得,在当年的冬天,我有
一次去井台摇辘轳,一不小心把一只水桶掉在了井里,在用钩子打捞水桶时,那根结了冰的
井绳,在我结了冰的手套上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