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取衣服时,趁张丽华没有在意之际,她把一瓶夏天杀蚊虫的滴滴畏,塞在衣服里带了回
来。当晚,她背对着张丽华偷偷把多半瓶毒液喝了下去。当然,这是张丽华发现张沪死过去
之后回忆起来的,而非张沪的交代——她不能开口了,何医生忙了大半夜,竭尽全力对她进
行洗肠抢救,现在还在生死未卜的十字路口。“给你戴上手铐,是怕你重蹈张沪的反动旧
辙,你应当感激军代表和砖厂领导,对你及时采取了保护措施。”符××叙述完之后,不忘
对我进行劝导:“你老老实实在这间号子里呆着,你要是再擂墙敲窗,闹到军代表那儿,给
你戴上弹簧铐,那可就自作自受了。咱们还是先礼后兵,把利害关系跟你说透了为好!”
我虽知符××是整肃受难知识分子而出了名的“内矛”,但他能把此话告诉我,我仍然
对他不无感谢之情。因为我从他嘴里知道了张沪“自绝于人民”的手段,以及目前她身处生
死线上的概况,这是身陷严管号的我,无法得知的信息。严管号除去放风解手,是不能离开
号房的,它区别于禁闭室的标志在于这是一间房子,屋子上还有玻璃窗户;但是为了与外界
隔离,玻璃窗户上都被刷了一层白灰,号子里的人不仅没有与外部说话的机缘,连向窗外投
望的视线,都被那层白灰隔绝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符××对我训政时告知我张沪的事发原
委,我上哪儿去寻觅张沪的消息?!
我理了一下紊乱的心绪,马上确认了他说的情况属实。我和张沪住的窑洞里,确实留下
了一瓶滴滴畏,那是为驱赶蚊叮虫咬我去曲沃县城关买来的。曲沃地处晋南,夏日天气闷
热,花脚蚊子叮得人夜难成寝。我买来它是杀蚊虫的,张沪竟然想起了这瓶可以告别世界的
毒液,谎说取衣服找到它,并把它吞下去自杀了。
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天意的选择,偏偏在我生日的那天夜里,她选择了死,这倍增了我
心中的悲凉。我坐在炕上背靠着墙,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手上的手铐,似乎更清楚了把我铐起
来的用心:张沪如果当真死去,我会像刚才擂打墙壁那般做出抗争,我要申诉,我要揭发。
尽管在那个年代,我的一切申诉都可能成为废纸,被省劳改局扔进字纸篓,但是对于连长之
类人物来说,对死亡记录中的自杀追查多少会给他带来一点麻烦。张沪出身革命家庭,父亲
曾是投奔延安的老革命,她自身17岁时参加上海地下党,小弟在上海解放前夕参加了新四
军……这些隶属于她周围的关系网,虽然在解放后历次的政治运动中,纷纷中箭落马,但她
还有在空军中当军长的舅舅,“文革”中他的舅舅,比“文革”前更为显赫,一旦哪一条线
提出质询,于连长将何以做答?难道仅仅为了一张纸条,就能要人一条命吗?!索性先下手
为强,铐住你能写字的双手,以防患于未然。
我缄默无言。
我的心里在滴血。
我被铐住的双手,在这巨大的刺激面前,竟然神经质般地痉孪起来,致使挂在手铐上的
那把铁锁,如同钟摆似地左右晃动了起来——我的精神已全面崩溃,我的心被撕裂了,张沪
生与死的问题,成了我心中惟一的一个结。由于几天急火攻心,当天上午严管号“放风”,
我蹲在粪坑蹬石上解大便时,大便硬结成石头一般,久久排解不出。符××不愿意在茅厕挨
冻嗅臭,先带着严管号成员回舍子里去了,他用不着担心一个戴着手铐的人;会发生什么闪
失。
突然,我身旁的蹲坑人,悄声招呼了我一句。我侧目看看,是“同类”中的病号阮祖
铨,他来自商业部,在昔日“同窗”生涯中,与我有许多共同语言:“你知道她的情况了
吗?”
我点点头。
“据说何大夫还守候在她身边,但愿好人能抗拒死神的召唤。”
阮祖铨说完这两句话,匆匆用纸片擦干了屁股,走出厕所。之后,他折身回来,轻声对
我说:“都出工了,院子里没有人。我叮嘱你两点:一、你一定要放宽心,来不得半点感情
用事;二、你还要提防万一张沪走了,给你罗织罪名——这并不难,什么‘同请反革命妻
子’,‘为反革命右派喊冤叫屈’等等。一句话,眼泪往肚子里流,不能给他们——”他指
了指天,“留下任何一点整肃你的把柄。千万千万!”
我在茅厕不禁再次潸然泪下:“我记住了。”
“我给你擦屁股吧!你带着手铐是无法完成这个事儿的。”是的,我当真忘了大便之后
的最后一道工序,是自己不能完成的。点头应诺阮祖铨帮我之际,心中突然一惊:阮君也是
老右,专门善于对付知识分子的符××,要是给他扣上一顶兔死狐悲,同情反革命分子张沪
及其丈夫的罪名,是不是会牵连到阮君?!
阮祖铨对此心领神会。他走出茅厕,有意在院中大声喊叫道:“严管班!来人给你们号
里的人擦屁股!”
“你顺手帮个忙吧!”符××的声音。
“我没这个义务。”
“我来干吧!”正在打扫院子的赵光弟,被喊声召唤过来。他隔着玉米秆糊着泥巴的厕
墙空隙,向外看了看,严管号确实没人出来,一边弓下身为我擦屁股,一边趁机用极快的速
度对我耳语道:“眼下,我和我那口子住的那间号房,也成茅房了,给张沪灌肠洗胃,她的
屎尿流了一炕。这是好事,至少她的魂儿还有从阎王殿飞回来的希望。我他娘的狠狠地扇了
“小耗子”两记耳光,倒不是因为张沪脏了我们的房。我扇她耳光是为她粗心大意,让张沪
把滴滴畏偷偷带了回去。”
我无心关注赵光弟与他老婆之间发生的矛盾,心急火燎地询及张沪的生与死。他说:
“依我看,阎王有眼,不会收下这屈死鬼!”说着,他帮我拉起棉裤,又系好腰带,并安慰
我说,“这么办吧,如果张沪清醒过来,我就假装去严管号外扫地,你听见扫帚把儿碰门两
声,就还有个盼头。”
“谢谢你了,‘黑子’!”
整个下午,严管号在读报纸,内容不外是“文革”又取得了什么伟大胜利。我盘腿坐在
炕上,貌似在听符××读报,实际上在焦急地等待窗外扫帚扫地的声响。大约到了黄昏时
分,我听到“小黑子”在窗外哼唱着“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儿和扫地的声音。这一霎
间,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屏住呼吸静待我希望能听到的声响。
“咚!”
“咚!”
间隔开的两声扫帚碰门的声响,使我凝固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长着灵敏阶级斗争嗅
觉鼻子的符××,丝毫没有在意对我至关重要的这两声“咚咚”,他正在动员严管号的严管
成员,结合“文革”形势,联系自己的罪错进行批判;而我则长出了一口气,压在心口上的
那座山坍塌了下来。我心中默念着:
“感谢何医生!”
“多谢‘小黑子’!”
我早饭没有能进食,午饭只喝下半碗白菜汤,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用被铐住的双手先
后塞进肚里两个窝窝头还不觉得饱。但严管号只供应这么多“进口货”,只好把那碗粥,一
扬脖儿灌进肚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这只是一线生命曙光的讯息,而不是张沪确实已从
死神怀抱中挣脱出来的消息;但仅仅这一点,已然在我焦渴的心田,掠过了一阵潇潇春雨。
但是,我未曾料到的是,入夜之后情况发生了逆转。当夜,我躺在炕上,把手铐放在我
的胸前,还沉溺在小黑子传递给我的喜悦中时,前院木工棚传来了“当当当当”的声响。起
始,我并未在意这来自远方的捶打之声。符××凭着他鹰犬本能的敏感,仿佛从这声响中嗅
出来什么异常,便从炕上爬起来(严管号夜里是不关闭电灯的),有意无意地盯看了我一
眼,便倒锁号门出了屋子。我的中枢神经被他这一眼召唤醒了,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这叮
当叮当的声音响在深夜,是不是木工们在赶制什么东西?
赶制“文革”的标语牌?何必这么匆匆忙忙;修理囚徒们用的劳动工具?更没必要这般
急切,想来想去,一种不祥的预兆,顿时涌上了我的心头:此地是实行土葬的,会不会是张
沪她清醒之后,病兆又继续恶化了?抑或是张沪根本就没有清醒,赵光弟为了安慰我的心,
有意传递给我虚假的讯息?……我的心又跌进了万丈深渊。
门锁响了,符××走了进来。我的目光急切地迎了上去,想从他脸上的表情找到一点消
息。他没有回避我的目光,那张吹火嘴一开,便对我说:“不亏你过去是个记者、作家,心
电感应倒挺灵敏的。瞒你也没用,刚才我去了木匠张汉文家,他家属告诉我,张汉文为张沪
去钉棺木了。说是,张沪曾醒过来会儿,那不过是回光返照。从维熙,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一
些,但我符××也是个人,先给你捎个话儿,省得你精神上准备不足,增加严管号的麻
烦。”
我只觉得血涌心扉,一下躺倒在土炕上……
第5节 生死轮回无常——死者生,生者死
夜钉棺木的那个夜晚,给予我的精神折磨和感情煎熬,实际上等于我也经历了一场无疾
的死亡。特别是先闻喜讯后知悲耗的反差,像是一把剪刀,把我的灵与肉一剪为二。我不想
在这方面多浪费笔墨,我想详细叙说的是,发生在这天夜里之后的生与死,令人难以置信的
——并十分富有戏剧性的轮回变幻。
第二天早上,我如同一具带铐的活尸,躺在炕上绝食。我的理性之所以全部死亡,除了
昨夜钉棺木之事以外,还因为早晨严管班接到了通知:上午9时在广场开批斗大会。在我看
来,把僵死的张沪,再拉到广场上来“轰炸”一下,不仅过于残忍,而且是灭绝人性。我没
有别的选择,只有以死来抗争,尽管这种抗争可能微不足道,但是我如仍苟且偷安以求生
存,则是对自己良知的严重亵读。
可是当我排队在严管班之首,被勒令坐在空场上,历经的却不是与张沪的死别——一个
刑满释放留在砖厂就业的“二劳改”被五花大绑推到了被斗席上。因为这一刻的感情转换对
我说来反差太大,他的名字虽然随着逝水东流,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但那替死鬼的相貌衣
着,至今仍如刀割般的深邃:他身材不高,方型脸庞,是山西本地人(因为他交代“罪行”
时,说的满口山西话)。他上身穿一件人造革的黑夹克,下身穿一条铁灰色的裤子。因而从
头到脚,给我留下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印象。
于连长却依然精神勃发,讲话时他习惯于双手插腰:“毯!在一打三反运动中,又出现
了一个往枪口上撞的反革命。这个反革命家住山西××,在运动中不老实交代罪行不说,他
还想逃跑!毯的,你往哪儿跑,哪儿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也好,你不愿意在班组里交
代,就在这儿向全体劳改犯交代吧!几天前,钻出个右派反革命,今天又揪出个刑事犯反革
命,这真应了毛主席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告诉你们,我们无产阶级专政对敌人绝不手
软,×××,现在开始交代你的罪行。”
“……其实……其实……俺没犯其他的罪错。俺家人口多,口粮喂不饱肚子,俺曾倒卖
过粮票,不是为了赚钱,只是用买来的粮票弄点粮食。‘一打三反’,俺害怕了。俺是老实
人,不说半句瞎话。就这!”
“那你为甚要逃跑?”
“逃跑就是对抗‘一打三反’!”
“逃跑就是抗拒无产阶级专政!”
“给他加温!”
在一片口号声中,跳上几个牢头,把这个五花大绑的黑脸汉子背在后边的双手捆紧,然
后拼命往上提拉,只听得“啊”的一声尖叫,黑脸汉子脸变得煞白。接着,他的身子像根木
桩一般,咕咚一声躺在了地上。
“他在耍死狗!”
“别被他装死所蒙骗!”
“宜将剩勇追穷寇!”
在“同窗”相噬的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中,这个山西的“二劳改”再没有站起来。事后,
我才知道他有心脏病,背后“吊鸡爪”的绳子一勒,他顿时一命呜呼。
批斗会草草收场。
我重新回到了严管号房之中。
张沪正在阎王殿前徘徊,我不知其是死是活,却先目睹了身穿黑夹克的“同窗”,奔往
了鬼城丰都。尔后回忆起来,似乎是一场恶梦,而在当时鬼魂排队奔往丰都的“文革”年
代,并没感到有多么新奇。我当然为这个冤枉鬼而感伤,但我更关注张沪的生死——她太冤
枉了,只是向沈队长谈谈她的五七年结论,就被铐起双手,天下的公理何在?!
到了第三天下午,身材矮小的郭干事,走进了严管号,他没有理睬符××的询问,直接
走近我的身边,用他手中那把钥匙,捅开我腕上的手铐。他先让我甩动几下被铐得麻木的双
臂,然后帮我把披着的那件棉衣穿在了身上,用头示意了一下窗外,我就跟着郭干事离开了
那间严管号。
“她被抢救过来了。”他走在前面,对跟在身后的我说。
我“嗯”了一声。
“这件事不怨劳改干部。”他在对我表白。
我听得出来,他弦外之音是指于连长。
“为这事,吴排长跟于……还发生了一次冲突。当然这是我们干部内部之间的事,不该
对你说,你能知道在运动中,我们许多干部的为难之处也就行了。”
我相信郭干事这些话都发自于肺腑,并且绝对真实可信。我没说什么感谢政府抢救张沪
之类的话,铐起她来本身就是个错误,没有那副手铐,就没有她的自戕;如果我要感谢的
话,该感谢那个矮矮瘦瘦的何医生。
“这些话,你都听见了没有?”郭干事见我一路缄默,停下脚步询问我说。
我点点头,大多大多的悲怆,已然哽噎住我的喉咙,但我沉吟了一会儿,还是质询了郭
干事一句:
“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吗?”
“希望不会。”郭干事本分他说,“但也很难预料,她是从死亡状态中生还过来的。所
以,又派个姓李的家属,和张丽华一块儿去护理她,暂时她还不能回你这间窑洞。”
到了我和她住的四号窑洞前,郭干事递给我一把开门钥匙。原来自从我被铐上双手送往
严管班之后,赵光弟也被勒令搬离了这间号房,门上换了一把新锁。我进了这间窑洞,颓然
地坐在炕上,仔细回味着近日发生的事情,简直无法相信这都是真的。但无论怎么伤感,张
沪毕竟是活了下来,这多多少少带给我几分酸楚的安慰,一场“文革”有多少冤枉鬼奔往丰
都,能闯过鬼门关也算是不幸中的幸事了。
我想找到何医生询问一下情况,最初没能如愿。他正在处理那天吊死的山西鬼,劳改队
死了人也要填表上报。有一次我提着暖壶去打开水,正好与他相遇,这外表矮矮瘦瘦,细脖
大脑壳的大夫,没容我向他表示谢意,就忙不迭地对我说:“张沪真是命硬,那口棺材本来
是给她打的;阴阳错位,没想到咱那山西本土的‘二劳改’,当了替死鬼。”
“何大夫,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他提着暖壶匆匆而去。走了约十几米,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说:“咱想,再有一
周的光景,张沪或许就能下地走路了。至于让不让她回你们那间号房,那是于连长拍板的
事。”
何医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