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过来了,这又是一个饥饿后遗症患者,在垃圾堆上寻找可以进口的东西。由于这些镜
头,我已习以为常,便想从旁边夹着衣服走过去。
他大概是刚刚发现我的存在,便朝我走了过来。他一只手拿着半个干瘪的。上面沾满了
污痕的茄子,伸出另一只手来跟我握手:“我叫赵岳,是你的校友。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
你。你过去是青年作家,而我只是个无名的教师。”
寒暄过后,我认识了这位学长。
“这东西都变了色了,你不能吃。”我说。
他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依然像嚼牛皮筋那般,啃着那个干巴茄子。看他的神态,与
老校友谈话,虽然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往嘴里填塞东西。他本来就瘦得脸如刀条,嘴
巴尖尖,他使劲嚼动茄子时的形象,让我想起了在中学动物课本上,看到的老祖宗类人猿嚼
食浆果的图形,只是我们这位20世纪60年代的知识分子,手中的食品远没有老祖宗采食的
野果新鲜。
我面对面地望着这位曾是为人师表的学长,真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他跟我来
到我住的屋子里,直到嚼完了那根茄子棒儿,才对我说:“看样子,你没得过浮肿病,我浮
肿最严重的时候,连两腿之间那个‘玩艺’,都肿得像一充了气的蔫黄瓜。浮肿病的医学解
释是什么我不知道。按着我生活中的体会,它起源于饥饿,发展于脂肪和维生素的匮乏。饱
汉不知饿汉饥。学弟,你现在是没有动笔的权利了。你如果还没被打入‘地狱’,我要是动
笔来一幅自我素描,你是不是会说我‘戴着有色的眼镜,有意丑化社会主义?’学弟,就是
将来你有朝一日,有了再拿笔的日子,你要是把我刚才这一幕描上一笔,人家会不会说你反
动立场不改?”这时的赵岳似乎才从饥猿还原成了知识分子,伸着麻秆般细长的脖子,跟我
谈起真经。
我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才好。但这位学长赵岳,对待一切事情,就如同对待垃圾堆上捡
来的那半个茄子那么认真,当着那么多同类,又对我说道:
“喂!有朝一日,你真的又能拿笔杆子了,你有没有胆子,把我这个知识分子的丑态也
描上一笔?我不怕丑,一个往日拿粉笔给学生授课的老师,在这个年月,满地抠冻茄子吃,
当然其貌不扬。学弟,你就撒开了欢地写,让历史记住知识分子变成饿死鬼的年代——我不
又成了另一个正面教师了吗?!”两边大炕上的同类,都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不知死的鬼,梦倒是不少。”北炕上的陆鲁山,甩过了话来,“依我看,无论你过去
是龙还是凤,都准备在这儿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当一辈子‘地球修理工’吧!”
我无法知道陆鲁山当时是喻意我,还是什么别的人;但我知道他绝不是指赵岳而言。因
为在劳改队中,像赵岳这样的普通教师为数不少。陆鲁山的话,绝不是针对他说的。我和陆
鲁山相识于茶淀,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极端的悲观主义者——在靠近埋死人的586坟场
附近的大苇塘干活时,我们曾谈过不少心里话(在《走向混沌》中,我己然写到我和他之所
以谈在一起,首先因为我们俩都是独子,而且都是从小丧父,母亲养育我们成人,历尽了许
多苦难)。五七年一声霹雳,我们都成了“另册公民”,因而命运极其近似。在我的记忆
中,他性格十分固执,非常任性。他喜欢哼唱俄罗斯歌曲——特别爱唱列宁被流放时喜欢唱
的《三套车》。此时,他发表了命运咏叹调,两排大炕上的欢悦气氛,被他扫荡一空。
赵岳连连摇着他细脖子上的脑袋:“行了,只当我什么也没说。人总是活在希望里,我
都快成饿死鬼了,可我仍然没有放弃做梦。”(这些十分逼真的生活细节,我本来早已忘
却;在80年代初,学长赵岳特意来到我家忆旧,告诉我不能忘记在苦难历程中、知识分子
的种种扭曲生态。)可是正像陆君所言,第二天我们开始劳动的项目:编织我们监舍四周的
铁丝网,便使我们昏昏然的心境,第一次吞噬冰砣。
头天晚上,董维森教导员召开了我们到三畲庄之后的第一次训政大会。他的态度虽然十
分温和,但是仍然不失专政与被专政之间的距离。他说:你们来到这儿,已经两天了。我不
想在你们下车伊始就胡乱他说上一通。你们都是知识分子,尽管文化层次有很大差异;但总
起来说,你们都是文化人。经过我这两天的观察,恕我讲话直率,你们中间的有些人,真让
我感到失望。接着,他例举了许多事例,我能记得下来的,有这么两件事:一、董教导员例
举了赵岳、徐继和满地找脏东西吃,有失知识分子的自尊自重;二、他说调我们到这儿来,
当然与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有关,自暴自弃不好;但是梦想天上掉下馅饼来的事,也不会发
生。会议最后宣布:明天的劳动项目,在我们的驻地四周,编织铁丝网。
刚刚散会之后,被点名的徐继和就追上了董教导员,他对是否编织铁蒺藜毫不关心,而
是解释他为什么要到处寻食。
他说:“教导员,我是大肚汉——我饿。”
董教导员摇摇头:“你们的粮食定量,已经够高的了。你们到来之前,场里特别研究了
你们的伙食,要让你们吃饱吃好。”
徐继和拍着他自己的肚皮,继续与董教导员纠缠:“您看,对我们这些‘总感觉吃不
饱’的人,能不能多给点定量?”
“你是学什么的?”
“报告,我过去是学什么专业的并不重要。我的肚子总吃不饱,涉及到我能不能活下去
的问题。您想,这话没有错吧!”
我们围观的人都为这个不知死的鬼,冒出这些话来而心惊。道理很简单,尽管三畲庄不
是茶淀,但劳改单位都是一家。徐继和这副玩世不恭神态,能不激起劳改干部的火气来吗?
可是董维森并没为此而动肝火,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徐继和之后,反诘他说:“我也问你一个
问题,人的饥饿是不是与吸烟存在着什么必然的内在联系呢!”
“没有关系。”
“那可就怪了,我昨天隔着窗子,看见你在那堆垃圾旁边,不仅找吃的,你还在捡烟屁
股抽,这也是因为肚子空吗?”
“这……”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们知识分子应当自尊自爱。”
董没有再多说什么话,转身离我们而去。
由于有这个令人难忘的场景,我认识了徐继和。他是北京钢铁学院的学生,来自南方某
省,据说,在校时曾是个优秀学生。几年的劳改生活,饥饿后遗症使他没了知识分子的体
面,更没了书香气质——他在后来,每天光着脊梁,腆着个外突的大肚子,在劳改大院晃晃
悠悠,像只土里刨食的大公鸡般地寻找着各种能充饥的食物。第二天,在编织铁丝网时,徐
继和的表演,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的话题之一。树林子大什么鸟儿都有,指责徐行为的有
之;赞美徐行为的亦有之;但最多的同类,是同情徐的饥饿后遗症的。第二个话题,自然是
铁丝网的铁壁合围。原以为成了自由人的我们,面对着那一根根木桩和满是毛刺的铁蒺藜,
心里非常不是滋味。有人在悄声诅咒,不知道是在诅咒自己,还是在诅咒那个年代,但大多
数同类在作茧自缚中还在自我解嘲:
“这是例行公事。”
“铁丝网不说明什么本质问题。”
“我给大家打个比喻,这就好比进了大学要戴校徽一样。”说话的是俄语学院的郭愕
权,“就是明天给你自由,今天你也要戴着劳改队的标志。”
郭愕权是湖南人,遇事总是争先表态。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心直口快。内心没有遮拦
的人。在火车上为我们讲解团河宫历史的曹克强,戏称他是大学生中的“娃儿”。“娃儿”
有娃儿的快乐,他可以把人世间的苦恼化解为零。他有过这样的一句话:“你成天愁眉苦脸
也是活着,高高兴兴也是活着。专政单位并不因为你是林黛玉,就把你放了出去。”基于这
种认知,他一边编织着铁丝网,还一边唱着我听不懂的俄文苏联歌曲。
我沉默无言。在无言之中,怀着一种比同类更多的苦涩和浪漫。王蒙、邵燕祥、刘绍棠
都有亮相的作品问世,难道我就真的是一具文学的死胎了吗——尽管张沪视若为海市蜃楼的
现象,但这种现象依然闪烁着诱人的光环。我原本以为我的文学天赋,已然在修理地球中消
失,但是在编织铁丝网的劳动中,我居然开始了编织小说的梦幻。一边作茧自缚,一边梦想
蛹化为蛾,这种若同南北两极的对立事物,在我身上出现了惊人的统一,这大概属于中国知
识分子所独有的现象。远在两千多年前的屈原老先生,虽然两次被贬,但仍不忘思楚——这
可以算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吧!
那铁蒺藜上的尖刺,是很扎手的。我就是在一边干着这个活儿的时候,一边编织我的小
说的。由于事隔多年,我已难回忆起其中的细节,但故事的主要脉络,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
楚——它不过是仿照那个年代的文艺模式,构思了一个与我的生活距离十分遥远“客里空”
的故事——似乎是有一个名叫彩凤的女娃,在杜鹃声声五月天里的插秧比赛中,战胜许多男
娃的故事。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彩凤打擂》。这就是我在作茧自缚的第一天里的行为记
录。不能小看了我这一天的心路历程,它至少说明我身上屈老夫子的印记极深,不切实际的
梦想,比一般同类要根深蒂固(今天我在自拷:当时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表现我们这个落难的
群落?)。
在我的记忆中,在那一天另一个沉默无言的角色,要算是与我为邻的郑光第了。他的沉
默,与我大相径庭——这是在几年之后,他以他十分勇敢的死,我才认知了的。这个来自北
大物理系。体态纤弱的学子,在初到编织铁丝网的过程中,不小心被铁蒺藜刺破了手指,还
流下了眼泪。在我及我的同类眼里,他是我们当中最为娇气的一员,不然“林黛玉”的绰
号,不可能落到他的头上,正因为他在男儿国中有着某些女性的气质,他的手指被扎破之
后,立刻有几个同类争抢着为他包扎。表面上看去,这只是相互之间的关心,并不包容什么
其他更多的内涵——但是今天以历史的长镜头,回眸众多同类对郑光第之所以如此关心,其
中深埋着人性的东西在内——那就是男儿国里大冷寂了,许多“亚当”受心理本能的驱使,
无处宣泄的青春情慷,便不自觉地向不是夏娃的“夏娃”倾斜。
记得,当时一位与我一起打木桩的同类(请原谅,这属于隐私,我必须略去他的姓
名),就对在我身边干活的李汰伦直言不讳他说:
“我常常手淫。”
我当时几乎难以置信。在大饥饿年代,他的身体本来就弱不禁风,怎么能有这种行为
呢?当时,因为我和他俩不在一个小队,彼此之间十分陌生,不太好开口询问这一问题。但
是他们俩对于这一问题并不回避,李汰伦喜欢拉小提琴,而那位自白者,来自于文工团,他
们之间有着共同的爱好,因而说起这些话来,彼此没有间隔(李汰伦平反后,与我同住在团
结湖小区,当我们共同回忆往事时,他提醒我除了肚子的饥饿之外,在当时的男儿国中,普
遍存在着生理本能的饥渴)。那个文工团员对李汰伦的直白,其实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心理
状态,只不过他把深藏在这个知识群体中的另一种焦渴,给公开化罢了。当时,还流传出一
些同性恋的奇闻,一个来自石油学院的何某某,与来自清华大学的刘某某,为了另一个高某
某,在茶淀农场时,曾动过铁锹云云。
因而,在编织铁丝网时,把一个男性看成林妹妹,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人性中的一种本
能驱使。由于生活中的阴阳失调,中国古代《诗经》的开篇中“窈窕淑女,君子好述”的那
种诗化了的美丽意境,在这里已经化作为乌有——道理十分简单,这儿没女儿河,因而蕴藏
在男性大山腹内的地火岩浆,难于找到一个突破口——因而人性的赤裸,在这儿成为一种必
然。随着作茧自缚的“鸟笼”的编就,同性之间的变态情痴,也变得更加原始。此种变态,
在我的中篇小说《白云飘落天幕》中,曾有过片断的描写——笔者不想在这方面多费笔墨的
原因,因为它并非我记忆中最为沉重的部分。我们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最为本质的东西,
是即便已是茧中之蛹时,也还在编织着自己的梦幻……
第5节 逃号张志华回来了
我在《走向混沌》第一部中,曾写到老右中的惟一逃号张志华。他趁出工提前往工地运
送工具之际,从荒芜的茶淀逃走了。我不记得是哪一天,张志华又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在劳改队中的逃跑行为,当然可以以仇视无产阶级专政的罪名,对其进行判刑,但是张君逃
离劳改队有一年多的光景,归队后居然仅仅做了一个书面检查,就算是过了鬼门关。最初,
我以为是张志华自动投案,得到了宽大处理。否!他是浪迹到江南杭州后,被当地公安机关
抓捕归来的。
张志华是个文学迷,因而很快成为我患难中的朋友。这个来自于北京大学新闻系的学
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与北大中的谭天荣,以及同系的女才子林昭(“文革”中被枪决
于上海),是北大第一批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人。也许是文学的缘分,他到了三畲庄不久,就
坦诚地向我倾诉了他外逃后的一切。
“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我热爱自由。”他说,“我在茶淀时,时时刻刻都在寻找
出逃的时机。那天早上,我逃出界河后(指环绕于农场四周的金钟河),便南下了广州。”
“钱从哪儿来?”我对他的行动充满了好奇。
“既然是想去自由天地,当然是早有经济上的准备。我在衣缝里藏了一些钱,以备急
用。”他说,“当时我不敢在茶淀小站上车,而是到了远离这方水土的地方,登上火车的。
好在当时队长并没能及时发现我的逃跑,因而我得以很快到了广州。”
在我所接触的同类中,除了以死来抗议五七年反右的沈林澄(见《走向混沌》)和清华
来的学生陆浩清(后边将提及此君)之外,敢于以行动去寻找自由的,张志华是第一个。他
到了广州后,没有钱住旅馆,也不敢去住旅馆,便在火车站、正在兴建的空房或管道中夜
宿。在流浪者中间,他认识了一些从新疆来南方作生意的小贩,小贩们告诉他从广州往新疆
贩运打火机的火石,能赚些钱来维持生活——一个知识分子,由于受到过道德教育,是很难
变成“三只手”,以偷窃为生的。他按照维吾尔族兄弟们的提示,从此开始了贩运火石的勾
当。可以想象,这是一桩十分艰辛的工作,他第一次买了火石之后,身上已经没钱买车票
了,只好与那些新疆来的小贩们,靠扒火车去往新疆。从中国的东南边唾,到中国的大西
北,要斜穿整个的中国版图,其中之甘苦可想而知。
“好在我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魔鬼,什么酸甜苦辣都经历过了,因而并没有大多的感伤
和刺激。但我的那些同行,都是合法的公民,只有我是个“黑五类”中的老五——并且是逃
出劳改农场的逃犯,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