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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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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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要烟头吸,他们的房前屋后堆放着垃圾,闲饥难忍的遗老们,半天半天机械人一般地在垃
圾山边翻腾,仿佛下边埋着金银财宝似的。但那一双双长满黑皴的手指拾进锅碗里的东西,
不外是烂菜叶一类的玩艺儿。有时,他们排成一溜儿,坐在向阳的墙根下,闭目养神。奇怪
的是很难见到他们彼此说话,一个个的形象倒是酷似电影《红岩》中的疯老头子华子良。他
(她)们似乎靠回忆为生,在向阳的墙根下静待夕阳落山……
    希望在我心中破灭了。
    没有希望的日子愈显其长。
    有的不甘心这种命运的人,开始挣脱铁丝网。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张志华。他原是北
京大学新闻系的高才生,福建南安人氏,此人极其聪明,还常常制几句诗以露文采。有一天
清晨,他一人推着一辆小车(上边装有铁锨、扁担和抬筐),提前往场工地运送工具。待等
大队人马抵达工地后,只见工具车放在那儿,人不知到哪儿去了。我们都以为他躲在土坡后
或什么避风的地方拉屎,因而并没在意;时至中午收工集合时,才发现张志华逃跑溜号了。
这无异于另一颗信号弹,他给在幻灭中彷徨的“同类”心中塞进了一团疑云:既然是前途充
满了希望,为什么他还逃跑?
    不久,另一件事又给我灰色的心田,带来了一丝曙光。大约是1962年的夏天,我姨兄
张玉华背着食品从北京到劳改农场看我,趁那位姓杜的队长不在屋的瞬间,递给我一封短
信;信尾没有署名,但那字迹我分辨得出来,这是文友刘绍棠写来的。他在信中告诉我,王
蒙重新在刊物上发表了小说,邵燕样在《人民文学》上也有诗作问世;他的短篇小说《县报
记者)将在《北京文艺》上亮相云云。这个信息,对我说来比姨兄带来的那一堆食品还重
要,因为那是冰河解冻的消息,是关联到劳改农场一大批落难知识分子命运的大事。所以,
我姨兄一离开农场,我立刻把这一准确的佳讯,告诉了我的那些“同类”,于是老右们心中
渐渐熄灭的火,又重新开始冒烟,大家都把这封信上提及的事情,视为政治上的天空放晴的
征兆,觉得同类已然能在刊物上发表作品,解放我们的日子,也不会太遥远了。
    有人唱歌。有人写诗。简陋的监舍里,偶尔还能听到二胡琴声,有京剧爱好者,还常常
来上一两段清唱。大家归心似箭,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话题几乎都是一个:我还能不能重新
从事过去的工作。回盼那些时日中的种种表现,既感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可爱,更感到中国知
识分子的可悲。说其可爱,是他们中的多数不计恩怨得失,尽管他们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几年
的惩处,但是仍揣着一颗赤诚报国之心。说其可悲,也正是由于这种屈原精神,限制了他们
对社会的透视和洞穿的能力,他们往往不去思考功与罪的界限,而沉溺于个人前程的幻灭感
之中。因而一颗小小的星火,哪怕是旋即熄灭的萤光,也会在他们心头掀起波浪——我也不
能摆脱知识分子心灵上可悲的积淀,认为解禁的日子确已到来。
    所以,在1962年暮秋,农场里传来“老右”再次集中,乘火车去北京郊区的团河农场
的消息时,这些“老右”的心迷醉如痴。在去往茶淀火车站的途中,不知谁带头在卡车上唱
起《歌唱祖国》,立刻一唱百和。
    歌声穿过荒芜而饥饿的土地。
    歌声在黄尘滚滚的农道上飞扬。
    “再见吧!清河的芦苇塘!”
    “再见吧!死亡的天国‘586’!”
    “我们‘拜拜’了!”
    “我们去北京!”
    梦!这些痴情的知识分子,幼稚的完全是一厢情愿的黄粱美梦!
                           1988牟秋于北京

在昔日乾隆帝狩猎的行宫旁
        如果劳改农场也能按人类的宗教概念,区分为“天堂”和“地狱”的话,我们这些来自
茶淀农场(对外叫“清河农场”)的老右,来到团河农场则如同从“地狱”走进“天堂”。
团河农场位于北京城南十多公里的“团河宫”之畔,“团河宫”曾是昔日乾隆皇帝狩猎之后
落脚的行宫。我们所以能知道这个历史典故,因为我们老右中间有一个”地理仙”。当我们
刚刚登上从茶淀开往北京的火车,押送我们上路的劳改队长,就把我们的下一个驿站团河农
场的字号,告诉了我们。
    人都离开了茶淀,保密已无任何必要。何况老右们的命运,此时行情看涨,有什么必要
还让我们蒙在鼓里呢?
    如同一声惊蛰春雷,惊醒了冻土层里的一条条蚯蚓,车厢里开始活了过来。老右们刚才
好像被茶淀的夜风吹僵了,“团河”这个字眼,使我们有了热力。首先开口出声的就是原北
京师大的地理系学生曹克强,他说:“那儿是一块风水宝地,由于乾隆皇帝到过那儿,那儿
便有了亭、台、楼、榭甚的。地理位置还紧挨着一条小河,那河叫甚的名字来着?”他一边
叩打着脑门,一边回忆着那条河的名字。此时我们那一节车厢里的人——包括那位队长,都
在倾听曹克强君的白花。
    当然,我们听曹君的话,比听那位队长的话精神要专注得多——因为那是我们这群“黑
乌鸦”将要栖息生存的鸦巢。中央在广州召开的有关“为知识分子‘脱帽’问题”大会的
事,虽然没有明确包括我们这些被打入最底层的老右们,但这股风必然会波及我们的命运,
则是大家共认的。不然的话,把我们调往北京市郊来于什么?!基于这种心态,老右们迫不
及待地向这位“地理仙”询问起有关团河的其他问题。
    事隔多年,我的同类究竟向曹克强提出了一些什么问题,我已无从回忆;但是曹君的风
趣之谈,我却记忆如初。他说:“我记起来了,那条小河名叫凤河。我这个老西子喜欢觅
古,到北京来上学,每到星期日就在皇城各处乱转。团河宫早已经败落荒凉,至于当初乾隆
皇帝在凤河边,是不是演出过风流的凤求凰和凰求凤甚的,我就无以奉告了。”由于曹克强
的幽默诙谐,使我在火车上就结识了他。他是山西人,脸黑得像山西出的煤,大概因为水土
的关系,牙齿上长满了黄斑,再加上架在鼻梁上那副圈套圈的近视眼镜,也可以称得上老右
中的一怪了。
    “地理仙”的话并非虚言,团河农场确实在凤河旁边,这是我们抵达农场之后才知道的
事情。它分南北两区,南区是在押犯人,主要劳动项目是种水稻:北区则是劳改队,完全经
营果园。当我们从永定门火车站下车,几辆汽车把我们拉迸农场场区时,那无边无际的葡萄
架,一直伸延到我们目光的尽头。此时虽已入冬,但果园的色彩依然斑斓,对我们这些来自
荒芜大盐碱滩的老右来说,确实有喜出望外之感。特别是在沿途没有看见一个岗楼,没有看
见一个士兵;田野中的尚没褪尽的绿色、黄色、紫色……使我们产生了走进油画之中的美
感。
    这一切似都在启迪我们:我们冰冻的生命或许真的临近了解冻的春天。

三畲庄纪事

        我们落脚的地方,叫三畲庄。起始,我们都认为是“三余庄”。殊不知一个字之差,差
之千里。“余”者下脚料之含义也,一上些被社会抛进垃圾箱的渣子,正好与“三余”吻
合。一曰:人民花名册中之余;二曰:革命知识分子之余;三曰:团河农场之余。前“两
余”比较容易解释,后“一余”则是我们来团河农场之后的感受——因为我们地处农场的最
北端,与劳改队距离较远,有编外“独立大队”之感。
    后来,当我们知道了畲字非余之后,昔日曾在美国哥伦比亚留过学、在老右中年龄较大
的刘祖慰,作出了这样的解释:“畲”者在汉语中,是指耕种了两年以上的土地。这是命运
的契合,因为我们是从荒芜的地方,到好地方来了。
    他的话说出了同类们的心声,几乎没有一个人对这个劳改环境表示出相反的意见。三畲
庄身边就是凤河,站在凤河的大堤上,可以俯视河对岸的团河宫——这是刚刚抵达这个新驿
站后,有人偷愉溜出监舍观景,回来报告的消息。我们所住的监舍,是青砖和红砖砌成的一
个刀形的院落,刀把部分为第一小队,其他三个小队则围住在四合院内。周围不见岗楼不
说,连劳改队监号周围必不可缺的壕沟和铁丝网都不存在。惟一有点刺激神经的是,在我们
的后院干部办公室、负责我们改造工作的董指导员——董维森,以及队长高元松手中,经常
拉着一条狼犬。这两位劳改干部,都有着一点知识分子气质和区别于茶淀劳改干部粗鲁作风
的和蔼,但那条狼犬,仍然引起我们本能的条件反射。之所以如此,从各个劳改驿站,汇集
到这儿来的老右,不仅仅只有我们来自茶淀的群落,还有来自东北白城子等地的零散老右。
尽管来自不同地点,但对“专政”之畏惧,已经渗入血液。后来才知道,我们的居住地,原
本是农场武警训练警犬的驻地,那条狼大是一条淘汰下来的不咬人的狗,纯属“聋子耳朵—
—摆设”而已。
    它是狗群中淘汰出局的狗,我们是淘汰出局的人——出于这种精神上的认知,那条狗后
来成了我们的朋友。
    以严谨的历史眸光,回视那一段岁月,十分细致的影像虽然已显得模糊,但那个落难的
知识分子群像的主要脉络,却有着永不褪色的清晰。首先,1957年的“台风”席卷中国的
东、西、南、北、中的时候,是不分花卉和树木的品种的。汇集在三畲庄的“另册公民”,
来自社会的方方面面,但以北京各大院校的学生居多,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的每个学科,
几乎都有人“入瓮”。其中理工科、文史科、外语系学生占的比例最大。如在1957年曾被
毛泽东点了名的北大学生谭天荣;被陈毅比喻为“忘了本的刘介梅”的北航学生周大觉;清
华化学系高才生陆浩青;以及北大数学系,化学系尖子生杨路、郑光第;北京工业学院的孙
本桥、张永贤、哈长林等。外语系学生大都是学俄语的,英语的高级人才除了前面提到的刘
祖慰之外,还有在新华社工作的翻译人员杜友良和刘乃元;以及原北洋大学机电系的韩大
钧,他们在英语翻译方面文笔十分流畅。
    我之所以把上述几个理工科学生,说成是高才生,不是根据他们的学习成绩——在这方
面我一无所知,我只是根据在三畲庄的观察:他们在抵达三畲庄之后不久,就背对背地下开
了“盲棋”,如果没有高智商和超人的记忆力,是无法进行这种“楚河汉界”之战的。因为
双方每一个棋子的移位,不仅要烂熟于胸,而且对战场全局,也要有精细的运筹和谋算——
而这一切都是在背对棋盘的情况下进行,其才智之高可想而知。
    其他成员,多来自中央各大部委以及北京市属各个单位。有一些老资格的共产党员:如
来自苏北解放区、后又入朝进行战地采访的新华社记者戴煌(他来得较晚,是个体被送进三
畲庄的);有1947年在上海参加地下党、中国青年报记者陈野;还有来自政法干校的老党
员邓成……在这批“老资格”之外,便是一批专业人才了,电影《智取华山》导演巴鸿;被
打入吴祖光“二流堂”反党小集团的青年剧作家杜高;中国戏剧学院声乐教师徐公瑾;小时
候曾经当过乞丐——后来成为民俗漫画家的赵华川;中央芭蕾舞团的舞蹈演员郭东海……可
以这么说,这样一批知识分子,原本都是各自工作岗位上的业务骨干。
    来到三畲庄的另一种类型,则多为机关干部和中、小学教师了。出于多种原因,他们在
1957年“中箭落马”。据我所知,其中因具有独立思考精神,而对时代提出质疑的固然不
乏其人;但许多的同类是浑浑噩噩地折进大墙中来的,今天听起来如听童话。因为初到三畲
庄,劳改队休息两天,在洗衣服的自来水池旁边,与新结织的同类们相互谈起过彼此的“原
罪”。一个姓刘的教师(事隔三十多年,我只记起他叫大刘)告诉我一个笑话:他所在的学
校里的一位老师,因为有颈椎病,在鸣放时期看大字报时,因颈椎疼痛头部不得不上下蠕
动,因而便有了同情右派言论的罪名。
    反右领导小组的负责人,动员他交代问题。这位老师是个老实已交的人,一时之间不知
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反右负责人说:
    “看攻击党的大字报,你为什么表示赞成?”
    这位老师说:“我在鸣放会上,没有发过言。”
    “还看你什么发言,你已经用行动表态了。”
    这位老师面红耳赤地回忆了老半天,也没能想起自己有什么反动言行。
    “你为什么看大字报时,不断点头?”反右负责人说,“人的行为是受思想支配的,你
的行动本身,已经证明你也是个右派。”
    “我的颈椎有病……”这位老师怯懦地解释着。
    “你不要装老实。你是狼,不是羊。一般右派用言论反党,你用行动反党,说明你更阴
险。”那位反右负责人说,“反革命从 善于伪装,不然就没有办成反革命事情的法宝了。
该怎么对你下结论呢,你是教师队伍中披着羊皮的狼。”
    这位老师只好去医院找那位骨科大夫,请求他给出具一张病历证明。都怨这位老师太不
了解世俗之恶,他本来只要病历就行了;而这个不识时务的教书匠,竟然在索求病历时,告
诉了他来索求病历是为了证明他不是右派。在当时风声鹤唳、知识分子人人自危的年代,那
位医生出于自保(他也是被反右火力侦察的对象之一),竟然泯灭医生的职业天良,拒出证
明。
    结果,这位老师的命运十分悲惨。批斗会后,他得了精神分裂症,跳护城河自杀了。我
过去虽然也听到过老右中的奇奇怪怪的案例,但是像无任何言论的“点头右派”,我还是第
一次耳闻。初到三畲庄,就从新结织的同类中听到这样令人感伤的往事,我不禁为之心灵颤
栗。其实这也只是这位新相识对我倾吐的旧事的一半,属于他自己的那一半,是在晾晒衣服
之后,我和他坐在温暖的冬日阳光下,他才对我倾吐的。他说他读过我写的小说,愿意向我
抖落一下他的心事。
    “我的那位又呆又傻的同事,是知识分子中的一种类型;对他来说,反右这一关他属于
在劫难逃。”他说,“我可就不同了,我只是对另一位平日比较要好的老师,为那位老实巴
交的倒霉蛋的命运,说了两句伤心的话,又难过地摇了摇头。其实那个时候反右高潮已经过
去了,各个单位正在扫尾。可是和我咬耳朵的那位老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状态,是想入
党?还是想当教务主任?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他向上反映说我对处理那个傻瓜同事,表
示感叹并摇头不止……于是我们学校又出了我这么一个‘摇头右派’。”
    一个“点头右派”,一个“摇头右派”。这两个右派案例,虽然显得有些荒诞,却有着
十分丰富的时代内涵。那个因颈椎病而倒了霉的教师,是时代牺牲品的一种类型,但是一个
知识分子,何以会痴呆到那种地步?医生开过的处方,是有存根的。当然不排除那位医生为
了自保,而毁掉它的可能,但据刘君说,那位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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