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尼琴作品的时候,我觉得他以主观上强烈的爱憎,取代了劳改队的客观现实。他只写了残
酷压榨的一面,这是真实的;但生活中存在着的另一种真实,却被他的憎恶吞噬了。有恶无
善或有善无恶,都构不成一个社会的总体。而一个有良知的作家,总要审慎地认识这个总体
中的个体,特别是在《古拉格群岛》那样的宏篇大著之中,索氏把一部分个体生活内容抽掉
了,把憎恨宣泄到了极至的地步,这不能不被视为政治扼杀了他的某种文学真诚。这是题外
话)。
井下需要壮劳力,我被从井上调到了井下,并被曹茂林任命为大组组长。这个差事本是
可以东溜西看不参加体力劳动的。我没有自寻解脱,因为劳动可以麻木人的中枢神经,人在
紧张的劳动中可以忘却烦恼。矿井里一片幽暗,几盏照明灯悬在立柱上,可以使人麻木到动
物的程度。营门铁矿出产的又是红褐色的矿石,每天被开掘矿石的风钻震得两臂发麻,以致
在夜里都感到大炕在身下颤动,就若同地震一般。进井脸是白的,出井后个个成了红脸关
公,红矿石的褐色粉尘染红脖子和脸,涂红了你的眉毛,并被你呼吸到肺部。劳改队发的纱
布口罩,只是一种装饰品,繁重的采矿石劳动使人汗流浃背,井下没有一个成员是戴口罩干
活的。
铁矿石开掘不比煤矿开掘。它的岩层结构坚硬如铁,风钻钻头顶在石头上打眼,溅出一
串串闪亮的火星。而大部分人手中没有风钻,要从事原始的开掘方式:一把大锤,一根铁
钎,一个人手扶铁钎,另一个抡锤击铁钎。钻出孔眼来装上雷管炸药,然后引爆放炮。我有
相当长的一段日子,是和歌唱家徐恭瑾配套干活。他抡锤时我扶铁钎,我抡锤时他扶铁钎。
在空旷阴暗的矿井下,两个老右派到一起,自然是倾吐苦水的最好时机。他在社会上留下妻
子和小女儿,既担心妻子跟他离婚,又怕小女儿有了继父,因而话题不是他的歌唱业务,就
是感叹人的命运蹉跎,间或在劳动休息时,看看队长不在身边便唱起催人泪下的苏联古老的
民歌:
草原望无边
路途遥又远
路上一车夫
饥寒快死去
告诉我老婆
再不能相见
结婚的戒指
请你送给她
矿井拢音,歌声雄浑,沙哑而悲壮的回声,经久不散。我常常在他的歌声中潸然泪落。
紧闭双目,靠着凉冷的井壁想自己的心事:母亲额头上的皱纹,小儿子的笑靥,妻子因消瘦
而塌陷的两腮。曹队长的消息当然是可靠的,但她究竟到哪儿去服劳役呢?她那弱不禁风的
身体,又能干些什么活儿呢?我不存在徐恭瑾的犹豫,我们俩双双身陷囹圄,命运像一条苦
藤把我俩紧紧地捆在一起,在整个北京市也算绝无仅有的一对苦瓜了。
“你的命运比我强一点,到底是一个人进来的!”我说。
徐长叹一声:“各有各的难处!”
“你妻子不是没提出离婚吗?”
“还没到那一天,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她善良吗?”
“就是她有菩萨娘娘的心肠,在这个年代也会变得冷酷起来。”他说,“到那一天,我
不会怨恨她。时代每天制造着生离死别的悲剧。”
“你没死,你说得很好。”我内心充满苦涩地为他解忧。
“好?谁知道这纤夫的纤绳要拉到哪年哪月!”
“唱支《船夫曲》吧!”
于是“用力拉,使劲拉”的宽阔而深厚的歌声,从他喉问喷发而出。我嗓音不好,但酷
爱音乐,陪他一块儿唱这首歌。每当此刻,我就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背纤的纤夫,拉着一条
沉重的木舸,在积满泥沙的古老河谷弓背弯腰而行。古俄罗斯的纤夫还有伏尔加河为他抒解
忧闷。古老黄河的纤夫每天还能听黄河的一路诗歌。这儿无曲无歌。由于埋有矿藏的山皆为
秃山,因而这儿没有一棵绿树,山上也不长青草,春日到来之际,难以觅到任何一朵报春的
野花。有的只是岗楼、铁丝网和到处书写着的“认罪守法前途光明”一类的标语。每每从岗
楼下经过一次,都要先笔杆条直地站好,向持枪警卫的士兵喊一声:“报告班长。”然后说
明通过岗楼的原因:我去打饭。我去队部。我去打水。我去取劳动工具。我去……
八个小时钻在山洞里抡锤打眼,头上不见青天,洞内尽是龇牙咧嘴的石头。有一次,我
和徐恭瑾钻石打眼,由于采石的角度需要铁钎自下向上倾斜,因而铁锤也要由下向上击打。
他扶铁钎,我抡大锤。这是一种高难度的劳动技能,我一锤打上去偏离了钎帽,铁锤一下子
打到徐恭谨的额头上,鲜血顿时淌了下来。他面色苍白地倒在石壁上,我先是用手绢为他捂
住伤口,然后叫几个人来架他上了医务所。医生给开了工伤假条叫他休息几天,他硬是头上
缠着绷带,重新返回井下。
矛盾!劳改队的知识分子几乎都陷入这种矛盾之中:一方面觉得自己冤枉,是政治高压
把自己送进了大墙;另一方面在劳改中又显出极度的虔诚,想争取提前走出大墙,幻灭感常
常上升为一种希冀,希望早一天从专政对象还原成公民。我自己也不例外。我有脚气病,一
次在赤足装卸木料时被病菌感染,一只脚肿得像大馒头一样。医生给我的肿脚涂上药膏,缠
上绷带,我便拄着一根木头棍子,一步一挪地走上了劳动工地。曹队长逼我回宿舍休息,我
就是不回。几十年后回首当年的这种现象,既有50年代革命英雄主义教育的潜影,更有几
千年知识分子传流下来的奴性思想基因的影响,总是想通过”逆来顺受”,而最终达到解脱
痛苦的目的。
知识分子大脑是发达的,而对迷茫的现实,常常不如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氓爷,更能剖
析现实。他们常常对我们的这些痛苦挣扎流露出鄙薄的神态,并编出顺口溜,讥讽我们说。
好好干
闲扯淡
你有千变万化
不如政策一变
意思是说,政策不改,你就是肝脑涂地去苦熬自己,也是白搭。如果政策变了,你就是
随大流,也能坐上“解放”牌大汽车。这种“反改造”的顺口溜,不久便得到了证实。我至
今仍记得,那大会的召开是在1961年的5月25日的上午。全体成员集合于队部前的一块空
地上。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会议,但是那阵势显得与往常集合不同:矿长来了,管教股长来
了,劳改队长来了,内勤干事来了……矿长的开场白告诉我们:今天是对全体犯罪分子,宣
布劳教期限。
平日集合,喧闹不止;今日开会,鸦雀元声。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有关条例规定,劳动
教养属于最高行政处分。行政处分这个词汇,在哪个国家都和法律这个字眼无关,但铁丝
网、岗楼、刺刀,从押送地土城一直到营门,紧随我们形影不离。因而,在这里服劳役的我
们,都知道这个词儿名实不符。犯人进监时要蹲下,我们在土城就学会了蹲下;犯人都称代
号,我的代号是273,犯人见战士要喊“报告班长”,我们也是照方抓药;犯人监号夜里不
闭灯,我们也不闭灯……难道“行政处分”的内涵,应该是这些吗?当然,“劳教”和“劳
改”形式上还是有表面区分的,一不强制你剃光头,二每月零用钱比正牌劳改多上十几块,
这些都是表层上的差异,而骨子里却和劳改划了等号。偶然碰到来矿山的老乡,他们直率地
叫我们“劳改犯”或“二劳改”。
尽管如此,人们都希望自己的“劳动教养”期限短一些。所以,肃静的会场上,都在倾
听着命运的宣判。宣判期限的干部是管教股王股长,他宣布的顺序是半年、一年、一年半、
二年、二年半、三年;半年为最短期限,三年为最长期限。半年、一年的名单很快就念完
了,还没有念出一个右派的名字。到此,营门的十几个右派面面相觑,都知道自己是获得最
长劳改期的人了。这真是“好好干、闲扯淡”的具体验证。特别亵读法律的是每个人的劳改
期都从即日——5月25日起计算,那么在“土城”和在营门服劳役的半年时间,算白搭。
噢!原来法律是根儿童玩耍的猴皮筋,愿意拉长则拉长,而这些据说是经政府政法部门审定
了的,由执行法律的劳改干部宣布它,简直是那个年代一幕最荒诞的政法界头头们强奸法律
的恶作剧。
我们这些沉沦社会最底层的右派,本来已被五七年的政治愚弄了;到了底层,又被权法
合一的所谓法律,再次强奸。可悲的是,这些知识分子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身的悲凉,还幼
稚地推算着:三年,不过1095天。苦苦熬过这些日夜,就可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了,就可以从另册公民还原到正式公民了。这真是对当时中国社会的无知,在这块土地上劳
作的人们一经有了“前科”,就别做再想回到伊甸园的梦。那“一抓就灵”的阶级斗争,将
永远把“另册”人员打入地狱。
会后,几个老右偶然在厕所或工地相遇,一边抨击已服劳役的时间没被算到三年期限以
内违反天理,另一面又庆幸到底有了个盼头,觉得这是“无期变有期”,谁能想到诡辩术还
能把“有期变无期”呢!
老家在上海的右派程海炎,当时正好收到上海寄来的食品邮包,在星期天休息时便叫上
我和徐恭瑾到一个背人的墙角去“聚餐”,糕点很少,我记得每人吃上几口就吃光了。但在
那个年月,仅此一点已经属于违反改造条例的“彼此拉拢”了。
程海炎生性浪漫,他对形势分析说:“三年后,我们单位可能派人把我接回去!”
“是不是用小卧车?”我挖苦他。
“部里工作需要我!”
“你比彭德怀还重要吧!”徐恭瑾持悲观调子,“别说缺了你一个翻译,就是缺了谁地
球也照样转,小道消息说彭德怀倒了大霉,中国这列火车不是也没翻车脱轨吗?”
“党的政策明明白白写着‘既往不咎’么!”程海炎仍然固执地申辩,“化消极因素为
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这是写在《人民日报》社论里的!”
“借你的吉言吧!三年后,但愿我们都划到可以团结的范围以内!”
三个老右不能在一起久聚,程海炎把点心渣子往嘴里一扬,我们各回各的宿舍去了。劳
改队的星期天是最最无聊的时日,没有书看,没有棋下。年老一点的多在炕上缝穷,把衣服
补丁补得层层叠叠,因为天天跟矿石打交道,费衣服费鞋;年轻的“哥儿们”,则躺在土炕
上侃大山。内容不出两个内容:一吃——聚在一起精神会餐,从全聚德的烤鸭、东来顺的涮
羊肉,到西四牌楼的炒肝、东四牌楼的豆腐脑,一边谈着一边蠕动着喉头,把馋水咽下肚子
去似乎也是一种精神享受;二色——流氓对女性的专称为“圈子”,他们谈女人的胸脯、屁
股、大腿……语言下流淫秽,不堪入耳。所以每到星期天,我常常坐在房檐外,眺望铁丝网
外的青山,如果是晴天,从这里南望,能迷迷蒙蒙地看见长城。往西看是山,往东看是山,
往北看还是山,使人倍感天空之大,生存空间的狭小。据这里的一个老号告诉我,在劳改部
门,他到过一个特殊角落,那儿是男囚和女囚的精神病院,里边关着一些男疯子和女疯子。
有一度他曾在那儿值班把门,一天管女疯子的女劳改队长跑来求援,她说有一个女疯子用扫
帚沾上黄屎,满院子追打同伙,连女队长也不敢接近她。这个老号进了院子就吓了一跳,原
来这个女疯子浑身一丝不挂,高扬着手中的屎扫帚,追打着犯有精神病的同伙。见此情景,
他退了出来,但女队长对她无奈,还是命令他去把她逮住,这老号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去干
这份差事。几经折腾,那女囚虽然抹了他一身臭屎,但他终于从身后拦腰抱住了这个犯有疯
癫症的女囚。那女号自己也弄了一身黄屎,她被几个人强按住,穿上了精神病患者穿的紧身
衣,绑在特制的床板上了。她叫着。骂着。当她折腾得没劲的时候,就反复唱那支歌:“社
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这时,那女劳改队长才告诉他:“甭理
她,这是个极端反动的臭右派。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讲
的那个疯癫了的女右派,使我本能地想到了妻子张沪。还没有被送进“大墙”时,她已经自
杀过一次,她能经受得住劳改队的种种精神煎熬吗?!
直到夏天,母亲拐着那双缠过足的小脚,带着刚满四岁的小孙子,来营门探望我时,才
带来我妻子给家里写的信:她被送往天津北茶淀(即清河)农场去了,由于身体极度虚弱无
力出工干活,每月吃21斤口粮,在病号组养病(见她发表在《人民文学》1988年3期的小
说《曼陀罗花》)。她不知道我去了哪支劳改队,要家里转告她我的劳改地点。信是用明信
片写的,笔画绵软无力,看到这封信我的眼睛立刻涨满了泪水。再看看老母亲脸上的尘土汗
痕,泪水立刻夺眶而出。小儿子对这些一无所知,连连叫着:“爸爸!爸爸!我可想你
啦!”我抱起他来亲他脸蛋时,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不是指我而言。我懦弱,我善良,我不是铮铮男儿汉。老母亲
和小儿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使我的理智堤坝完全崩溃。
陪她一起来的是我的姨兄,他叫张玉华(1985年被一辆拖拉机碾死),共产党员,北
京市的劳动模范。从我和妻子划右派后,他就成了我母亲的生活拐棍,这天他背着大包小包
的衣物和食品,陪我母亲到营门。他们是按曹队长告诉我的那条路线来的,康庄下车就遇到
了往返于营门铁矿的矿石车,好心的工人师傅体谅这一老一小的艰辛,把他们让进了驾驶室
里,并一直送到了矿山的招待所。
当时正值中午收工时间,我身穿工服,头戴柳帽走进了接见室。内勤干部严队长看见我
进屋,先来了一段开场白:“你母亲和表(姨)兄来探望你了。第一,食品带得太多,每人
限二斤,他们带来有十多斤,要动员他们带回去一部分,这是纪律要求;第二,要向家里人
汇报你的改造成绩和不足,让家庭也督促你尽早地抛弃反动的右派立场,成为自食其力劳动
者中的一个分子!”
接见的屋子是里外套间,严队长坐在外问屋的一条长凳上,面孔严厉地监视着母子的会
见。当他听到我抱起小儿子“哇”的一声哭了,便从凳子上站起来训斥我说:“这叫什么
话,你哭什么?哭就表示你感到委屈,是不认罪的表现。再哭!停止接见!”
我老母亲忙向队长解释:“他想小儿子了!”
“这话没有阶级观念。”
我姨兄忙上前打圆场说道:“队长说得很对,接见是喜事不能哭。姨弟,给你——”他
塞给我一块手绢,强作欢颜他说,“三姨,你看维熙劳动半年多,脸胖了,身子骨儿可结实
多了!”
多亏这时候曹队长来了。他让严队长去吃午饭,他顶替了严队长的角色,进到屋来就喊
了声:“大娘!您这么远路来看儿子,可辛苦啦!您孩子在这儿表现很好,用不着挂记
他!”我母亲的神情还没从严队长的训斥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