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
那顾婴又是什麽?顾婴是他喝进肚子里的一瓢水,自如的在肠脏流淌着,侍他安心了,却又畅快的溜走。他也不问顾婴,至於自己是如何来到的,世间总是别有一套说词的。他脑子聪明了,又糊涂了。皇上似乎也知道,金郎终归只是一个傻瓜。
他不轻不重的拿捻着金郎的手,揉着指间骨节,一边却轻轻哼着歌谣。一切都是求而不得,求之不得,若是如此,倒不如忠於本来愿望。汨和把嘴一张,又把嘴一合,含隐住唇间真正愿望,倒说起另一件不稀罕的事来:「我上京来,本来是要考上武状元的。。。。。。」
皇上此时正把玩到他的指甲,一听了倒不在意,閒閒的便答应起来:「既然如此,金郎便当我的骠骑大将军好了。」
20:极宴娱心意
皇上这一闹,竟然却是真的。只见他含笑看着汨和那一张怪脸,把阁在小几上的黄摺子展开一望,又从容的收在怀内。这时他手又伸向汨和脸珠,霍然一弹,而封侯拜相的事,于皇上亦只是弹指一瞬。
「怎麽了?金郎倒是不愿意了吗?」皇上等他一会,见这金郎还是不知机的,尊口不禁流出贵言提醒。
汨和一愣,諵諵只懂学着戏里的词儿念:「谢。。。。。谢主隆恩。」
他这番话一说,事情便已定了。加急的驿马迅即自眼前飞掠而去,而皇上亲自抱了汨和上车,掉下了王湘顾婴尾随。两个人待在一个厢子里,皇上看着金郎笑,边笑边抚着金郎的手。汨和把头一倚,虽隔了一重帘子,可仍旧是在回头看去。
自此他与一切都远了,殊宠加身,恩遇非常。一簇簇红霞绿玉,都纷纷往他招手,锦团簇拥,却是把他的眼耳口鼻都淹去了,从此却变成了一个金大将军。皇上这车跑得极快,可安太监方从园前接驾,所需的物事却都已一一备好了。
汨和才刚被推至房中,一时间下跪的下跪,量身的量身,屋内黑压压的积了一层小黑帽,而那张千却隐身在角落位置。大概是知道他今日非昔日,这张千左右言顾,挑水的挑水,梳头的梳头,他却是待在一角,怎样也不肯近汨和身边。
汨和也不在意,只怕他近了还弄脏自己,两手一伸便让人把他的锦衣套上。那的确也是种不同常日的威风,只见那角袖一伸,恰似飞檐自肩上斜去,衬得汨和肩厚壮实,自不同平素柔软姿态。锦甲一套,自显得他熊腰铁胆,举手投足尽显威风,煞是锐不可挡。
皇帝进门来看他,也满意,也乐意。当天夜里便在园中大宴群臣,让汨和坐了上座,便连那三世袭封爵爷丞相,都落在下位而已。河塘莲花正盛,皇上酒兴也高,连饮了两三盏,低头便拉了汨和往他嘴里灌去。
他们高兴是高兴,难为座下儒生雅士亦得拍手称和。汨和教他灌了酒,心头一热,满脸也是高兴起来。举目四顾,却见不着顾婴王湘。他袖子一摆,大红便自黑甲下细细流出。人靠衣装,汨和着了一身戎装,也自觉着是个将军了。至於底下那些细碎之语,他又岂能察觉。
然後底下的乐声悠扬和起,日後许是被诵为亡国之音,可今日又在谁脸上看到丝毫不快?皇上笑,汨和也笑,眼角底下瞄到一叶轻舟,缓缓往黑漆水面盪开,几许白丝自舟中溢出,倦怠地拖在水里。
可皇上也不在意,他高兴了,便普天同兴。安太监立在一旁,低头不知在向小黑帽们说些什麽,由是湖上又飘上几叶扁舟。可汨和看到这里,皇上便把他抱在怀内,兴高采烈的向群臣介绍他的新将军。
先是老相韩大人笑了,一边起身作躬,道皇上大喜。群臣亦作躬,举杯迎上,贺国之栋梁。然後他们相互对望,但笑不语。韩大人一个前步上前,直视金汨和一眼,随而又谦恭的道:「皇上大喜,圣朝的骠骑大将军竟然出在园子里。可见圣朝上下,人人会武,三岁丫头、黄毛小子也能杀敌卫国。富国强兵,可喜可贺!」
「贺喜皇上!」此时底下诸位,亦同声和唱。
皇上见了,只是一声冷笑。随而那酒盏一摔,不偏不倚便落在韩相头上,尔後自少不免一声呜呼哀哉,数十人忠勇尽义的扑上迎救。只怕这下救得太迟,韩大人身娇肉贵,尊头又薄如蛋壳,这一哼一敲,早己血流满脸,卟通便昏倒过去。
一时间乐声已静,人也痴傻了。只见一群小黑帽哗啦哗啦的涌入宴席,乾脆利落的便把韩大人匆匆抬走。底下的人想追,也不敢,纷纷一脸惶惑的看向皇上,而皇上只接过安太监递上的新盏径自饮酒。
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方才突然发难,本来是想藉此一陈国事。只是没想到皇上心狠,丁点儿面子也不顾,抬手便把韩大人摔得四肢朝天。可回头再看座上那个小白脸,一想他无端当上了个大将军,却仍旧痛心疾首,忍不住要慷慨陈词。
此时汨和也是惊惶失措,慌忙看向皇上,却得着了然一笑。皇上接过安太监逞上的面巾,抹了抹汨和脸上酒液,巧目盼顾,却道:「安太监,朕方才不察掉了酒器,未知韩相是否无妥?」
下边人一听,无一不寒毛倒竖。天子下臣,何只隔了一重河汉?便是失手掉了,也不至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分明是故意摔的。只是皇上放了话,下臣亦得唯唯诺诺的应,不然这下台阶不往下走,将来自少不免捆在菜市口相见。
於是一个一个,也便软伏在地,口中諵諵诵着韩相必然大安,纷纷安抚着皇上的心。皇上也乐得答应,妙指一扬,仙音妙韵又从容自王母座下遣来。式式舞姬乱舞,一片喜庆祥和,又重新布起。
汨和听他们这一唱一和,愣了愣,忽然有意会,原来宫中真比戏里精彩。只是安太监脸上丝毫不动,他也不敢暗自偷笑。只是皇上仍旧伸手閒閒地抚着金郎的头,目光一转,却仍旧平常那个温厚书生,举手一赦便教众人都起了作乐。
乐,亦只有乐。其他愁苦事情,皇上这园子里亦是半分不容。群臣倒也知情识趣,走了一个韩相,倒也不阻他们与侍女作乐心情。终此一夜,皇上一盼一顾,都昭示这金郎地位不凡。
一时之间,升价十倍。想是明日里巷又练了新戏,唱这金郎将军,如何威风征驰,战功显克,而终不出这迟尺方圆。或许就在一瞬,王郎的戏本便老了,只能随着这落泊班子,走进了穷乡僻壤,便在这一班父老面前,悠悠唱着这亡国妖孽故事。或告或谏,或娱或笑,彼此都不过想赚个钱儿,安身保命。至於一代新人,又如何淹去旧人,这些乡里倒是不在意。只要能吃着口饭,听着这些愚昧故事,便也是赏心乐事,赏心乐事。
21:旧好隔良缘
汨和当了将军,虽然是皇帝一时随兴之举,可到底是个朝廷名正言顺封的官儿,有些为难事终归还得要做。先是「将军府」设在何处,便得要议。本来要在京中城外,都是可以的。偏偏金汨和却是皇上的人,若是出了园子,恐怕亦有所不妥。虽然金将军是个男人,可说白了还是皇上宠幸过的,争风吃醋的事儿谁又不会?放出去若是收不回,只怕皇上还会怪罪。
一个顾婴已甚麻烦,要是多放出一个金汨和。。。。。。群臣在底下忙得焦头烂额,可是也没人想到,最该用金刚箍套得牢牢的,应是皇上才对。若是能够,想来还得压在五指山下才真个稳妥。
可想总是空想,做却是实务。他们眠乾睡湿,起早贪黑的日夜商议,最後还是依长驻在关外的将军的例定了案。「将军府」还是得起的,可主人却在皇上的园子里「驻留」即可。於是这用一国大将军来守过的和园,自此便在青史上留了名。可这皆是後话,现在这金汨和又哪里会知?
只是懒洋洋地躺在褟上,看小黑帽们诚惶诚恐的搬撤拉推,原来也是件赏心乐事。汨和穿着一身甲子,手里拿个梨子咬着,先日的好些不快,此事皆已烟消云散。要扬名立万,要安身立世,他金汨和顶天立地,又有哪些事情不曾做到?只是。。。。。。
「张千。」他张嘴便咬了满口爽甜,好不畅快。
那头老鼠一听,便连耳朵也随着毛倒竖起来,随而一转身,脸上已是满满的笑。接而又一声,喊得好不恭顺悦耳,要是掩着眼睛,还以为汨和是他尊祖作着来呢。「金将军,小的在。」
「你为什麽在啊?」这情面汨和倒是不领,手上的梨子一甩,卟通便弹过张太监的背,又啪一声的摔在地上。
「小的。。。。。。小的要伺候将军耶。。。。。。」
「哦?伺候不伺候的,原来都是你说了算数。」
「这。。。。。。」
其实回应是什麽,汨和都不在意。只是看到张千苦了,他便心里痛快。於是一双俏皮眼边瞄向棒子,又看看地上张千,正是一副心花怒放模样,教地气越发冷寒刺骨。
张千慌忙举手正要掩头,那边厢汨和却高高兴兴的舞着棍子出去了。後面的几个黑帽子想追也不敢追,那一双双眼睛纷纷瞧张千扫去,暗地里竟有几分瞧不起他来。原来金汨和一人得道,自是今非昔比,身旁人连拖带携的,也依吃穿用度的例升了班行。这小小张千也就摇身一变,当上那十多人的领事太监。
只是好境不常,他既在这麽多人前掉了脸,以後日子也便难过了。且不去说他,回头又去看看咱们这位本领高强的金将军。
一挥,一舞,又是一击。这金将军虽然滴血未沾,可功夫真个潇洒!他立棍站在土丘之上,两眼真也有傲视群雄之势,虽未升班列次於玉帝座下,可也真飘飘若独立於泰山。只是这天兵神将当了不一会,眼前艳红一掠,他也便从五岳之巅打落凡间。
金将军一舞,一伏,又是一闪。依在那假山石後,悄悄看那颗朱砂点在动。近一点,远一点,就算是化了灰他都认得,那有关顾婴的任何一点。眼下这颗红砂,过了桥又穿了一亭,散发速速走着,倒也不如往常翩然。
汨和心里记挂,不觉影随身动,悠悠竟是追上去。
他过去想了什麽,现在也不及再想下去。他步子越急越快,那顾婴却仍茫然无知,只是自顾自的急行,也不察背後正有双手要往他膀子靠去。
此时阵风一偏,吹得顾婴满脸乱发,他把头发一挽,自然也看见了汨和。
「新来的?不。。。。。。现在可要叫你金大将军了。对吧?」顾婴刚见到他,嘴边便是一笑,吓得汨和一时不知该如何办去,那伸手出的手也只好悬在半空了。
他也不知道方才是动了什麽心思,只知道要是能抓住了顾婴,想必。。。。。。金将军把头一摇,暇思便已晃到天边了:「不。。。。。。那个。。。。。。。」
「反正都是个威风的将军了吧?」顾婴又笑一声。「真好。」
「你也觉我威风着来?」汨和先是一喜,後来听到他声音有点可惜,心下一惊,忙又补说:「你要是想要,皇上也会给你啊!」
「哈哈,你真是什麽都不懂。」他边笑边过来揉汨和的脸,软软的放在手心里,就像街上那些糖塑的将军那样。「若是真的想要,皇上多半是不会给的。」
「怎麽了?」汨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远远一座汍楼便已在金光中灿灿晃动。
「不,没什麽!」只是回头又是一张嬉皮笑脸,汨和猜不透他。这时顾婴已牵了他的手,自自然然的走在前面。「听说逸轻病了,你要不要一块去看他?」
「我。。。。。。」c
汨和有好多东西要问他,却也说不出口。顾婴对谁都好,只是他猜不透。那身影一直在眼前晃着,一样的艳红,一样的自由。他永远都只能在背後追着,像个没吃过猪肉的人,一辈子都只能知道猪的屁股长得怎样。
他不知道那是什麽滋味。
「。。。。。。为什麽要把我送回来呢?」唇上乾乾的,他总有自己的渴望。
顾婴似乎也知道他所指什麽,只是一笑:「不是说过,出了园子便会哭吗?」
「我没有!」
「我可是看到了。」顾婴似乎也总愿意逗他。「不就在茅屋下吗?」
「才没。。。。。。」
「现在不就好吗?回来便当上将军,也不知多威风。」
「什麽?!」刹时顾婴却把他抱在怀内,汨和正要大叫,却教他掩住了嘴。那根棒子便晃然掉落,碰在假山边上,嚓,他们便已隐身在阴影当中。
顶上幽幽的,自在不远处传来了声响。
『安公公,怎麽了?』
被叫唤的人一听,却往这边走近了点:『我听见那边有点声音。。。。。』
『可公公,家里的事,是说要让公公快点出宫回去的。』另一把声音却是急了。
『想必是我三丫头的病吧。。。。。。』安公公沉吟一声,似又回头走了。
『对,对,你媳妇也请公公快回。。。。。。」
然後假山之下,又只剩下他们二人的呼吐声了。
顾婴就在他耳侧,温温的吐气:「你这个不机灵的,他走近了你竟也不知道。。。。。。」
「太监。。。。。原来也能成家啊?」汨和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傻傻只懂问自己的问题。
「这事儿可多着呢。」顾婴的掌手却往汨和胸前抚去,隔了一重布,温温的,就像他过去所有的时候一样。「你要不是当了个将军,也许就不必知道了。。。。。。」
22:日落渐黄昏
在他们说话当儿,日影悄然西斜,渐而京城门外,亦点起长明灯火。在胡同里耍玩着的孩子,纷纷往家门跑去。屋瓦上的白光,亦接而褪去,一层又一层的,扫上了黯淡颜色。一台四人轿子就在此时呼呼的走在四合院子之前,贴在门上的锺馗二目一瞪,呀,这不是当朝权倾一国的司礼监兼笔太监,怎生会在这里巷里走着来?
安太监到底是个凡躯,听不见那声惊叹,伸手便往神明脸上推去。一道红门轻巧地开了,里面无端的跑出一个孩子来,用红头绳束了两根辫子,一见了安太监便笑。
「爹爹!」那孩子如是说,一边跳入安太监怀内撒娇要抱。
安太监也笑了,随而隐身入此陋巷之中。一时间轿子也嚓嗦的跑走,红门一关,一切刹时又回复当初模样。
只是这安太监还在,抱着手上孩子,便往屋中走去。此时屋内又走出一个妇人,年纪太约三十上下,梳了头油亮黑髻,头戴白花,穿着一身蓝色布衣便往安太监迎来。
「老爷,这麽早便回来了?」她边把手上的水擦向黑围裙,边向安太监问好。
「你还说?不是说三丫头病了着来?」安太监逗着孩子的脸,边往妇人问去。「现在三丫头倒是好好的。」
「哎,瞧老爷你这麽说的,还真像嫌咱们三丫头病不够似的。」妇人说过後又把口水一吐,似乎要这样才真个安心。「呸呸,瘟神爷爷走了,娘正是开心也来不及呢。来,三丫头到娘这边来。」
她说着便把安太监手上的孩子接过,一边走,一边又向他说:「这孩子下午里头有点热,人也不太精神。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请个大夫上门看,掉下那几个孩子也不是。谁知才刚让你来了,三丫头便闹得蹦蹦跳跳的。」
「怕是乱吃东西闹肚子了。」安太监笑着和应,随着妇人走进堂子里,又见两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正伏在地上习字。
正想夸他们乖巧,可见着地上散落的果食零嘴,脸上一个个黑圈墨点,便知这些鬼灵精方才哪里是在习字,看是耍玩才是正经。只是安太监一声不哼,身旁的夫人倒先吵起来了:「你们这几只东西,见老爷回来了,也不懂出去接?」
那几个男孩子擦擦鼻子,看看娘又看看安太监,未几才喊一声:「爹。。。。。。」
妇人才不管他们,接而又向安太监笑道:「你从宫里回来,应该还未用过饭吧?」
「还没有。」安太监摇摇头。
「那。。。。。。那跟咱们一起吃好吗?我们都没有吃,就怕是老爷你饿了,我们吃了你没得吃呢。」妇人笑着说说,未几却发窘的抱着孩子晃动起来。「呀。。。。。。还是些粗茶淡饭,怕不合老爷胃口。。。。。。你等我,我这就下去杀只鸡。。。。。。」
安太监摆手,正想说不用了。那妇人放下了三丫头径自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