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的人?嘻嘻,皇上,觅王年纪还小,哪里会有相称的姑娘在心。」德妃先是温婉的笑了,手指扣上皇上腰际的玉佩,一边抽索着啡褐腰绳。「尚且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皇上是天下之主,论理亦应替觅王作主。」
「作主吗?」d
皇帝叹出了悠长一声,德妃跪在下头也不知如何应嘴,大概也只当皇帝伤雏鸟离巢,一时间有所不舍而已。她才刚把衣服整好,皇帝便已大踏步自卧室而出。那一去如风轻溜,不着痕迹,德妃跪在原处,也只当是自古后妃恒久心事,自然也不计较少她一人。德妃便是这点好,知道自己份量,进退得道。求而不得,也不莾自生怪,含蓄婉转倒叫她占了个全。
皇帝自德妃的寝宫往外走,先要跨过德妃闺房的门槛,走入一道小廊,再过一扇门才出了这套间。外边自然是有人候着的,不迟不早,偏就在皇上踏上第一度门槛时打开了门,又徐徐卷起哑黄的帘子。那轻长的帘子一直往上滑动,皇帝欠身自下而出,正面便迎来了一个安太监。
「皇上万褔。」他先领头给皇帝道了早安,後面跟着的人才接而拜来。可此时亦无人敢作一点声响,只有安太监紧紧追在皇帝身侧,继续他一日的问安请诊。
皇上睡得可好?吃得可好?夜里可有惊醒?排泄可是顺畅?皇上的一切,他都了然於心。安太监紧紧的跟着,直到过了宫,才又於一间厢房中停住下来。他先整了皇上暗白的中衣,拉直黄褐色轻装的衣领,又把衣带解下,再俐落地重新系上,未了还把饰玉上的黄穗梳理一遍,好使那下垂的丝线摆得整齐又好看。
皇帝闭目养神等着,安太监方才罢手,他的眼睛就开了,一派神清气爽,犹如雨後初晴的湖面。後面人把解下的外袍接过去,安太监才珍而重之地把龙袍抱在手上,让小太监们合力把它开敞过来,先替皇帝穿了一袖,又慎重地套上另一端,亲自把一排扣子小心勾上,还注意着是否有什麽尘灰污渍,拂扫过後还记着要骂下边人整理不当。
由始至终皇帝都有如隔岸观火,眼里尽是乌黑河水的波动。他等了一会,都穿好了,又亲自拂扫着自己的袖口,一边不经意地开口:「是时候该让四皇子成家了。」
安太监自然是洗耳恭听,不敢怠慢,只是他两眼定定的看着皇帝,话却是一句都不多说的。
皇帝缓了一口气,又接道:「待觅王定亲了,自当越加稳重。到朕亲征时候,朝中的机密要务,亦可放心交予觅王协理,便是当作历练历练也好。」
44:君问穷通理
「你看如何?」皇帝说话到了尾末,便轻悄地把目光贯注到他身上。
安太监仍旧恭敬的垂着头,腰间坠下的玉牌还是他新赐的,那雕工着实的好,剔透玲珑就像它如今的主人。皇帝因此又笑了,底下人还道他心里高兴,谁知转瞬又一句话冷冷的打下来:「哈,朕倒忘了,内廷不议外事。」
「陛下说的甚是。」安太监在後微微的欠身一拜,迅即又领诸位小黑帽暗中撤了。
皇帝亦径自往光明处走去,那步履如水涓涓地流,正大光明地踏上那尊贵的路。想必今日又有成千上百个臣子,皱着眉头苦着脸的在大殿上跪候他前来。一想到这他便心里痛快,似是沉在肩膀的衣服都不重了,皇帝一步接一步的有如行云流水。龙座上纵是四无依靠,他还是一样的稳如泰山,所有皇帝可做的事、可尽的责任他都经己遵行,如此便应无惧。
至於应该失去的,他亦早已放手。
一去无归。。。。。。
金汨和垂首站在大树的阴影下,似乎指头上有什麽可厌的事物,一直暗自搓揉。到他把手上的微尘都搓磨遍了,外间的一声钟响又悄然爬入耳中,金汨和连忙把双手往地上一按,手忙脚乱地做全了他那三跪九叩。
「哼。」
一个声音从顶上掠过,那贵公子的步履又宽又阔的,很快就从金汨和耳边消失。至於後面提着小食盒的、捧宝盆的、提香炉的人亦纷纷自侧走过,有几个在意的看他一眼,最後也不过是暗自窃笑一番而已。
金汨和做了一轮礼,正要垂身直立,通道的另一侧却无端多站了一个人。他也没把眼睛放过去,就安守自己的本份,仍旧孤单的伫立在自己的岗位之上。他们二人就在这大树婆娑的路上并排而立,中间一条细长的玉梯扶摇直上,一直靠到顶上皇帝的玉宫之中。天上或间有传来嘻笑声,可疑幻疑真,到底是底下凡人无法确应的话题。
正午的太阳高照,金汨和被晒出一身汗。正想说他会否不甘心,旁边的顾婴却发话了:「金将军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的?」
「替皇上办事,素来都应该的。」他想说下一句会否就是抱怨的话,正闭起耳朵来不要听。顾婴当日那份荣华富贵,早已付诸东流,如今就是再多的抱怨也是无用的了。难道这般踏实的做人他就觉得不好?这边太阳纵是热毒,也总比皇帝吹到耳间的热风要好。或者他不这样想?。。。。。。
金汨和极想舍了这身閒职逃去,旁边的顾婴却只是偏首点点头,全然是一派心服口服模样:「也对,既然领了奉禄,就该替皇上办事才对。」
他就要这样把话题中止,这下倒轮到金汨和心里有满坑满谷的话想要倾吐。可才想开口,嘴巴却不知道怎的僵住了,顾婴刹时睹见他这情态,似是觉得好笑,又阴声细气的问来:「怎麽了?」
「我。。。。。。」金汨和正急着要说,临时却发现自己大半身早已往顾婴靠去,他连把姿态一整,一张脸也便目不斜视的正对前方。「怎麽你是跟着觅王来的?」
顾婴支腰站着,便是嘴边没含根草,也是一副懒散模样。「皇帝想要见见觅王,便让我去接驾了。」他想了一想,偏头看见金郎又是一笑。「倒是金将军大驾,怎麽在这边守着呢?」
「皇上让我在此守护,以保不测。」
「皇帝是想见见你吧。」顾婴也不至於否定,可那话里却怪怪的。金汨和忍不住瞪眼看他,他却似是在自说自话。「金将军如此尽忠职守,也不枉皇上三番四次的要赏你酒吃了。」
说罢他冲着汨和一笑。金将军刹时却像掉进盘丝洞里,那说不清理不断的丝线猝然爬来,捻得他一口气就要呼不上来。而顾婴这时又发话了:「上回吃了将军的酒,还没来得及拜谢,金将军就已一早出门办公了。今日若不是托了皇上鸿褔,恐怕要见到金将军一脸也是难呢。」
「皇上今天新赐了我一壶酒。。。。。。」金将军却只顾着说心里积存的话。「你要不要也来吃?一个人喝酒,到底是痛快不来。」
「金将军。。。。。。」顾婴一时不防他这样说,前边的一句话才沾了唇,後面却又笑了。「那自然是好的。」
为什麽要邀他呢?那尽然是说不清的,金将军人真傻,怕着两个人寂寞,等着回去便到妓馆里挂个牌子,邀一夥姑娘前来助兴。到时竹管笙歌适适俱备,只怕顾婴是要更乐的了。
金汨和暧昧的笑着,若是顾婴高兴了的话,他心头似是被重石压住的感觉,也便能就此舒解。金将军把手一摆,交叠在腹上倾耳去听如雷的虫鸣。树荫间的白影打到他脸上,顾婴是长得越发俊了,自己倒是不太怎样。失望了吗?或许应该这样,往时顾婴是常常来找他的,现在他行动自由了,却也不再这样。
思前想後,金将军原来是个不足用的人。想这些又有益於谁?倒不如当下就立定决心,正正经经的娶一门妻房,他日若是能生个白胖小子,说不定还能跟顾婴的孩子定个娃娃亲。如此一来这种感情便不会再次浮现,教人食不安寝不着,一心一意只为寻求他一眼垂顾。
金将军的心思是极其复杂的,可费时亦不过弹指一刻。他正想说些玩笑话,回头一看顾婴,那人的目光却像是早已把自己一再细看,教金汨和一时再说不出什麽话来。
「看你方才对觅王行礼的模样,让我想到金将军到底是在外头历练过了,跟以往已是不太相同。若不是你邀我喝酒,我以为金将军已全然是个新人,如今仔细看来,你爱玩的一点还是没变的。。。。。。」他正准备以一笑作结,抬头却是呆了,一时间两手也不知往那里放才好。
「金将军。。。。。。」
听他的话,倒像自己变了多少似的。汨和一张脸正对着他,本来也是打算要一笑置之的,可那颗泪却顺着过去的轨迹,慢慢的在脸上拉长,形成一道细长的哑光,就爬在他脸上,伸手要抹都抹不去。
45:人事有代谢
那颗泪一直爬下去,流落成茶杯上的一点水,滴落在觅王的手指头上。他不露声色地把湿意重新抹在茶杯上,抬头一看,却看到父皇在向自己微笑,而觅王是从来都不喜欢看到皇帝笑的。
皇帝笑得开了,那必定是有所图谋。觅王小心地把嘴凑到茶器边上,蒸腾的热气很快便模糊了视线。父皇要赐婚的事,他是知道的,也不见不得不会乐意遵从。既然如是,父皇怎麽又把疏远久了的自己召回来呢?
觅王暗自在心里盘算,一张俊脸都皱得像握在手中的纸团,後面人倒是个个显得笑意盈盈,冲天的喜气要挡都挡不住。皇上待觅王向来是极其优厚,金山银山只怕还掉脸了,是次有关於觅王的终生,更是不容马虎。於是下边的人也笑了,一个个笑得比莲子蓉还甜。
觅王把茶水一阁,皇帝倒先开口说话了:「朕与觅王尚有些话要说,你们都退下吧。」
下边人应了一声诺,也知道皇帝必然是有些体己话儿要说,一个个走得又稳又快。觅王跟他父子独处,却是份外不自在起来。一双眼睛不知往哪儿放的,最终也只能落在指头的一颗水珠之上。
觅王的嘴里却份外乾涩,就要从无色的唇上裂出纹来。这时皇帝倒说话了,那话说得又轻又软:「皇儿。」
「是。」
「你母妃选的姑娘,你还满意吗?」皇帝看向他的儿子,的确是长得出类拔萃,那满目精光射来,反把自己映得无用无能。
「母妃?」觅王露齿而笑,故意装出思索的样子,未几却是侊然大悟。「哦,父皇说的是德妃娘娘?也没什麽好高兴不高兴,父皇钦定的人,还有不好的吗?」
「见过了吗?」皇帝却仍是一派悠然自得。
「看过画了。」觅王随便说说,觉得不够又顾自添了一句。「画得挺美的。」
「再美也只是锦上添花,将来要母仪天下的人,性情才最是要紧。」
觅王听了这句心下火起,当场便要驳斥皇帝,这麽说是指他的母后性情不好,才遭废黜吗?可他一握拳却是忍了,这忍也忍得辛苦,让旁边人看了也不免为他担心。要说他性情像谁,那必然是像他的母亲,脾气不好,把能忍的都当成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了。
皇帝看着他又是笑,长大了便不安份了,想他往时可爱样子,也只是为了喂食装装而已。教训还是要给的,当是挫挫他锐气也好。
「不过那幅丹青画得纵是再美,恐怕也入不了皇儿法眼。朕听说你家里有一幅藏画,是专程请已入山的相缘法师绘的,美得能千里传香,百里入梦。教人点了睛,就更是活灵活现,每年不替它做做生日,只怕那画中天仙还要生气呢。。。。。。」
皇帝说得平常,觅王的一张脸却是青了。「听说皇儿你对它煞是疼爱,就挂在卧房里,焚香供奉,每时每刻都要见到,偶然夜里还要起来亲亲它才睡。画痴如此,这画中人也不枉到来这世间一趟过。」
「父皇。。。。。。」
他就是知道觅王会开口拦他,这话说得又急又快,根本不容旁人插嘴:「只是皇儿现在年纪大了,再好的画也应该割爱,专心在正事上才好。你母妃教你成亲,也是这个意思。那幅你就转赠有缘之人吧?若是不愿,便掉到火盆里毁去也好。」
「父皇!这。。。。。。」
他自然是不情愿的,那画里白衣胜雪,眉目如秋,觅王求而不得,自然是份外放在心上。只是这小孩心性,也该收收了,往时顺着他胡闹,也只道是因他年纪还小。「皇儿,到这份上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画的人是谁吗?」
「父皇,我只是。。。。。。」这回觅王能随意的说了,讲到一半却又发不出声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将来娶了亲,这些胡闹事还是可免则免。」
「胡闹事?」他终归是像他母亲。「父皇的胡闹事还少去了?便是一个王湘。。。。。。」
「皇儿若是要拿朕当榜样,那自然是可以的。」皇帝扫着袖上的尘埃,一脸好整以暇。「不过这都要等你当上皇帝才说。」
「你想要当皇帝吧?」皇帝就直冲着觅王笑,吓得他语窒无声。
「王湘也好,什麽也好,到时候你能得手的,有多少就多少。皇儿你现在还是安心静养,想想他日与王妃如何相敬如宾才好。」说罢皇帝乾了杯中的茶,径自就往外间走去。
外边自然是有人等候的,见上午下了些雨,起了风,便拿了一件淡橘色的披肩挂到皇帝身上。就在穿着时候,安太监轻轻的便问了:「皇上何苦迫他?」
「他若什麽都有,就没当皇帝的心了。」皇帝把目光自安太监顶上扫过,接而又大步走去。「为君之道,最重要的是想要当皇帝的心,难道你就忘了?」
那许久以前话此刻又再流入自己的耳朵,安太监听了却只现苦笑。他仍低着头在皇帝後面走着,一边淡淡的道:「既是父子,皇上又何必让觅王怀恨呢?」
「反正他又不是朕最喜欢的儿子。」
「皇上?」
皇帝说得理所当然,回头看了看安太监,彷佛他才是奇怪的人:「小时候长得可爱,也是小时候的事了。况且你以为单凭这一点,朕便会原谅他了?」
。。。。。。尤其是那个长得跟母亲一模一样的觅王。
「不会的,当皇帝是要吃苦的。」皇帝说得起劲,一双眼睛直盯着安太监不放,就怕他不相信。「不然朕怎会属意於他?」
「皇上,到底是骨肉至亲。。。。。。」
奇怪,他倒是来劝自己了。皇帝一瞪眼,说得倒是在情在理:「骨肉至亲?朕若是不死,他怎能当上皇帝?」
安太监在下边一脸焦急,一副恨不得要掩住自己的嘴,再喊声声万岁的情态。皇帝在上看得乐了,至理名言也便如脱缰野马便无所约制。「要恨朕是应该的。若是看着顺眼,又何苦来找他受罪?朕才不吃这个亏。朕讨厌他,他也恨朕,那才是最好不过。」
46:独有宦游人
兵者,恨也。
恨国土为人所侵,恨妇女为人所略,恨敌攻人之所不备,恨世上贫富之不均,诸如此类皆缘於恨。如此同仇敌忾,自然声威百倍,势如破竹。然恨非憎,亦非怨。恨者,不过是涂抹在敌人背上的箭靶,教人的弓箭有所指向而已。若是憎怨之师,必为一己愤怒所蔽,交战之时损人而不利己,反而白白折损兵将。故兵之强者,实怀恨之哀兵也。
只是此刻皇帝的雄师,纵是在苍天之下把旌旗高举,心里却全无恨意。一夥人高高兴兴的在路上走,兵在前,马在後,战车後随,若非那战甲在膛,倒真像是随皇帝春游的侍从。
或许他们真是顺着皇帝的玩兴来而已,一个个乘人不觉,打呵欠的有之,暗自调笑的有之,未出城门,队伍便经已乱了大半。金汨和在马上看得眉头紧皱,又不好作声。这到底是皇帝亲征的大喜日子,比他大的官儿都是满脸喜气的,他又凭什麽指三划四?於是鞭一划,纵马而走,倒是眼不见为净了。
前路弯弯,慢慢便随着士兵的背影变得又窄又小,皇帝的车驾边走边香气四溢,後头或许还要跟些人把残花拂扫,才使我军行踪不致暴露。顾婴身上的香气也是从那边来的吗?金汨和方才闪神了一两下,顿时又觉心烦,於是也只好心无旁贷地骑着马走,充其量也算是在「护驾」。
只是待在旁边的味道着实烦人,金汨和斜眼往那青山绿水一看,马鞭轻轻的一挥又使座骑连走带跑的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