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而安太监扶住膝盖,自原地竭力而起。阿素到他家中经已十年了,她是个能干媳妇,这个房子也是当初娶她时盖的,至今门梁都没有漆过新一重。阿素是个好媳妇,也是个苦命人,三丫头还是他看着出生的,而有很多事,不能单用一个恨字终结。
阿素的孩子都蹲在房子角落,一双双眼睛反射着日光往他刺来,安太监抬袖一掩,阳光却是更烈。他想着让阿素躺在外头不好,一边却在数算着孩子数目。一、二、三。。。。。。偏偏是少了一个三丫头,他心里狐疑,里间却有一人往他盈盈拜来。
「安公公好。」只看来人容颜俊秀,梳一根乌油油的大辫子,一身淡绿纺绸,年纪不过十八上下。瞧她容止对答,显然是个宫中用人。
「你是叫什麽?」安太监正是心烦意乱,缓步进屋,才知道房子里的人比他所想的多。一群小黑帽瞬时往他拜来,中间一个领头的哈腰潜上前来,冲着宫女便大喊:「公公在问你耶!」
先时不觉,此时才看到这宫女脸色青白,原来正是浑身发抖。想是进来时看到外间的阿素,受惊了吧?安公公好整以暇的扫她一眼,那名宫女便如倾倒往跪下:「名。。。。。名叫喜儿。」
「你们都在这干吗?」安太监负手而立,却往他们喝去。
那领头的又走前了几步,把一张圆脸笑得满满的,边说边往怀里探出旨意:「安公公好。是皇上挂念安公公媳妇患病没了,特地下了旨意让喜儿出宫,前来伺候安公公的。」他胡话说了一通,暗中又附耳道:「还未出嫁过,是个美人儿耶。」
「病?」安太监却甩袖一挥,暗里却把他推开了一圈。「你们来得可真合时。」话里显然有话,那领头的却不见怪,嘻嘻哈哈的走过来,却是拍着安太监裤上的泥。
「皇上也说这房子不好,已在京中另择了良宅,就等安公公跟新媳妇搬过去呢。」领头的盯了喜儿一眼,她便忙不迭送的叩头。「喜儿愿意伺候公公。」
「。。。。。。都是皇上的旨意。」安太监径自负手而出,一步踏在门槛上,却在看他的旧媳妇阿素。
领头的看了,俯身暗使了底下人出门去搬。几重小黑帽在他身边轻轻擦过,安太监刹时却又问了:「我的三丫头呢?」
何氏是灌药死的,可三丫头呢?安太监回首看了领头的一眼,领头的还是哈哈笑着,那个喜儿在他身边一颤一抖的,已是吓得不似人形。未几他听到水声了,就像是有人在掏些什麽,一把一把水重重的泼在地上。
他连忙往屋後的水井走去,可受了那一刀,走得到底不快。抚着墙身而行,後面的一重小黑帽却都赶来了,轻轻地托着他的背心走。这教安太监又似回到当时,阿素在他面前低头哭着,他却伸手去摸她的肚子,里头的东西温润润在动,他受了惊般缩手退去,疑惑的看了看,却又重新抚上阿素鼓涨的肚子。
阿素是个好媳妇,他却忘了阿素是个妇人。妇人爱男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此他也不问这孩子从何而来,只是温和地抚摸着阿素的大肚子。而如今阿素的血肉却都像这堵墙般又冷又硬,她肚子里的三丫头,也就变得不会动了。
有人跪在他跟前,安太监伸手把那水淋淋的躯体接过,温和的包裹在怀内哼歌。他抱着一个死孩子,信步又往屋内走,後面一群黑压压的蝼蚁跟着,他却不想再对谁大动肝火。
只是隐隐地有人在他耳边说,小孩子顽皮,掉落到水井里,使人去救经已太晚云云。他心里却一无所动,只是哼着平常逗三丫头的歌谣,一边走入房子里间,把三丫头放在床上,又盖了被。
然後安太监便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盯着个死孩子发呆。那一房子的人也在他腿边跪着,似乎都等着三丫头睁开眼睛,再叫安太监一声爹爹。安太监待着待着,却似是入迷了。那领头的暗叫一声不好,皇上的旨意,到底轻易不敢干犯的。
「安公公,皇上还说姓李的几个孩子若是愿意,也可以进宫当差。」安太监一听却是笑了,他缓慢的把目光投过来,一手还在轻轻抚拍着床上的死孩子。「当差?当什麽差?还是像你我一样吗?」
他这麽一说,大概是触犯了彼此的禁忌,那领头的也单笑着不说话了。若是能说,指不定还会伸手来把他勒死,就像何寡妇一样。安太监伸手摸着三丫头的脖子,凉的,上面还有红痕几道。他低头顾自盼望,一边却问:「。。。。。。皇上还说了什麽没有?」
「是。」领头的僵着一脸的笑,把旁边的喜儿往前一推,却似前事不计,争着就要向安太监献宝。「皇上还说,这喜儿聪明伶俐,糊涂事情是绝不会做的,以後也不会教安公公受苦,请安公公放心。」
受苦?安太监闻言嘻嘻的笑了,朝喜儿一看,却是和颜悦色:「那麽喜儿,以後孩子们便指望你照顾了。」
「是的,安公公。。。。。。诶?啊」喜儿本在下边应得温驯,安太监伸手往床上一揽,抱了个死孩却要她接去。
水滴从孩子的尸体上坠下来,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皇上终归是不愿意他受苦的,如今祸根已除,而许多事情,却不是一个恨字可解。
31:朝露何易晞
小太监王福四处找着他主子,已经有几天时日了。说找不着,倒也不是园子跑了人的大事,只是最近他家的将军大人,越发是不容易见了。想说他是到哪里乘兴玩乐嘛,忽地又会窥见他在某处发呆;想说有事情,要请示主子嘛,轻轻唤一声也能跳得比云朵高。
到了夜里,更经不得吓,便是一个烛影浮动,也能教他坐立不安好半天。这金郎将军,本是恃着一副白白胖胖皮相,惹得几分讨喜可爱的怜惜。这一场吓下来,倒显得脸色憔黄,唇色青白。
若还在平常日子,教皇上见了,倒也不太相干。反正御医宝药哄哄,用不着明天,指不定三时五刻又能还皇上一个粉红将军。只是这些天来皇上忙於日理万机,不要说汨和了,便连王湘顾婴也沾不上雨露的边。
可他们二人是不打紧的,单是这个王湘,下午沏了一壶清茶,便劳师动众发了个清雅帖子来要金将军去嚐嚐香。也不说他清閒,却是閒得晓有趣味。云掌把一片竹叶压扁,上面跳着几个字儿来也是随兴。可他閒得乐,却苦了底下人,这日头正高,王福在园子里草草转了两圈,却还如颗珠子在盘上两边转,左右找不到安身之处。
「这个混帐王。。。。。。」王福在嘴里低低的吼,可才没几声也就止住了。他师传是怎样没的,他人还记得清清楚楚,况且要骂的人既在跟前了,他也不好作声,赶紧交了差便是。
「啊,金将军,原来你正在这。小的找你好久了,王大人的茶等着将军去品呢,只怕现在已是凉了。。。。。。」王福边说边用袖子擦着汨和身上的泥,他家主子敢情是跑到哪里摔倒了,现在正是一身狼狈模样。
汨和教他一叫,却又像受惊似的,频频回头察看,似是有什麽东西在赶他般怕。此时王福额上冒着的汗珠已像河一般流,他混身湿气,丁点儿不想在太阳下多呆。於是三催四请,半哄半骗的就从汨和背後推着,也不管主子乐不乐意,只管要他赶快去见人,好办了这个差。
汨和教这小黑帽使劲一推,四肢便似不着力的,腾云驾雾自域外翻了一圈,才巧巧地到这汍楼一趟。汨和把目光一斜,眼角中瞄到的一点黑,好生眼熟,又教人猝然心惊。伸手一推,人却已是倒在台阶之前,恰巧汍楼的主人此时亦正在阶前,一双玉手轻婉地便把他扶了起来。
「金将军,你究竟是来了吗?」王湘这番话说得崎岖,可金汨和顾着避那团黑,不意却伸手接了他的搀扶。
王湘也便笑笑,充足了主人架子,一手牵着汨和便往楼里头走。马上便有人自旁拥上,赏了王福足量银子,乐得他一时心花怒放,只叹富贵人家的钱身好赚,脑子里只管串着些字花牌九名字,也忘了要在主子身旁随伺,乐花花的往一头跑走了。
金汨和进了楼,也便势成骑虎。走也走不得,坐也坐不定,正恨自己一时闪神,旁边的王湘却是笑着问了:「也不见旧时伺候你的张千,终归是换了人吗?」
「嗯。。。。。。」汨和一听,也不作答。只是脸上刹时刷成一片青白,似乎有什麽难忍的痛楚正在五内翻胜,折腾得他就要在地上翻滚。
可一个下人的事,王湘又岂会认真在乎?设了座,布了茶,也便让身旁人悉数退下,单留着一个不解风情的汨和在小厅中对座。也不知是打什麽主意,边用滚热的茶水沏壶,边含笑而道:「金将军,你来晚了一点。茶己微凉,只怕是不香了。」
汨和接了茶,心里暗道这水气滚烫,怎麽会冷?一边又恐王湘记挂前事,此次邀他前来,怕是要问个清楚明白。
王湘也不理他,白袖往露台一旋,迎着水声一站,却是邀风前来。只见他脸上轻附薄粉,金钗顶头,唇上颜色红得煞是刺眼。他朝限而立,眉眼间若有所思,却是在隐隐的唱:「。。。。。。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他好好的唱歌,茶气飞溢,却衬得汨和满腹不祥。正想要走,那一双美目顿时却像镰刀一般劈来,煞得汨和连话都不敢说了。两人正是僵持,此时外间亦金鸣声起,步声盈盈,似是有一川人正从容流来。王湘脸露悦色,却道:「皇上来了。」
「皇上也来?」汨和眉头一皱,却已是无人答理他。i
王湘轻巧如碟的往门上扑去,那门一张,便似是有一重金粉扑鼻而来,皇帝亦自其中从容而出。只见他穿了一身月白衣裳,上面用金线绣着两尾冲天而上的龙,旁边尚有许多汨和不懂的花色,却式式极奇巧丽,精致夺目。皇上又在外间披了一件珠白的袍挂,隐隐却流出一缕缕流水云纹来,飘到汨和身上,却侊如一重灰。
皇上也是笑的,就像初见时那样,端庄而不失威严。那两眼黑亮亮地发光,後面透露着的,却是一重森寒。由是汨和不由自主的跪倒了,皇上却也不理,两腿直直的往王湘走,王湘却是一脸浅然,眉头间留着股掩不住的愉悦。
如是皇上笑,王湘也笑。皇上甩袖一挥,门又自如地关上了,四下的人声也没了,只得汨和一个伏在地上,忍着颤抖的尚有些生气。他们俩人四目交投,好一对金壁玉人,生冷冷的透着寒气。
十年前,自他梳着总角时候,也曾这般正眼瞧向皇上。那时王湘不懂,皇上垂顾看他是为着什麽,只是满腔温温热热的暖,像是在太阳底下被呵哄着,逗得他一脸都只是笑,而如今那明晃晃的白,却都已被冻成枝头上的寒霜。他王湘,此生尚有何所求?
「王湘,事情你是做过了。可你还未告诉朕,想要领什麽赏?」皇上玉指轻按着梨花木,自在的坐在主人的位置,偏头去看僵立在旁的王湘。
王湘脸上却仍挂笑,五指伸向皇上的肩,却是在细细的揉。他王湘此生,还有何不足?
「想要什麽?或者皇上可以赏逸轻一个,姓文的下场。」他却笑道。
32:夜色凉如水
皇上却是不笑了,轻轻地用指头搭着椅柄上的木。王湘在後面閒閒的晃着头,髻上别着的几颗珍珠一斜,更衬得他肌白胜雪,发漆赛墨,眉眼之间温柔流转,好一个绝世徍人,人间岂容易得?如是亦合该撇去这世间青红皂白道理,也不问贤愚男女,只应随心所欲。
「皇上不愿意吗?」王湘笑着,牵着皇上的手,便从一室盪向另一室。就在一矮柜前,微弯了身,回头再看他,却只见王湘双手满满奉起一卷卷画轴。
皇上正要发话,他嘴却猝然像裂开了般狂笑:「哈哈哈哈哈。。。。。。皇上,你看二十年前定国公独子和逸轻长得可像!」
那画一掉到地上便滚开来,长长远远的流着,一张张泛黄画纸,上绘的浓黑淡墨,此时仍然毫不逊色。二十多年了,画上的那个公子还是穿了一身武装,提了一根红樱枪,神气间威风凛凛,支腰立起来可是顶天立地。
那双骄傲的眼睛正往自己看来,皇上盯着地上的画看,似有所思,一下子嘴角又弯了:「不像。」
他轻轻淡淡一句,伸手又把画一幅幅的重新卷起,这纡尊降贵的举动皇帝做得极其自然流畅,王湘惨淡的立在一旁,唇齿却又浅浅动了:「当然是不像。逸轻有的,怕也只是当初和文家不相上下的家世和对陛下的心而已。」
「忠君爱国的事自然是应该的。」
皇上閒閒的卷着画卷,似乎一切都与己无关,他不过是个可救苦救难的大罗神仙,愿意时候也可拯救苍生。只是受苦的不是他,他永远也不需知道,这些下世的臣民们是如何对他又敬又怕,而这一切荣誉他只要承受就好。
王湘却是不甘心了,一边随风飘盪,一边诉说自己的下场:「皇上,我可不是文家的人哦。这种忠肝义胆的事情,逸轻可做不出来!或者其他人吧。。。。。。逸轻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皇上,却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或者他也真太傻,以为尚有一点份量,足以踏上天枰比称。皇上却正眼也不瞧他,单抚着画卷上的锦绢而笑。那话一说,一言九鼎,君恩浩荡:「王湘,念在你这些年伺候的份,朕也不会待你怎样。只是朕不明白,这事情便是成了,你又能有何好处?」
而说来说去,单单是为着一个人而已。
「是这样吗?看来皇上吝惜了。逸轻又要什麽好处呢?此生如尘,又有什麽好处。。。。。。」王湘整个人轻轻的,像翅膀上一根羽毛一样,便是掉落了也不知道,可知道了也毫不心痛。
满室的茶气飘盪,那轻厚的湿气层层压在他身上,越发教人喘不过气来。水气中王湘眉目轻转,似是又想起当时,胸口间那种无法压止的鼓动。卟卟,卟卟,皇上欢喜他,要把逸轻养在当王时的居所里,围着这幢楼还要建一座大大的园子,要养许多珍禽异兽、奇花异草,他和皇上就两个人住在里头,也就只两个人,住在这人间仙境,蓬莱岛上。。。。。。
。。。。。。只是这座楼,名字不好。。。。。。叫什麽呢?汍楼,眼泪。。。。。。这名字不好。。。。。。。就哭哭啼啼的。。。。。。为什麽呢,皇上,你难道有什麽伤心事儿?。。。。。。哪里。。。。。。皇上的手又大又暖,一把就能把自己拥入怀内。。。。。。卟卟,卟卟。。。。。。。呵呵,我的王郎怎麽心跳得这样快呢?皇上笑得好亮,自己呢?也许笑了是吧。。。。。。
一切都是这麽愉悦的。。。。。。因为他喜欢皇上啊。。。。。。。对了,他喜欢皇上。。。。。。这是逸轻的好处,这是他唯一的。。。。。。
「哈哈,皇上是要逸轻像姓文的一样待你,只是逸轻不情愿这样。。。。。。」刹时他便气呼呼的把皇上手上的卷轴拍下。「我并不是那个隐姓埋名、哈腰驼背,心甘情愿去当太监的文安和!」
皇上看看他,看看地上散落的画,弯下腰来,王湘却是抢先趴下把画撕了。那纸裂的声音极其刺耳,皇上的眼睛就在一度鏠後,窥看着对头的王湘。然後一双手也来了,刮过参差不齐的纸沿,一个指头接一个指头的紧紧合拢。
「。。。。。。皇上,我没有输。。。。。我若是嬴了,就不要他来伴你一生一世。。。。。。」这世上有他无他,本来是自然的。他赌了,输得理所当然,意料之中。。。。。。可他也不要他好过。能有什麽呢?他也只能让他不好过。。。。。。。
王湘的脖子就贴在他掌心上,像是握住一株茶花缓慢的抬起头来,罪该万死的盯着皇上的眸子直看。也笑,也哭,那一张好看的脸也似是被泪打湿了,一瓣接一瓣的,全教雨打湿了,渐而往内收缩成灰白颜色。
皇上的手仍旧大,又暖,紧紧的把他支起来,靠着天花举去。王湘後来又是动了,两腿晃晃的凌空蹬了几下,可好像也没有动,就这样直直悬在半空中,两眼只看着皇上笑。那一身白衣在半空中散碎摇摆,像云朵,像棉絮,经风一吹就散了,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