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么妹也许给了人家,可婆家来领人的时候,她就不见了,跟了她的情哥
哥,乡里的一个小伙子。
他也玩龙灯吗?她问。
镇上玩龙灯武斗的那伙是下面谷来村的,这小伙子家在上水旺年,相隔有五十
里地,也差了好几个辈分,可当年都是上好的后生。说的是这么妹的情哥,没钱没
势,家中只两亩旱地九分水田。这地方只要人手脚勤快,倒是饿不着。当然也还要
没有天灾,没有兵祸,要都赶上了,一村子死他十之八九,也不是不曾有过。还是
说这么妹子,这么妹子的情哥,要娶上么妹这样标致灵巧的姑娘,那点家当就不够
了。么妹有么妹这样的姑娘的卖价,一付银手锅子的定钱,一挑子八个糕点盒子的
聘礼,两担描金的衣柜衣箱的嫁妆,都出在买上头上。买姑娘的这主就住在水卷,
现今的照相馆后面,那老房如今也早换了主人,说的是当年的老板,正房里一味只
生丫头,这财东心想儿子才决定纳妾。又碰上么妹她娘这样精明的寡妇,替女儿倒
也算来算去,与其跟个穷汉种一辈子田,不如上富人家去当个姨娘。经中人往来说
合,花轿算是不抬了,里外的衣裳都�一做得,说好了接人的日子,姑娘夜里
却偷偷跑了。她只挎了个包袱,裹了几件衣服,半夜里敲她情哥哥的窗户,把这后
生招了出来,那干柴烈火,当下便委身于他。又抹着眼泪,发下山盟海警,说好投
奔山里,烧山开荒为生。双双来到河边渡口,望着滚滚的河水,这后生竟踌躇了,
说是回家去拿把斧子,抄几样做活的家伙,不料被娘老子发觉。做老子的拿起柴禾
就打,打这不孝之子,做娘的又心疼得不行,可也不能放儿子离乡背井。做老子的
打来做娘的哭,哭哭闹闹天跟着就亮了。早起摆渡的还说看见过一个拎包袱的女子,
后来就起了大雾。天越见亮,晨雾越浓,从河面上腾腾升起,连太阳都成了一团暗
红的炭火。摆渡的加倍小心,碰上行船还算事小,叫放排的撞上可就遭殃。岸上聚
集许多赶集的人,这墟场迄今少说也有三千年,三千年来赶墟场的总有人听见,雾
里传来一声喊叫,刚出声又噎了回去,水声扑腾了一下,耳尖的说还不止一下哩,
人又都在讲话,就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了。这真是个繁忙的渡口,要不大禹也不会从
这里过渡,满满的一船柴、炭、谷子、山芋、香菇、黄花、木耳、茶叶、鸡蛋和人
和猪,竹篙打得弯弯的,吃水到了船沿,白蒙蒙的河面上怨鬼崖那块岩石也只是灰
灰的一道影子。贫嘴的妇人会说,那天早起就听见老鸦在叫,听见老鸦叫总是不祥
的征兆,那黑老鸦叫着在天上盘旋,准闻到了死人的气味,人要死未死之前先发出
死亡的气息,这如同晦气,你看不见,闻不到,全凭感觉。
我带着晦气?她问。
你不过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你有种自残的倾向。你故意逗她。
才不是呢,生活就充满痛苦!你也就听见她叫唤。
第三章
10
树干上的苔藓,头顶上的树枝丫,垂吊在树枝间须发状的松萝,以及空中,说
不清哪儿,都在滴水。大滴的水珠晶莹透明,不慌不忙,一颗一颗,落在脸上,掉
进脖子里,冰凉冰凉的。脚下踩着厚厚的绵软的毛茸茸的苔藓,一层又一层,重重
叠叠。寄生在纵横倒伏的巨树的躯干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每走一步,湿透了
的鞋子都呱叽作响。帽子头发羽绒衣裤子全都湿淋淋的,内衣又被汗水湿透了,贴
在身上,只有小腹还感到有点热气。
他在我上方站住,并不回头,后脑勺上那三片金属叶片的天线还在晃动。等我
从横七竖八倒伏的树干上爬过去,快到他跟前,还没喘过气来,他就又走了。他个
子不高,人又精瘦得像只灵巧的猴子,连走点曲折的之字形都嫌费事,不加选择,
一个劲往山上直窜,早起从营地出发,两个小时了,一直不停,没同我说过一句话。
我想他也许用这种办法来摆脱我,让我知难而退。我拼命尾随他,距离却越拉越大
了,他这才时不时站住等我一下,乘我喘息的时候,打开天线,戴上耳机,找寻着
信号,在小本子上记上一笔。
经过一块林间隙地,那里设置了一些气象仪器。他查看作些记录,顺便告诉我,
空气的湿度已经饱和了,这是他一路上同我说过的第一句话,算是友好的表示。前
去不久,他又向我招手,让我跟他拐进一片枯死的冷箭竹丛,那里立着个用圆木钉
的大囚笼,一人多高,闸门洞开,里面的弓子没有安上。他们就是用这种囚笼诱捕
熊猫,然后打上麻醉枪,套一个发射无线电讯号的颈圈,再放回森林里去。他指着
我胸前的照相机,我递给他,他为我拍了一张在囚笼前的照片,幸好不在囚宠里面。
在幽暗的椴木和槭树林子里钻行的时候。山雀总在附近的花揪灌丛中(左口右
去)呤(左口右去)呤叫着,并不感到寂寞。等爬到二千七、八百公尺高度进入针
叶林带,林相逐渐疏朗,黑体锋的巨大的铁杉耸立,枝干虬劲,像伞样的伸张开。
灰褐的云杉在三、四十公尺的高度再超越一层,高达五、六十公尺,长着灰绿新叶
的尖挺的树冠越发显得俊秀。林子里不再有灌丛,可以看得很远,杉树粗壮的躯干
间,几株团团的高山杜鹃足有四米多高,上下全开着一蓬蓬水红的花,低垂的枝丫
仿佛承受不了这丰盛的美,将硕大的花瓣撒遍树下,就这样静悄悄展现它凋谢不尽
的美色。这大自然毫不掩饰的华丽令我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惋惜。而这惋惜纯然是我
自己的,并非自然本身的属性。
前前后后,有一些枯死了又被风雪拦腰折断的巨树,从这些断残的依然矗立的
庞大的躯干下经过,逼迫我内心也沉默,那点还折磨我想要表述的欲望,在这巨大
的庄严面前,都失去了言辞。
一只看不见的杜鹃在啼鸣,时而在上方,时而在下方。时而在左边,时而到了
右边,不知怎么的总围着转,像要把人引入迷途,而且好像就在叫唤:哥哥等我!
哥哥等我!我禁不住想起兄弟俩去森林里点种芝麻的那个故事,故事中的后娘要甩
掉丈夫前妻的孩子,却被命运报复到她自己亲生的儿子身上,我又想起迷失在这森
林里的两位大学生,有种无法抑制的不安。
他在前面突然站住,举手向我示意,我赶紧跟上,他猛拉了我一把,我跟他蹲
下,立即紧张起来,随即也就看见前面树干的间隙里,有两只灰白带麻点的赤足的
大鸟,在斜坡上疾走。我悄悄往前迈了一步,这一片沉寂顿时被空气的搏击声打破。
“雪鸡。”他说。
只一瞬间,空气又仿佛凝固了,坡上那对生机勃勃灰白带麻点赤足的雪鸡,就
像根本不曾有过,让人以为是一种幻觉,眼面前,又只有一动不动的巨大的林木,
我此刻经过这里,甚至我的存在,都短暂得没有意义。
他变得比较友善了,不把我甩远,走走停停,等我跟上。我和他的距离缩短了,
但依然没有交谈。后来他站住看了看表,仰面望着越见疏朗的天空,像用鼻子嗅了
嗅似的,然后陡直往一个坡上爬去,还伸手拉了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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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喘息着,终于到了一片起伏的台地,眼前是清一色的冷杉纯林。
“该三千公尺以上了吧?”我问。
他点头认可,跑到这片台地高处的一棵树下,转过身去,戴上耳机,举起天线
四面转动。我也转着看,四周的树干一样粗壮,树与树之间距离相等,一律那么挺
拔,又在同样的高度发杈,也一样俊秀。没有折断的树木,朽了就整个儿倒伏,在
严峻的自然选择面前,无一例外。
没有松萝了,没有冷箭竹丛,没有小灌木,林子里的间隙较大,更为明亮,也
可以看得比较远。远处有一株通体洁白的杜鹃,亭亭玉立,让人止不住心头一热,
纯洁新鲜得出奇,我越走近,越见高大,上下裹着一簇簇巨大的花团,较之我见过
的红杜鹃花瓣更大更厚实,那洁白润泽来不及凋谢的花瓣也遍洒树下,生命力这般
旺盛,焕发出一味要呈献自身的欲望,不可以遏止,不求报偿,也没有目的,也不
诉诸象征和隐喻,毋需附会和联想,这样一种不加修饰的自然美。这洁白如雪润泽
如玉的白杜鹃,又一而再,再而三,却总是单株的,远近前后,隐约在修长冷峻的
冷杉林中,像那只看不见的不知疲倦勾人魂魄的鸟儿,总引诱人不断前去。我深深
吸着林中清新的气息,喘息着却并不费气力,肺腑像洗涤过了一般,又渗透到脚心,
全身心似乎都进入了自然的大循环之中,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
雾气飘移过来,离地面只一公尺多高,在我面前散漫开来,我一边退让,一边
用手撩拨它,分明得就像炊烟。我小跑着,但是来不及了,它就从我身上掠过,眼
前的景象立刻模糊了。随即消失了色彩,后面再来的云雾,倒更为分明,飘移的时
候还一团团旋转。我一边退让,不觉也跟着它转,到了一个山坡,刚避开它,转身
突然发现脚下是很深的峡谷。一道蓝雷雷奇雄的山脉就在对面,上端白云笼罩,浓
厚的云层滚滚翻腾,山谷里则只有几缕烟云,正迅速消融。那雪白的一线,当是湍
急的河水,贯穿在阴森的峡谷中间。这当然不是几天前我进山来曾经越过的那道河
谷,毕竟有个村寨,多少也有些田地,悬挂在两岸的铁索桥从高山上望下去,显得
十分精巧。这幽冥的峡谷里却只有黑森森的林莽和峥嵘的怪石,全无一丁点人世间
的气息,望着都令人脊背生凉。
太阳跟着出来了,一下子照亮了对面的山脉,空气竟然那般明净,云层之下的
针叶林带刹时间苍翠得令人心喜欲狂,像发自肺腑底蕴的歌声,而且随着光影的游
动,瞬息变化着色调。我奔跑,跳跃,追踪着云影的变化,抢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
灰白的云雾从身后又来了,全然不顾沟壑,凹地,倒伏的树干,我实在无法赶
到它前面,它却从容不迫,追上了我。将我绦绕其中。景象从我眼前消失了,一片
模糊。只脑子里还残留着刚才视觉的印象。就在我困惑的时刻,一线阳光又从头顶
上射下来,照亮了脚下的兽踪,我才发现这脚下竟又是个奇异的菌藻植物的世界,
一样有山脉、林莽、草甸和矮的灌丛,而且都晶莹欲滴,翠绿得可爱。我刚蹲下,
它又来了,那无所不在的迷漫的雾,像魔术一样,瞬间又只剩下灰黑模糊的一片。
我站了起来。茫然期待。喊叫了一声,没有回音。我又叫喊了一声,只听见自
己沉闷颤抖的声音顿然消失了,也没有回响,立刻感到一种恐怖。这恐怖从脚底升
起,血都变得冰凉。我又叫喊,还是没有回音。周围只有冷杉黑呼呼的树影,而且
都一个模样,凹地和坡上全都一样,我奔跑,叫喊,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神智错
乱了。我得马上镇定下来,得先回到原来的地方,不,得先认定个方向,可四面八
方都是森然矗立的灰黑的树影,已无从辨认,全都见过,又似乎未曾见过,脑门上
的血管突突跳着。我明白是自然在捉弄我,捉弄我这个没有信仰不知畏惧目空一切
的渺小的人。
我啊喂哎喊叫着,我没有问过领我一路上山来的人的姓名,只能歇斯底里这样
叫喊,像一头野兽,这声音听起来也令我自己毛骨悚然。我本以为山林里都有回声,
那回声再凄凉再孤寂都莫过于这一无响应更令人恐怖,回声在这里也被浓雾和湿度
饱和了的空气吸收了,我于是醒悟到连我的声音也未必传送得出去,完全陷入绝望
之中。
灰色的天空中有一棵独特的树影,斜长着,主干上分为两枝,一样粗细,又都
笔直往上长,不再分枝,也没有叶子,光秃秃的,已经死了,像一只指向天空的巨
大的鱼叉,就这样怪异。我到了跟前,竟然是森林的边缘。那么,边缘的下方,该
是那幽冥的峡谷,此刻也都在茫茫的云雾之中,那更是通往死亡的路。可我不能再
离开这棵树,我唯一可以辨认的标志,我在记忆中努力搜索一路来见到过的景象,
得先找到像它这样可以认定的画面,而不是一连贯流动的印象。我似乎记起了一些,
想排列一下,建立个顺序,作为退回去的标志。可记忆就这般无能,如同洗过的扑
克牌,越理越失去了头绪,又疲惫不堪,只好在湿淋淋的苔前上就地坐下。
我同我的向导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迷失在三千公尺以上航空测绘的座标十二M
一带的原始森林里。我身上一没有这航测地图。二没有指南针,口袋里只摸到了已
经下山了的老植物学家前几天抓给我的一把糖果。他当时传授给我他的经验,进山
时最好随身带一包糖果,以备万一迷路时应急。手指在裤袋里数了数,一共七颗,
我只能坐等我的向导来找我。
这些天来,我听到的所有迷路困死在山里的事例都化成了一阵阵恐怖,将我包
围其中。此刻,我像一只掉进这恐怖的罗网里又被这巨大的鱼叉叉住的一条鱼,在
鱼叉上挣扎无济于改变我的命运,除非出现奇迹,我这一生中不又总也在等待这样
或那样的奇迹?
11
她说,她后来说。她真想去死,那是很容易的。她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只要眼
睛一闭,纵身跳下去!如果只跳到岸边的石级上,她木寒而栗,不敢想象脑袋进裂
脑浆四溅那惨死的景象。这太丑恶了。要死也应该死得很美,让人同情,让人都惋
惜,都为她哭。
她说,她应该顺河岸向上游走去,找到个河滩,从堤岸下到河滩上去。当然,
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将在夜里走进黑黝黝的河水中去,连鞋子
也不脱,她不要留下痕迹,就穿着鞋向水中走去,一步步涉水,到齐腰深处,还不
等水没到胸口呼吸难受的时候,河水湍急,一下子就把她卷进急流中去,卷入河心,
再也飘浮不出水面,身不由己,就是挣扎,那本能求生的欲望也无济于事。最多只
手脚挣扎两下,那也很快,没有痛苦,还来不及痛苦人就完了。她不会喊叫。完全
绝望,而且即使喊叫也即刻呛水,人同样听不见,更无法去救。她这多徐的生命就
这样无影无踪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既然无法摆脱这种痛苦,只好以死来解脱,一了
百了,干干净净,死得也清白,只要是真能死得这样清清白白就好。死了之后,尸
体如果搁浅在下游某个沙洲上,被水泡涨,太阳晒过,开始腐烂,让一群苍蝇去叶,
她又不由得一阵子恶心。没有比死更恶心的了。她怎么都摆脱不了,摆脱不了,摆
脱不了这种恶心。
她说没有人能认出她来,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连她住旅店登记时填写的名字
都是假的。她说她家里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她,谁也想象不到她会跑到这么个山乡
小镇上来,她倒是想象得出她父母是什么样子。继母朝她工作的医院里打电话准瓮
声瓮气,像感冒了一样,甚至带点哭腔,而且准是在她父亲一再央求之下。她知道
她就是死了,她继母也木会真哭,这家里她只是个累赘,继母有她自己亲生儿子,
都老大不小的小伙子。她要回家过夜,弟弟只好搭个钢丝床在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