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旅游办公室的委托。旅游办的主任是吴老师侄媳妇的娘舅,要不这差事也落不到
他头上。凡土生土长的肚子里都有些掌故,能写文章的这镇上也不只他一个。谁又
不想青史留名?更何况还可以预支些不叫稿费叫加班费作为报酬。再说,这吴老师
也是本地世家,文化革命中查抄出来当众烧掉的黄绫裱的宗谱就一丈二尺长,祖上
也曾显赫过,从汉文帝的中郎将到光绪年间的翰林,到了他父亲一辈,赶上土改分
田,背上个地主出身的包袱,才倒了几十年的霉。如今,眼看快到退休的年纪,流
落海外音讯断绝的长兄居然在外国当了教授,由副县长陪同,坐了小汽车回家乡观
光。还给他带回来一部彩色电视机,镇上的干部对他也就刮目相看。不谈这些。好,
讲长毛造反,夜里打着火把,将一条街烧了大半。早先,这市镇码头沿岸才是正街,
现今的汽车站就在正街的尽头龙王庙的旧址。说的是龙子庙未成瓦砾难之前,一到
农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夜里,站到这龙王庙的戏台上看灯最为精彩。两岸四乡的
龙灯都汇集到这里,一队队清一色的包头布,红黄蓝白黑,耍什么颜色的龙就扎什
么颜色的包头。锣鼓齐呜,满街上人头跟着攒动。沿岸的店铺,家家门口都撑出竹
竿,挂的红包,或多或少都包几个赏钱,一年的生意谁又不图个吉庆。通常,总是
龙王庙斜对面米行钱老板的红包最大,双股五百响的炮仗从楼上一直挂下来。耍灯
的就在这僻僻叭叭火光四溅中大显身手,一条条龙灯舞得在地上转着打滚,挑头耍
绣球的则最卖气力。说着就来了两条,一条是乡里谷来村的赤龙,一条是这镇上吴
贵子领的青龙——你不要说了,不,你还是说下去。说这条青龙?说这耍青龙的吴
贵子是这镇上尽人皆知的一把好手?年轻风流的媳妇们见了没有不眼热的,不是叫
贵子,喝口茶吧,就是给他揣一碗米酒。德行!什么?你说你的。这吴贵子引着青
龙一路耍来,浑身早已热气蒸腾,到了龙王庙前,索性把布搭子也解了,就手扔给
街上看热闹的熟人,他胸脯上就刺的青龙一条,两旁的小子们不由得一阵子叫好。
这时,谷来村的赤龙也从下街头到了。二十来个一扎齐的后生,一个个血气方刚,
也来抢米行钱老板的头彩。当下各不相让,都要了起来。这一青一赤两条龙灯里都
点的蜡烛,就见两条火龙在人头脚底滚动,说昂首都昂首,说摆尾都摆尾,那吴贵
子舞着火球,更是赤膊在石板路上打滚,惹得这青龙转成一道火圈。那赤龙也不含
糊,紧紧盯住绣球,往来穿梭,像一条咬住了活物的大蜈蚣。双股五百响的鞭炮刚
放完,又有伙计炸了几个天地响。两队人马,气喘吁吁,汗津津都像刚出水的泥鳅,
一起拥到柜台边上来抢挑在竹竿上的红包,竟被谷来村一个小子跃起一把抓在手心。
吴贵子们那能受这委屈,当下双方的叫骂便代替了鞭炮,进而这一青一赤两条龙便
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旁观的也说不清谁先动的手,总归是拳头发痒,武斗往往
就这样开场。惊叫的照例是小孩和妇人家,站在门口凳子上看热闹的女人抱了孩子,
躲进门里,留下的板凳便成了相互格斗的凶器。这镇公所里倒有一名巡警,这时节
不是被谁人拖去喝酒,便是站在那张牌桌边上看人打牌,好抽点头子算做香钱,维
持治安,总不能白干。这一类民事纠纷又不吃官司,武斗的结果,青龙队死了一个,
赤龙队死了两个,还不算小莹子他哥,看热闹去无端的被人挤倒了,当胸口踩上一
脚,断了三根肋条骨,幸亏贴了挂红灯笼的喜春堂隔壁唐麻子祖传的狗皮膏药,才
拣回来一条性命。都是瞎编的。可也算是故事,也还可以再讲下去。人不要听。
8
营地下方,那片槭树和椴树林子里,同我一起上山来的那位老植物学家,发现
了一棵巨大的水青树,一百万年前冰川时代了遍植物的活化石,有四十多公尺高。
光光的树梢上,仰望才能看见一些细小的新叶。树干上有个大洞,可以做熊的巢穴。
他让我爬过去看看,说是有熊的话,也只冬天才待在里面。我钻进去了,洞壁里面
也长满了苔藓。这大树里外都毛茸茸的,那盘根错节,龙蛇一般,爬行在周围一大
片草木和灌丛中。
“这才是原始生态,年轻人,”他用登山镐敲着水青树干说,他在营地里把所
有的人都叫做年轻人。他少说也六十出头了,身体很好,拄着这把登山搞作为拐杖,
也还能满山跑。
“他们把珍贵成材的树都砍了,要不是这么个树洞,它也早完了。这里已经没
有严格意义上的原始森林,充其量只能算原始次森林,”他感慨道。
他来采集大熊猫的食物冷箭竹的标本的。我陪他钻进一人多高枯死的冷箭竹丛
中,没有找到一棵活的竹子。他说这冷箭竹从开花到结籽枯死到种子再发芽成长再
到开花,整整六十年,按佛教的轮回转世说,正好一劫。
“人法地,地法天、无法道,道法自然,”他大声说道,“不要去做违反自然
本性的事情,不要去做那不可为的事情。”
“那么这抢救熊猫有什么科学上的价值?”我问。
“不过是这个象征,一种安慰,人需要自己欺骗自己,一方面去抢救一个已经
失去生存能力的物种,一方面却在加紧破坏人类自身生存的环境。就这岷江两岸,
你沿途进来,森林都砍光了,连岷江都成了一条乌泥江了,更别说长江。还要在三
峡上拦坝修水库!异想天开,当然很浪漫。这地质上的断层,历史上就有过许多崩
塌的纪录,拦江修坝且不说破坏长江流域的整个生态,一旦诱发大地震,这中下游
的亿万人口都将成为鱼鳖!当然,没有人会听我这老头子的,人这样掠夺自然,自
然总要报复的!”
我们在林子里穿行,周围是齐腰深的贯众,一圈圈轮生的叶子像巨大的漏斗。
更为碧绿的则是七片叶子轮生的鬼灯擎,到处都一片阴湿的气息。
“这草莽中有蛇吗?”我不禁问。
“还不到季节,初夏的时候,天暖和了,它们才凶猛。”
“野兽呢?”
“可怕的不是野兽,可怕的是人!”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一天中碰到三只
虎,一头母虎带只幼虎,从他身边走开了。另一只公虎迎面而来,他们只相互望了
望,他把眼光挪开,那虎也就走了。“虎一般不袭击人,而人到处追杀老虎,华南
虎都已经绝迹了。你现在要碰到老虎还真算你运气。”他嘲笑道。
“那到处卖的虎骨酒呢?”我问。
“假的!连博物馆都收不到老虎的标本,近十年来全国就没有收购到一张虎皮。
有人到福建哪个乡里总算买到了一付虎骨架子,一鉴定,原来是用猪和狗的骨头做
的!”他哈哈大笑,喘着气,靠在登山镐上歇了一会,又说:
“我这一生中几次死里逃生,都不是从野兽的爪子底下。一次是被土匪逮住,
要一根金条赎人,以为我是什么富家子弟。他们哪里知道,我这个穷学生去山里考
察,连块手表还是找朋友借的。再一次是日本飞机轰炸,炸弹就落在我住的那房屋
的屋梁上,把屋瓦全都砸飞了,就是没炸。再就是后来被人告发,打成右派,弄到
农场去劳改,困难时期,没有吃的,全身浮肿,差一点死掉。年轻人,自然并不可
怕,可怕的是人!你只要熟悉自然,它就同你亲近,可人这东西,当然聪明,什么
不可以制造出来?从谣言到试管婴儿,另一方面却在每天消灭两到三个物种,这就
是人的虚妄。”
这营地里我只有他是可以交谈的,也许因为毕竟都从那个繁华的世界来的,其
他人长年在这山里,都像树木一样沉默寡言。几天之后,他也下山回去了。我为我
无法同他们交流有些苦恼。我当然也知道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好奇的旅游者。而
我跑到这山里来又为的什么?是体验一下这种科学考察营地的生活?这种体验又有
什么意义?如果仅仅为了逃避我遇到的困境,也还可以有更轻松的办法。那么,也
许是想找寻另一种生活?远远离开烦恼不堪的人世?既然遁世又何必同人去交流?
不知道找寻什么才是真正的苦恼。太多的思辨,太多的逻辑,太多的意义!生活本
身并无逻辑可言,又为什么要用逻辑来演绎意义?再说,那逻辑又是什么?我想,
我需要从思辨中解脱出来,这才是我的病痛。
我问替我抓草蚤的老吴这里还有没有原始森林?
他说这周围早先都是。
我说那当然,问题是现在哪里还能找到?
“那你去白石头,我们修了一条小路,”他说。
我问是木是营地下方,有一条通往一个峡谷的小路,峡谷上方,一块裸露的岩
壁,远看像苍莽的林海中冒出来的一块白石头。
他点头说是。
那里我也已经去过了,林相要森严得多,可山涧里也还倒着未被山水冲下去的
一棵棵巨树乌黑的躯干。
“也已经采伐过了,”我说。
“那是在建立保护区之前,”他解释道。
“这保护区里究竟还有没有人工痕迹的原始森林?”
“当然有,那得到正河。”
“能去得了吗?”
“别说是你,连我们带着各种器材和装备都没进到核心区,全都是地形复杂的
大峡谷!周围是五千到六千多公尺的大雪山。”
“我有什么办法能看到这真正的原始森林?”
“最近处也得到十一M,十二M,”他讲的是航空测绘的他们专用的地图上的坐
标号,“不过你一人去不了。”
他说去年有两位新分配来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拿了包饼干,带着罗盘,以为没
事,当晚便没回得来。直到第四天头上,他们中的一个总算爬到了公路上,才被进
青海的车队看见,又下到山谷里去找另一个,也已经饿得昏迷了。他告诫我一个人
绝不能走远,我实在想要进原始森林看看的话,只有等他们有人去十一M十二M作业,
收集大熊猫活动信号的时候。
9
你有心事?你说,逗着她玩。
你怎么看得出来?
这明摆着,一个女孩子独自跑到这种地方来。
你不也一个人?
这是我的嗜好,我喜一个人游荡,可以沉思冥想。可像你这样一个年轻姑娘—
—
得了吧,不只是你们男人才有思想。
我并没有说你没有思想。
恰恰是有的男人并没有思想!
看来你遇到了困难。
思想人人都有,并不非要有困难。
我没有同你争吵。
我也没有这意思。
我希望能对你有些帮助。
等我需要的时候。
你现在没有这种需要?
谢谢,没有。我只需要一个人,谁也别来打扰我。
这就是说你遇到了烦恼。
随你怎么说。
你患了忧郁症。
你说得也太严重了。
那你承认你有烦恼。
烦恼人人都有。
可你在自寻烦恼。
为什么?
这不需要很多学问。
你这人真油。
如果还不至于讨厌的话。
并不等于喜欢。
可也不拒绝,一起沿河岸走走?你需要证明你还有吸引姑娘的能力。她居然随
同你,沿着堤岸,向上游走去。你需要找寻快乐,她需要找寻痛苦。
她说她不敢朝下望,你说你就知道她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水。
她哈哈笑了起来,你听出那笑声有些勉强。
你就不敢跳下去,你说着便故意贴着堤岸走,陡直的堤岸下,河水滚滚。
我如果就跳下去呢?她说。
我跟着就跳下去救你。你知道这样能博得她的欢心。
她说她有点晕眩,又说那是很容易跳下去的,只要闭上眼睛,这种死法痛苦最
少,又令人迷醉。你说这河里就跳下过一位同她一样从城市里来的姑娘,比她年纪
还小,也比她还要单纯,你不是说她就怎么复杂,你是说今天的人较之昨天也聪明
不了许多,而昨天就在你我面前。你说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河水更显得幽深。
这撑渡船的驼背王头的老婆后来说,她当时还推了一下王头,说她听见锁缆绳的铁
链在响。她说她当时要起来看一看就好了,她后来就听见了呜咽声,以为是风。那
哭声想必也很响,夜深人静,狗也不曾叫唤,才想不会是有人偷船,就又睡去了。
迷糊之中,那呜咽声还持续了好一阵子,她睡了一觉醒来也还听见,撑船的驼背王
头的老婆说,当时要有个人在就好了,这姑娘也不会寻短见,都怪这老鬼睡得太死。
平常也是,真要夜里有急事渡河的,会敲窗户大声叫喊。她不明白的只是这姑娘寻
短见为什么又搬弄铁链子,莫非想弄船好去县里,从县城再回到城市里她父母身边?
她完全可以乘中午县里来的班车,没准是怕人发现?谁也说不清她死前想的什么。
总归一个好端端的女学生,从城市莫名其妙弄到这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乡里来种田,
叫个书记给糟蹋了,真是罪孽啊。天亮以后,在离这里三十军的下沙铺,才被放水
排的捞了起来。上身赤条条的,衣服也不知在河湾被那根树权子挂住了。可她一双
球鞋却端端正正留在那块石头上,那块石头将刻上“禹渡”的字样,再用油漆描红,
旅游的都将爬到那石头上拍照,留念的又只是这后来的题字,渡口上屈死的冤魂将
统统被忘掉。听着吗?你问。
说下去,她轻声答道。
早先,那地方总是死人,你说死的不是孩子,就是女人。小孩子夏天在石头上
扎猛子,扎下去不见浮起的叫做找死,被前世的父母收了回去。屈死的总归是女人。
有城里被赶下来无依无靠的女学生,有受婆婆和丈夫虐待的年轻媳妇,也有的是倩
女殉情。所以,这禹渡在镇上的吴老师考证之前,乡里人又叫做怨鬼崖,小孩子去
那里玩水,大人总不放心。也还有人讲,子夜时分,总看见穿白衣服的女鬼在那里
出现,唱着一支总也听不清唱词的歌谣,有点像乡里的儿歌,又像是要饭花子的花
鼓调。这当然都是迷信,人往往自已被自己讲的吓着了。可这地方,确有一种水鸟,
当地人叫做青头,读书人说是青鸟,能从唐诗中得到引证。这青头拖着长长的头发,
自然也是乡里人的说法。这鸟儿你当然见过,个儿不大,锭蓝的身子,头顶有两根
碧蓝的翎毛,长相精神,灵巧至极,非常耐看。她总歇在堤岸下的阴凉里,或是在
水边长着茂密的竹林子边上,左顾右盼,从容自在。你尽可以盯住她欣赏不已,可
只要一挪动脚步,即刻就飞了。《山海经》里讲的给西王母啄食的青鸟是一种神鸟,
同这乡里的青头不是一回事,可也都充满灵气。你对她说这青鸟就像是女人,愚蠢
的女人自然也有,这里讲的是女人中的精灵,女人中的情种。女子钟情又难得有好
下场,同为男人要女人是寻快活,丈夫要妻子是持家做饭,老人要儿媳为传宗接代,
都不为的爱情。这你就讲到了么妹,她专心听着。你说么妹就屈死在这河里,人都
这么说,她也跟着点头,就这么傻听着,傻得让你觉得可爱。
你说这么妹也许给了人家,可婆家来领人的时候,她就不见了,跟了她的情哥
哥,乡里的一个小伙子。
他也玩龙灯吗?她问。
镇上玩龙灯武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