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厚洪亮,咄咄逼人,显然武功在身,无怪多年竟无人敢触动他。我即使再敲门未
必有更好的结果,只得顺着岩壁上铁链防护的狭窄的山道,绕到黄铜浇铸的金殿上。
山风夹着细雨,呜呜吼叫。我转到殿前,见到个粗手大脚的中年妇人,面对锁
闭的这座铜殿,拱手礼拜。她一身装束像个农妇,可那派摆开的架式全然是跑惯江
湖的女流之辈。我信步走开,依着穿在石柱间的铁栏杆上,佯作观赏风光。山风呼
啸,盘结在岩缝里横生的矮小松树都抖动不已。一阵阵云雾掠过下面的山道,时不
时显现一下这处黑森森的林海。
我转身看了一眼,她叉开两腿正在我身后站桩,眼睛细闭,表情木然。他们自
有一个我永远也走不进去对我封闭的世界,他们有他们生存和自卫的方式,游离在
这被称之为社会之外。我却只能再回到众人习以为常的生活中去苟活,没有别的出
路,这大概也是我的悲哀。
我顺着山道往下走,平坡上有一家饭馆,还开看门,没有游客,只有几个穿白
褂子的服务员围在一张桌上吃饭。我没有进去。山坡上,有一口倒扣在泥土里的大
铁钟,足有一人多高。我用手拍了拍,扎扎实实、没有一丝回响。这里想必曾有一
座殿堂,如今只满目荒草在风中抖索,我顺山坡下去,见到一条陡直下山的石道。
我止不住脚步,越下越快,十多分钟光景便进入一片幽静的山谷。石级两边林
木遮天,风声隐退,甚至感觉不到漆漆的细雨,那雨或许只在山顶的云雾之中。林
子里越来越阴暗,我不知是不是进入了在金殿前俯视时雾雨中显现的那片黑森林,
我也不记得来时上山走过这样的路,回头看看陡直下来的无数百级,再一级一级爬
上去寻来路又太吃力,不如索性这样堕落下去。
石级越见颓败,不像来时的山路多少经过修整,我明白我已转到山阴,只听任
两脚急步下跑,人临终时灵魂通往地狱大抵也是这样上不住脚步。
起初我心里还有点迟疑,时不时扭头回顾一下,尔后被地狱的景象迷惑,再也
顾不上思考。阴森的山道两旁,两行石柱的圆顶越来越像一颗颗剃光的脑袋。幽谷
深处更见潮湿,石柱歪歪斜斜,石头又都风化了,更像两排搁在柱子上的头骨。我
担心是否当时对老道心头不洁净引起他的诅咒,对我施加了法术,令我堕入迷途,
恐怖从心底油然而起,神智似乎错乱。
缭绕综绕的雾气在我身前身后弥漫开来,林子里更加阴森,横三竖四潮湿的石
茶和灰白泛光的石柱如同尸骸。我在一具具白骨中穿行,脚步登登不听使唤,就这
样不可遏止堕入死亡的深渊里,脊背直在冒汗。
我必须煞住脚步,赶紧离开这山道,不顾林中荆棘丛生,借一个拐弯处一头冲
进林子里,抱住一棵树干,才煞住脚步。脸和手臂火辣辣有些疼痛,脸上流动的可
能是血。我抬头见树干上竟长了一只牛眼,逼视着我。我再环顾,周围远近的树干
都睁开一只又一只巨大的眼睛,冷冷俯视。
我必须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一片漆树林,山里人割过生漆之后废弃了才长成这
幽冥的景象。我也可以说,这仅仅是一种错觉,出于我内心的恐惧,我阴暗的灵魂
在窥探我自己,这一只只眼睛不过是我对自己的审视。我总有种被窥探的感觉,令
我周身不自在,其实也是我对于自身的畏惧。
回到山道上,路上飘着细雨,石条都湿漉漉的,我不再看,只盲目走下去。
67
对死亡最初的惊慌、恐惧、挣扎与躁动过去之后,继而到来的是一片迷茫。你
迷失在死寂的原始林莽中,徘徊在那棵枯死了只等倾倒的光秃秃的树木之下。你围
着斜指灰蒙蒙上空的这古怪的鱼叉转了许久,不肯离开这唯一尚可辨认的标志,这
标志或许也只是你模模糊糊的记忆。
你不愿意像一条脱水的鱼钉死在鱼叉上,与其在搜索记忆中把精力耗尽,不如
舍弃通往你熟悉的人世这最后的维系。你自然会更加迷失,毕竟还抱有一线生机,
这已是非常明白的事。
你发现你在森林和峡谷的边缘,又面临最后一次选择,是回到身后茫茫林海中
去,还是就下到峡谷里?阴冷的山坡上,有一片高山草甸,间杂稀疏灰暗的树影,
乌黑峥嵘处该是裸露的岩石。不知为什么阴森的峡谷下那白湍湍的一线河水总吸引
你,你不再思索,甩开大步,止不住跑了下去。
你即刻知道再也不会回到烦恼而又多少有点温暖的人世,那遥远的记忆也还是
累赘。你无意识大喊一声,扑向这条幽冥的忘河,边跑边叫喊,从肺腑发出快意的
吼叫,全然像一头野兽。你原本毫无顾忌喊叫着来到世间,尔后被种种规矩、训戒、
礼仪和教养窒息了,终于重新获得了这种率性尽情吼叫的快感,只奇怪竟然听不见
自己的声音。你张开手臂跑着、吼叫、喘息、再吼叫、再跑,都没有声息。
你看见那湍白的一线也在跳跃,分不清哪是上端哪是下方,仿佛在飘摇,又消
融在烟云之中,没有轻重,舒张开来,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解脱,又有点轻微
的恐惧,也不知恐惧什么,更多是忧伤。
你像是在滑翔,迸裂了,扩散开,失去了形体,悠悠然,飘盈在深还阴冷的峡
谷中,又像一缕游丝,这游丝似乎就是你,处在不可名状的空间,上下左右,都是
死亡的气息,你肺腑寒彻,躯体冰凉。
你摔倒了,爬起来,又吼叫着再跑。草丛越来越深,前去越加艰难。你陷入灌
丛之中,用手不断分开枝条,拨乱其间,较之从山坡上直冲下来更费气力,而且需
要沉静。
你疲惫极了,站住喘息,倾听哗哗的水声。你知道已接近河边,你听见漆黑的
河床中灰白的泉水汹涌,溅起的水珠一颗颗全像是水银闪闪发亮。水声并非哗哗一
片,细听是无数的颗粒在纷纷撒落,你从来没这样倾听过河水,听着听着居然看见
了它的映像,在幽暗中放光。
你觉得你在河水中行走,脚下都是水草。你沉浸在忘河之中,水草纠缠,又像
是苦恼。此刻,一无着落的那种绝望倒也消失了,只双脚在河床底摸索。你踩着了
卵石,用脚趾扒紧。真如同梦游,在黑幽幽的冥河中,唯有激起水花的地方有一种
幽蓝的光,溅起水银般的珠子,处处闪亮。你不免有些惊异,惊异中又隐约欢欣。
随后你听到了沉重的叹息,以为是河水发出的,渐渐辨认出是河里溺水的女人,
而且不止一个。她们哀怨,她们呻吟,一个个拖着长发从你身边淌过,面色蜡白,
毫无一点血色。河水中树根的空洞叫水浪拍打得咕嗜咕嗜作响的地方,有一个投水
自尽的女孩,她头发随着水流的波动在水面上飘荡。河流穿行在遮天蔽日的黑黝黝
的森林里,透不出一线天空,溺水的女人都叹息着从你身边淌走,你并不想拯救她
们,甚至无意拯救你自己。
你明白你在阴间漫游,生命并不在你手中,你所以气息还延续,只出于一种惊
讶,性命就是系在这惊讶的上一刻与下一刻之间。只要你脚下一滑,脚趾趴住的石
头一经滚动,下一脚踩不到底,你就也会像河水飘流的尸体一样淹没在冥河里,不
也就一声叹息?没有更多的意义。你也就不必特别留心,走着就是了。静静的河流,
黑死的水,低垂的树枝上的叶子扫着水面,水流一条一条的,像是在河水漂洗被冲
走的被单,又像一条条死狼的皮,都在这忘河之中。
你同狼没有多大的区别,祸害够了,再被别的狼咬死,没有多少道理,忘河里
再平等不过,人和狼最后的归宿都是死。
这发现令你多少有些快活,你快活得想大喊一声,喊叫又没有声音,有声音的
只是河水咕嘟咕嘟拍着树根下的空洞。
空洞又从何而来?水域漫无边际,并不很深,却没有岸边。有个说法,苦海无
边,你就在这无边的苦海中荡漾。
你看见一长串倒影,诵经样唱着一首丧歌。这歌并不真正悲痛,听来有点滑稽,
生也快活,死也快活,这都不过是你的记忆。遥远的记忆中来的映像,又哪有什么
诵经的唱班?细细听来,这歌声竟来自谷燕底下,厚厚的好柔软的苔藓起伏波动,
复盖住泥土。揭开一看,爬满了虫子,密密麻麻,蠢动跑散,一片令你恶心的怪异。
你明白这都是尸虫,吃的腐烂的尸体,而你的躯体早晚也会被吃空,这实在是不怎
么美妙的事情。
68
我由两位朋友陪同,在这河网地带已经游荡了三天。走几十里路,搭一段车,
乘一程船,全然由着性子,到这市镇上来纯属偶然。
我新交结的这位朋友是位律师,当地的风土人情、社会官场,没有不熟悉的。
他带上的女友,这年轻女人更一口吴依软语。由他们领着,在这水乡市镇游玩,再
松心不过。我这流浪汉在他们眼里竟成了一位名土,他们说,陪我玩借此也乐得逍
遥。他们虽然各自都有家室挂牵,用我这位律师朋友的话说,人本是自由的鸟儿,
何苦不寻些快活?
他才当了两年律师,被人遗忘了的这行业重新开张时,他报考上了,便辞掉原
来的公差。他一心想将来自己开个律师事务所,说这同作家一样,本是个自由的职
业,想为谁辩护就为谁受理,多少有点自己的意志。他可惜无法为我辩护,说是有
朝一日,法制健全了,我要打官司,尽可找他出面。我说我这本不成其为官司,一
没有银钱纠纷,二没有伤人毛发,三没损人名誉,四没有偷盗诈骗,五没贩卖毒品,
六没有强奸妇女,原本用不着打的,可要打也注定打不赢。他挥挥手说,他知道,
不过说说罢了。
“做不到的事,不要瞎许愿,”他这位女友说。
他望着她,眨眨眼睛,转而问我:“你不觉得她特别漂亮?”“别听他的,他
有的是女朋友,”他这女友也对我说。
“说你漂亮又有什么不对?”
她便伸手佯装打他。
他们挑了一家临街的酒楼,请我吃的晚饭。吃完已夜里十点多钟,又上来了四
个青年,一人要了一大碗白酒,叫了一桌的菜,看来不喝到半夜,不会罢休。
下楼来街上的一些杂货铺和吃食店灯光通明,还未打烊,这市镇又恢复了早年
的热闹。一天下来,此刻要紧的是找一家清爽的旅店,洗一洗,再泡上一壶茶,解
解疲乏,松散一下,或靠或躺,聊聊闲天。
第一天,跑了几个还保留明代旧居建筑群落的老村子,看看旧戏台,找那么个
祠堂,给老牌坊拍照,认残碑,访遗老,又进了几座村人集资翻新或新建的庙子,
顺带抽签看卦。晚上在一个小村子边上一家刚盖的新屋里过的夜。主人是个退伍的
老兵,欢迎大家来作客,还做了菜饭,陪坐着,讲了一通他当年参加剿匪的英勇事
迹。然后又讲到本地江湖早年土匪的故事。直到见众人都乏了,才领到还没打隔断
的楼板上,铺上新鲜稻草,抱来几床被褥,说是要点灯的话,小心火烛。也就没有
要灯,由他把煤油灯拿到楼下,黑暗中各自躺倒。他们两位嘀嘀咕咕还说了一会话,
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夜,头顶星光,走到一个乡镇,敲开了一家小客店,只有个值班的老头,
没有其他旅客。几间客房门都开着,三人各挑了一间。我这律师朋友又到我房里来
聊天,他那位女友也说她那空荡荡的房里她一人害怕,也捡一张空床,躺进被子里,
听他同我闲扯。
他有一大难离奇的新闻,不像那老兵的那些故事都老得没牙。他利用做律师的
方便,看过案卷口供和笔录,有的犯人他还直接有过接触,说起来更绘声绘色,特
别是一些性犯罪的案件。他那位女友像猫一样卷曲在被窝里,老问是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我自己就问过好些案犯。前年打击流氓罪犯,一个县抓了八
百,绝大部分都是青少年性苦闷,够不上判刑,真够上死罪的更是极少。可一枪毙
就几十,上面下来的指标,连公安局里有些头脑清醒的干部都觉得为难。”
“你为他们辩护了吗?”我问。
“我辩护又有什么用?打击刑事犯罪也搞成政治运动,那就没法不扩大。”
他从床上坐起,点上一支烟。
“说说那裸体舞的事,”他那女友提醒他。
“有一个城郊生产队的粮仓,现今田都分了,打下的谷子人囤在自家屋里,空
着没用。每逢星期六,天一黑,总有大帮城镇的青年,骑自行车,开摩托的,后座
上再带个女孩子,拎个录音机,进里面跳舞。门里有人把着,当地农村的都不放过
去。谷仓的气窗很高,从外面也够不着。村里人好奇,夜里有人搬了个梯子爬上去,
里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音乐响,就报告了。公安局出动,突击清查,一
下抓了一百多,大都是二十岁上卜的,有当地干部的子弟、青工、小商贩、售货员
和无业青年,还有少数未成年的男女中学生,后来都判刑的判刑,劳动教养的劳动
教养,还枪毙了好几个。”
“他们真跳裸体舞?”她问。
“有跳的,大部分都有些轻微的性行为,当然也有在里面性交的,有一个女孩
子,只二十刚出头,她说她有二百多人次,也真叫疯狂。”
“那她怎么还记得?”还是她问。
“她说她后来麻木了,她只计算次数。我见过她,同她谈过。”
“你没有问她为什么到这地步?”我问。
“她说她最初是好奇,去这舞会之前,她并没有性经验,但一开了闸门,就收
不住了,这是她原话。”
“这倒是真话,”她躺在被窝里说。
“她什么模样?”我问。
“看上去,你不会相信,平平常常,那张脸你甚至会觉得有点平淡,没什么表
情,不像放荡的样子,剃了光头,穿着囚服,看不出她的身材体型,总之个子不高,
圆圆的脸,只是说话没一点顾忌,你问她什么,她说什么,不动声色。”
“那当然……”她低声说。
“后来,毙了。”
大家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我问:
“什么罪名?”
“什么罪名?”他自问自,“还不是流氓教唆犯,她不仅自己去,还带别的女
孩去。当然,后来这几个也都有过这种事。”
“问题是她有没有诱奸或帮助别人强奸的行为?”我说。
“严格的说,那里强奸是没有的,我看过供词,但是诱好这就很难说了。
“在那种情况下……这都很难说得清,”她也说。
“那么她的动机?不是说她自己,她带别的女孩子去,出自于一种什么样的心
理?或者,有没有别的男人要她这样做,或是给了她钱财收买她?”
“这我也问过,她说她只是同和她有过关系的男的一起吃饭喝酒玩过,她没收
过别人的钱,她自己有工作,好像在一个药房或什么诊所里管药,她受过教育——”
“这同教育没有关系。她不是妓女,只是心理有病。”她打断了。
“什么病?”我转而问她。
“这还用问?你是作家。她自己堕落了,就希望她身边的女人都堕落。
“我还是不明白,”我说。
“你其实什么都明白,”她顶回我。“性欲人人都有,只不过她很不幸,她肯
定爱过什么人,又得不到,就想报复,先在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