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温暖,就木会这样孤寂,就都会得到宽慰。
你当然也知道,雨中的那堵断墙背后,灶台肯定都坍塌了,铁锅也早已锈穿。
这山岗上,荒草丛中,插着零落的纸幡的坟冢背后,也不会有女鬼啼哭。此时此刻,
你多么盼望能找到个山早人家,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清清爽爽,坐在火塘前的竹靠
椅上,手里再有一碗热茶,对着屋檐下绵绵细雨,同她讲述一个同她与已和纷繁的
人世都无关系的童话,她就像这孤寂的山中人家的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坐在你膝头
上,偎依着你。
你说火神是一个赤条条的红孩儿,就喜欢恶作剧,总出现在砍倒的树林子里,
把厚厚的干树叶子故意瑞得哗哗响,光个屁股,在砍倒的树枝间爬上爬下。
她则同你讲述她的初恋,一个小丫头的爱情,或者说还不懂世事,只是对爱情
的一种向往。她说,他当时刚从劳改农场回到城市,又黑又瘦又老相,腮邦子上都
出现深深的皱纹,可她还就倾心于他,总凝神听他讲述他经受的那些苦难。
你说那是个好远久的故事,你还是听你太爷爷说的,说他亲眼看见过红孩儿,
从他头年砍倒的那棵株树底下爬了出来,翻到一棵山茶树上,他当时还晃了晃脑袋,
以为老眼昏花。他正从山岭上下来,扛了根碴树,是山外响水滩的一个船工要的,
檀木轻,又经得住水泡,是做船的好材料。
她说她那时才十六岁,他却已四十七八了,足以当她的老父亲,他同她父亲早
年是大学的同学,多少年的至交。他平反回城以后,没有多少别的交往,总上她家,
同她父亲一边喝酒,一边讲述那些年他打成右派后劳改时的经历。她听着听着,眼
睛都湿润了,他便人干巴巴的还没恢复元气,不像后来有了职称,当上了总工程师,
也穿起花呢西装,衬衫的白衣领烫得毕挺,总敞开着,显得那么康酒。可她当时就
如醉如痴爱他,就顾意为他流泪,一心想给他安慰,让他后半生过得幸福。他当时
只要接受她这小丫头的爱情,她说,真的,她什么都可以不顾。
你说你太爷爷当时一根一围粗的檀木还扛在肩上,正从坡上下来,就看见了这
火神爬上了山茶树干,他一时煞不住脚,也不敢多看,回到家门口放倒树干,还没
进屋就说不好厂!家里人问他,那时,你说你爷爷还活着,你爷就问你太爷爷,爸,
你怎么了?你太爷爷说,他看见红孩儿了,那火神祝融,好日子完啦!
可他并不知道,他是一个傻瓜,她说。她只是在她都上了大学好几年之后,才
告诉他的。他说他有妻子和儿子,他去劳改他妻子守了他整整二十年,儿子都比她
大。再说,她父亲,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会怎么看待他?胆小鬼!胆小鬼!她说
她当时哭着骂他。她说,连那次约会都是她主动的,他当时从她家同她父亲告别出
门,她也找了个借口,对父亲说她要去找她小时候曾经一个楼里住过的一个女孩,
他们便一起出门了。她平时叫他蔡叔叔,她也还是这么叫他。她说蔡叔叔,她有话
要同他谈谈。他说好的,这会儿就行,边走边说。她说不,她不能这样在大马路上。
他想了想,约定去一个公园。他说公园门口有个饭店,他请她一起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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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灾难后来果真一桩接一桩。你说你那时候还小,背不了一杆火枪,不能跟
你爹爷去打猎,只好扛起锄头,同他去竹林里挖冬笋。你太爷爷那时候背已经驼了,
颈脖子上长了个大肉瘤,说是从小扛树扎出来的。可你太爷爷年轻时,你爸说,他
可是没人比得过的好猎手,就在他看见了红孩儿之后,没两天功夫,叫人给打死了,
枪子从后脑勺进去,在
左眼窝I花。 他躺在屋门口一滩血迹里,伸手就博得到门槛。屋场边的那棵老
樟树根上也结的紫黑的血块。他是扒着树根爬上来的,等不及从拐弯的石级上来,
爬到快清看家门槛时才断气了。你太奶奶早起喂猪食方才发现,半夜里都没听见他
一声叫唤。
她说饭桌上她什么也没谈,只讲了些她学校里毫不相干的事。饭后,他提议到
公园里走走,走到树影下,他也像别的男人一样,借着酒兴要吻她,她没有让。她
说,她还叫他蔡叔叔,她只是要让他知道,她曾经怎样爱他,她又怎样惩罚了她自
己,她已经给了别人,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只不过一时迷糊,被人玩弄了,是的,
她说她用的就玩弄这词,她也只是一时冲动。他不做声,要拥抱她,她推开了。
你说当时天还未大亮。你奶奶先是脚下绊了一下,后来就大叫一声,晕死过去。
你奶奶当时肚子里正怀着你爸。后来还是你老爷把你太爷拖进屋里的。你老爷说,
你太爷是叫人暗算了,从后脑勺吃的黑枪,用的是打野猪的铁砂子。你爸还说,在
你太爷刚死没多久,山林就起火了,那一片林火足足烧了上十天,好几个火头同时
窜起,没法子救,火光冲
天,把个呼日峰映得像一座火焰山。可你老爷说你太爷吃黑枪的时候正是林火
起来的时候。后来你爸却说,你太爷爷的死同拿火绳的红孩儿没有关系,是叫仇家
暗算了。你老爷一直到临终前都要找出暗算他爸的凶手。可到了你爸说给你听的时
候,就成了故事,只有一声叹息。
她说他还对她说他爱她,她说,假的!他说他真想过她,她说已经晚了。他问
为什么?她说这还用问!他问为什么连吻她一下也不行?她说她能同随便哪个男人
睡觉,就不能同他。她还说,你走吧!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还说她恨死他了,再也
不想见到他,硬是把他推开跑了。
你说她根本不是什么小护士,她一路上编造的全是谎话,说的也不是她的女伴,
这才是她自己,她自己亲身的经历。她说你讲的也不是你太爷爷你老爷你爸你自己,
你全编的是唬弄人的故事。你说你已经说过了这是个童话,她说她又不是小孩子,
木听什么童话,她只要真真实实活着,她也不再相信什么爱情,她已经厌倦了,男
人都一样好色。女人呢?你问。也一样下贱,她说,她什么都看透了,活着都腻味,
她不要那么多痛苦,只求瞬间的快乐。她问你还要她吗?
就在这雨地里?
这样难道不更刺激?
你说她真贱。她说男人不就喜欢这样?又简单,又轻松,还又刺激,完了,一
走了事,也不必担心,也没有累赘。你问她同多少男人睡过觉?她说少算也上百。
你不相信。
这有什么信不信的?其实很简单,有时候只要几分钟。
在电梯里?
干嘛在电梯里?你看的是西方电影。在树影下,在墙拐角里,随便什么地方不
成?
和根本不认识的男人?
这样更好,也不会再见到尴尬。
你问她是不是经常这样?
只要想要。
找不到男人的时候?
他们并不那么难找,只要使个眼色,跟着就来。
你说她使个眼色,你未必就去。
她说你未必就敢,可有的是敢的。男人要的不就是这个?
那么你在玩弄男人?
为什么只许可男人玩弄文人?这有什么奇怪。
你说她不如说在玩弄她自己。
又为什么?
就在这泥泞里!
她便笑嘻嘻说她喜欢你,可不是爱。还说你可要当心,要她真爱上你了——
那就是灾难。
她问是你的灾难还是她的灾难?
你说与你与她都是灾难。
你真聪明,她说她就喜欢你这颗聪明的脑袋。
你说可惜不是身体。
她说身体人人都有,又说她不想活得太累,于是长长叹了口气,讲个快活的故
事吧,她说。
还是讲火?那光屁股的红孩儿?
随便你说。
你便说这红孩儿火神祝融正是这九山之神。那呼日峰下,原先的一座火神庙年
久失修,人们忘了祭祖,酒肉都只顾自己享用。被人遗忘了的火神一怒之下,便发
作了。就在你太爷爷……
怎么不说下去?
他死的那天夜里,人都熟睡的时候,山林里窜出一道火光,明晃晃悠悠游动在
漆黑的山影之中。风吹来了一股胜似一股的焦臭味,人们在睡梦中都感到窒息,纷
纷起来,也都看见了林火,却只呆呆望着。到了白天,烟雾迷漫过来,别说去救,
躲都躲不及。野兽也惊恐万状,被熊熊火势追赶,老虎、豹子、野猪、豺狗统统窜
进河里,只有河水汹涌的深涧才能阻挡火势蔓延。隔岸观火的众人只见对面火光之
中,一只赤红的大鸟飞腾起来,长的九个脑袋,都吐出火舌,拖起长长的金色的尾
巴,带着呼啸,又像女婴的啼哭,凌空而上。千百年的巨树腾地弹起,像一根根羽
毛,还发出炸裂声,然后又轻轻飘落进火海里……
35
我梦见我背后的石壁开了,发出格支格支的声响,石缝之间裂出鱼肚白的天空,
天空底下有个小巷,清寂无人,旁边是一个庙门,我知道那是大庙的侧门,从来不
开,门口牵了一根尼龙绳子,晒着小孩的衣服,我认出来这地方我曾经去过,是四
川灌县的二王庙外,我则在分水的堤堰上走,脚下江水滚滚,对面岸上还有一座被
占用了的庙址,我曾经想进去而不得其门,只看见高高挑出院墙的乌黑的飞檐上爬
着的鱼蛇,我拉住了一根钢丝缆绳,一点一点前移,白花花的河滩上居然有人在钓
鱼,我想到他跟前去看看,水涨了,我只好退缩,四周央央流水,中间的我竟又是
个孩子,此刻的我站在一个长满荒草的后门口看着那童年时候的我,穿的一双布鞋,
进退两难,鞋帮子上有个布锁的纽扣,我小学校里那些说下流话的同学说我这脚上
的鞋是女人穿的,弄得我很不自在,也正是从街上野惯了的这些男孩子嘴里我第一
次懂得那句骂人话的涵义,他们还说,女人是践货,又说街角卖烧饼的那胖女人同
男人贴饼子,我知道这都不是好话,同男女的肉体有关,可究竟什么关系只模模糊
糊并不清楚,他们说我喜欢同班的那个给过我一张香片纸的黑瘦的小女孩,我脸上
顿时便发烧,这又是我小学毕业之后进了初中有一次看暑期学生专场电影时碰上他
们,说她现在长得比以前白净多了,挺风骚的丫头,还向他们打听过我,他们问我
干么不同她约会,然后我就掉在女人的肉体之中,挣扎着,伸手摸到了一个女人润
湿的下身,我以前没这么大胆,我知道我堕落了,又窃窃欢喜,大约知道这是一个
我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女人,她姣好的面貌我却无法看到,想去吻她竟被另一个女人
的嘴吻着,心里明明不爱却也自得其乐,我也就看见了我父亲忧郁的眼睛,他默默
无声,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便知道这不是真的,梦中我尽可以放纵,又听见匡当匡
当门板被风吹得直响,我记起了我睡在山洞里,头上折皱起伏的古怪的屋顶是马灯
照着的岩壁,我睡在透湿的被褥里,衣服都没有脱,贴身的衣服同样潮湿,脚一直
冰凉没暖和过来,山风很猛,在匡当的门板震荡声后鸣鸣吼叫,像头粘着血的野兽,
就躺在抵上门板的山洞口,我细心倾听,风声来自山岩顶上,在草甸和灌木丛中驰
骋。
尿憋得不行,我翻身爬起,拧亮马灯,提在手里,拔上鞋,把用一段段树干钉
成的门板后顶着的树权子撤了,门板匡当一声被风吹开。洞外浑黑的夜幕马灯只照
亮脚下一圈。
我往前走了两步,解开裤子,抬头突然看见面前一个巨大的黑影,足有十公尺
高,凌空俯视,我惊叫一声差点把手上的马灯甩掉。巨大的身影同时跟着摇动,我
即刻醒悟到这莫非就是我读过的《梵净山志》中记载的所谓“魔影”。我摇晃马灯,
它跟着也动,确实是我自己在夜空中的投影。
陪同我上山的这农民向导,也闻声赶了出来,手中捏把砍刀。我惊魂末定,还
说不出话来,只啊啊的叫,一边摇晃马灯,指给他看,他也立刻啊啊叫喊起来,随
即接过我手上的马灯,就见两个巨大的身影在浑厚的夜幕上随着两人的叫声跳跃不
已,被自己惊骇又发现惊骇自己的竟是自己的影子该怎样惊奇!两人像小孩子一样
跳着撒尿,让黑乎乎的魔影也跟着跳,又是对自己的镇定,对出窍了的魂魄也是种
安慰。
回到洞里,我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他也在翻身。我干脆叫他讲讲山里的事,他
嘟嘟嚷嚷说个开来,可他此时说的土话十句有八句我听不明白。他好像说他有个做
什么的远房叔伯兄弟,大概是被熊抓瞎了一只眼,因为进山时没敬山神,我也不知
道他说这话是不是对我的责难。
早起,原打算去九龙池,大雾迷像。他走在前面,三步之外就只剩下个淡淡的
人影,到五步远我大声招呼他都难得听见。山雾居然浓密到这程度,昨夜灯光竞能
在上面投影,也就不奇怪了。对我这当然是一种新鲜的经验,吹口气都有白色的雾
气袅绕来填充吹开的空隙。从洞口还没走出百步远,他却站住,折回头说不能去了。
“为什么?”我问。
“去年也是这鬼天气,有一伙六个人进山来偷挖药材的,只回去了三个,”他
嘟嚷道。
“你不要吓唬我,”我说。
“你要去你去,我横直不去了。”
“可你是陪我来的!”我当然有些恼火。
“我是站长派的。”
“可他是为我才派的你。”我只没有说他的脚力钱是由我出。
“出了事,我跟站长不好交代。”
“你用不着同他交代,他不是我的站长,我也不需要他负责,我只对我自己负
责。我就想去看一看这九龙湖!
他说那不是湖,只是几潭水池子。
我说:湖也罢水池水罢,我就要看看那里的金发舞,我就为这高山上一尺来厚
的金发前来的,我就要到那厚厚的薛苔上打个滚。
他说那里不能睡觉,都是水草。
我想说是站长说的,在那金发蘸上打滚比在地毯上要舒服得多,可我没有必要
同他解释什么叫地毯。
他不说话了,低头走在前面。我于是又上了路,这就是我的胜利,我只能对我
自己出脚力钱的向导毫无必要施行我的意志。我无非要证明我有自己的意志,这也
就是我来到这鬼都不肯来的地方的意义。
他又不见了,我稍许松懈一下,几步没跟上,他就消失在这白茫茫的迷雾中。
我只好加快脚步去追踪他的影子,到跟前才发现是一棵高山栋。要我现在一个人从
这草甸和灌木丛中认路回去,不知会走到哪里,我失去了方向,又开始大声喊他。
他终于出现在雾中,冲着我莫名其妙指手画脚比划,等我到他面前才听见他在
叫喊,都是这该死的雾。
“你生我气了?”我问,我想我应该表示歉意。
“我不气,我气也不气你,你这人生我气啦!”他依然手舞足蹈喊叫,浓雾中
听起来都闷声闷气。我当然知道是我无礼。
我只好紧跟在他后面,几乎踩到他鞋跟。这自然走不远的,走起来也不舒服。
我所以上这山来并非只看他的脚跟。那么,我又为什么而来?这都同夜里的梦和魔
影和一身里里外外湿呼呼的衣服和一夜似乎未睡和这种劳累有关,我有种不祥的预
感,伸手去摸放在贴身衬衣口袋里的那根防蛇的药草,却怎么也摸不到了。
“还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