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这种草帽的农民大都见多识广。我在公路边搭的白布篷子下的面摊子上要了碗汤
面,他就在我对面坐着,左手拿着筷子,右手腕只剩根肉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弄
得我吃也吃木自在。我看准了他是可以搭话的,索性问他:
“老哥,你这碗面钱我一起付了,不妨碍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这个手怎么伤
的?”
他便向我讲述了他亲身的经验。他说他上山去找把水的。
“找什么?”
“杞木,吃了不嫉妒。我那老婆真要我命,连别的女人跟我讲句话都要掼碗,
我去找把水给她熬碗汤喝。”
“这杞木是个偏方?”我问。
“那里,”他嘿嘿笑了,那通草礼帽底下咧着一张包了颗金牙的大嘴,我才明
白他在讲笑话。
他说他们老哥儿几个,去砍树烧炭,那时候还不像如今时兴做买卖,山里人要
想弄点钱花多半烧炭。偷砍成材的树木倒卖生产队里管着,弄不好犯法,他不做犯
法的事。可烧炭也要会烧,他是专找那白皮的青桐栋,烧出的炭,都银灰色,敲着
钢钢作响,可是经烧,一担钢炭可卖上两担的价。我由他侃去,横竖是一碗面钱。
他说他拿了砍刀,走在头里,哥儿几个还在下边抽烟谈笑。他刚弯下腰,就觉
得一股阴森森凉气打脚板心升起,心想坏事了。他说,这人跟狗子一样,单个的狗
只要一嗅到老巴子,也就是豹子的气味,就不敢往前再跑,吓得像猫样的呜呜直叫,
他说他当时腿子跟着一软,不管多硬的汉子碰到了蕲蛇,也就没命了。可不,他就
看见了这东西盘在荆条底子一块石头上,灰不拉几一团,当中正昂起个头。说时迟
那时快,他挥手就一砍刀,也只眨眼的功夫他手腕上一阵冰凉,像过了电浑身打了
个寒嘤,眼前一阵墨黑,太阳都阴幽幽的,叫人心里发寒,风声鸟声虫子声,什么
都听不见了,阴森森的天空颜色越来越深,太阳和树都发着寒光。他说就算他还有
脑子,就算他来得快,就算他不该死,就算他命大,他左手接过砍刀,把右手腕一
刀剁了下来,立马蹲下,用左手拇指捏住右肘上的血管。他说流出的血水落在石头
上都滋滋冒气,顿时失去了血色,变成淡黄的泡沫。后来,几个老哥儿们把他抬回
村里,他砍下的手腕也捡了回去,全发乌了,从指甲盖到皮肉,都乌紫病病。他剩
下的半截手臂也已发黑,用尽了治蛇伤的各种中草药,才总算缓了过来。
我说:“你可是够决断的。”
他说他要是稍许楞神,或是咬的部位再高那么寸把,他也就没命了。
“丢了个手腕子,拣了条命,这还有什么舍不得?连螳螂要脱不了身也会把钳
子舍了。”
“这是虫子,”我说。
“虫子怎么的?人总不能不如虫子,那狐狸被下的弓子夹住脚,也有把腿咬断
跑了的,人这东西不能精不过狐狸。”
他把一张十块钱的票子拍在桌上,没要我付面钱。他说他现今跑买卖,不比我
这样的念书人少挣。
我一路到处访这蕲蛇,直到去梵净山路上,在一个叫闽孝或是叫石场的乡镇的
收购站楼顶的晒场上,才见到了扎成一盘盘的斯蛇干。恰如唐人柳宗元所述,“黑
质而白章”。这可是名贵的中药材,舒筋活血祛风湿散风寒的良药,高价收购,于
是总有不要命的勇夫。
柳宗元把这东西说得比猛虎还可怕,他进而又谈到了苛政,更猛于虎。他身为
刺史,我是一名百姓。他是土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我满世界游荡,关心的只是
自己的性命。
光见到这一盘盘制作好的蛇干还不够,我一心想找一条活的,学会辨认,好加
以防备。
我一直到了这毒蛇的王国梵净山脚下,才见到两条,是自然保护区的一个监察
站从进山来偷捕的人手里扣下来的,装在一个铁丝笼子里,正好可以端详。
它的学名叫尖吻煌蛇。两条都一公尺来长,不到小手腕那么粗,有一小段很细
的尾消,身上是不很鲜明的灰褐和灰白相间的棱形花纹,所以又有个俗名叫棋盘蛇。
外表并看不出有多大的凶恶之处,在山石上躺着无非像一团泥疙瘩。细看。它粗糙
而无光泽的褐色的三角形头部,嘴尖有一片像钓子样翘起的吻鳞,一对可怜的毫无
光彩的小眼,那种滑稽而贪婪的模样,让人想起戏曲中的丑角七品芝麻官。但它捕
食并不靠眼睛,鼻眼之间有一个人肉眼无法观察到的颊窝,是它特有的温觉感受器
官,对红外线特别敏感,可以测出周围三公尺以内的二十分之一度温差的变化,只
要体温高于它的动物出现在它周围,就能跟踪并准确袭击。这是之后我去武夷山,
自然保护区里一位研究蛇伤的专家告诉我的。
也就在我这一路上,这条流江的支流辰水的上游,尚未污染流量充沛的锦江,
河水竟这样清澄。那些放牛的孩子在河中湖水,由急流冲下去,尖声叫着,直到几
百公尺外的河滩上,人才打住,声音传来是那么清晰。公路下方,一个赤条条的年
轻女人就在河边洗澡,见公路卜驰过的车辆,竟像白暨样站着,只扭动脖子,出神
凝望。正午烈日下,水面上阳光耀眼。这一切同新蛇当然并没有什么关系。
第八章
31
她哈哈大笑,你问她笑什么,她说她快活,可她知道自己并不快活,只不过装
出很快活的样子,她不愿让人知道她其实不快活。
她说她有一次在大街上走,看见一个人追赶一辆刚开走的无轨电车,跟着一只
脚,边跑边跳,拼命叫喊,原来是那人的一只鞋下车时卡在车门上了,那人肯定是
外地来的乡下人。从小老师就教导她不许嘲笑农民,长大了母亲又告诫她不许当男
人面傻笑,可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这么笑的时候,人总盯住她看,她后来才
知道她这么笑时竟挺招人,居心不良的男人便会认为她风骚,男人看女人总用另一
种眼光,你不要也误会了。
她说她最初就这样给了个并不爱的男人,他趴在她身上得到了她还不知道她是
处女,问她为什么直哭。她说她不是因为忍受不了痛疼,只是怜惜她自己。他替她
擦眼泪,泪水又不是为他流的,她推开了,扣上衬衣,对着镜子顺理凌乱的头发,
她不要他帮她,越弄只能越乱。他享用了她,利用她一时软弱。
她不能说他强迫她的,他请她到他房里吃午饭。她去了,喝了杯酒,有点高兴,
也并不是真的高兴,就这样笑了起来。
她说她并不完全怪他,她当时只是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把他倒给她的大半
杯酒一口喝干了。她有点头晕,不知道这酒这么厉害,她知道脸在发烧,开始傻笑,
他便吻她,把她推倒在床上,是的,她没有抗拒,他撩起她裙子的时候,她也知道。
他是她老师,她是他学生,之间照理不应该发生这种事情,她听见房间外面走
廊上来去的脚步声,总有人在说话,人总有那么多毫无意义的话要说。那是个中午,
食堂里吃完饭的人都回宿舍里来了,她听得一清二楚。那种环境下这一切举动像做
贼一样,她觉得可耻极了,动物,动物,她心里对自己说。
她后来开开房门,走了出去,挺起胸脯,头尽量抬得高高的,刚到楼梯口,突
然有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说她当时脸唰的一下子通红,像裙子被撩起里面什么
都没穿一样,幸亏楼梯口光线很暗。原来是她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正从外面进来,要
她陪她去找这位老师谈下学期选修课程的事。她推说要赶一场电影,时间来不及了,
匆匆逃走。可她永远记得叫她的那一声,她说心都要从胸口蹦了出来,她被占有的
时候心跳也没有这么剧烈。总算得了报复,总之,她报复了,报复了她这些年来那
许多不安和悸动,报复了她自己。她说那一天操场上太阳特别耀眼,阳光里有一个
刺痛人心的非常尖锐的声音,像刀片在玻璃上划过。
你问她究竟是谁?室实习,后来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你不相信。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说故事,她讲就不行?
你让她说下去。
她说她已经讲完了。
你说她这故事来得太突然。
她说她不会像你那样故弄玄虚,况且你已经讲了那许多故事,她不过才开始讲。
那么,继续讲下去,你说。
她说她已经没有情绪了,不想再讲。
这是一个狐狸精,你想了想,说。
不只是男人才有欲望。
当然,女人也一样,你说。
为什么许可男人做的事就不许女人做?都是人的天性。
你说你并没有谴责女人,你只不过说她狐狸精。
狐狸精也没什么不好。
你说你不争执,你只讲述。
那么你讲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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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讲什么?
你要讲狐狸精就讲狐狸精,她说。
你说这狐狸精的丈夫死了还没满七——
什么叫满七?
早先人死了,得守灵七七四十九天。
七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七是鬼魂的良辰吉日。
不要讲鬼魂。
她说她就是她,跟着就又哈哈大笑。
你惶惑了。
她于是劝你,别这样,她说她只是说一个故事,她从她的一个女伴那里听来的。
她是医学院的学生,来她医院手术。
那就讲这未亡人,她鞋帮子上钉的白布条子还未去掉,就像乌伊镇上喜春堂的
婊子一样,动不动依在门口,手插着腰,一只脚还悠悠跟着,见人来了,便搔姿弄
首,看似不看的,招汉子呢。
她说你在骂女人。
不,你说,女人们也都看不过去,赶紧从她身边走开。只有孙四嫂子,那个泼
妇,当着她面,吐了口唾沫。
可男人们走过,还不都一个个眼馋?
没法不,都一个劲回头,连驼子,五十好几的人了,也歪着头直瞅。先别笑。
谁笑来看?
还是说她隔壁的老陆的老婆,刚吃完晚饭,坐到门口在纳鞋底,全看在眼里,
就说,驼子,你脚下踩狗屎了!弄得驼子讪讪的。那大热天,每每村里人当街吃夜
饭的时候,总见她担着一副空水桶,扭着屁股,从一家家屋门口过。毛于他娘拿筷
子戳了一下她男人,夜里招来了她男人一顿臭打,疼得敖敖直叫。那骚狐狸精,村
里凡有丈夫的女人,没有不想上去,括括给她两记耳光的。要由得毛子他娘,得把
她扒光,揪住头发往粪桶里按。
真恶心,她说。
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你说。先是叫她隔壁老陆的老婆发现了,这村里叫老实
头的讨不上老婆的朱老大,总往她家瓜棚里钻,说是帮她浇粪,倒真浇的是地方。
要不是事情闹到孙四嫂这老娘头上,也不至于弄得那么惨。孙四天不亮说是早起进
山里去打柴,扛着根扦担,在村巷里拐了个弯,转身爬进这婆娘的院墙里去了。孙
四嫂子本来留着心眼,不等他男人出来,就拿起扁担打门。这女人一边扣着衣褂腰
上的钮扣,若无其事,竟开了门。那孙四嫂子那能放过,说时迟那时快扑了过去,
两人顿时扭打起来,又哭又喊,人都来了。女人家当然都向着孙四嫂子,男人们却
默默观战。这女人扯破了衣服,脸也被抓伤了,孙四嫂子后来说,要的就是叫她破
相。她双手捂住脸,象条扭动的肉虫子,嘤嘤的哭。这当然有伤风化,可毕竟是女
人家之间的事,六叔公同村长在一边站着,也只好干咳嗽。说的是最毒妇人心,女
人们决定惩治她。她们商量好了,在她去打柴的山路上,几个手大脚粗的女人上去
就把她扒个精光,捆绑起来,用一根杠子抬着,她直叫救命。她相好的就是闻声赶
来,见这一伙气势汹汹连人皮都能扒了的女人,也不敢露面。她们把她往山里那桃
花冲里抬去,早先开满桃花的那条山冲里就因为出了这种淫荡的女人成了麻疯村。
她们将她连同抬她的杠子一起扔在这冲里唯一的出路上,吐着唾沫跺着脚,诅咒一
番,回村去了。
后来呢?
后来天就下雨了,一连下了几天几夜,总算停了。晌午,有人见她穿着一条漏
肉的破裤子,赤身裹着件蓑衣,嘴唇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回到村里。屋檐下在玩的
孩子见她就跑,一家家大门赶紧关上。没几天,她从屋里再出来的时候竟缓过气来,
更妖艳了,两片嘴皮子红得透亮,面颊上也总是两片桃红,活脱是个妖精。可她再
也不敢在村里招摇,只在早晨天还没大亮,再不夜里等天黑了,才到溪边挑水洗衣,
来去也总是低着头匆匆贴着墙根走。要是小孩子们看见,老远就喊:“麻疯女,麻
疯女,先烂鼻子后烂嘴卜。”跟着就四散逃走。尔后,人们也就忘记她了,家家忙
着割稻打谷。尔后又是犁田,又是有种插秧。等早稻收割晚稻栽插都忙停当了,才
察觉这女人家田里的活计都没做,人也好久不见。众人便议论得派个人去她家里看
看。大家推来推去,临了还是由她隔壁老陆的老婆去探个究竟。她出来就说:“这
妖精总算得了报应,起了一脸的水泡,怪不得连门都不出哩!”女人们听了都松了
口气,再也不必为她们自家的男人操心。
再往后?
再往后,该割晚稻。打完最后一块田里的谷子,也就霜降了。村里人开始置备
年货,该洗磨子磨米粉,毛子他妈就发现她丈夫推磨时光着的脊背上起的水泡,她
没敢同别人说,只告诉了她小姑。不料这话同她小姑刚说过的第二天,她小姑早起,
见她老公怎么胸前也生的泡疹子。事情就怕串连,女人家一串连没有保守得住的秘
密,连孙四腿上也长了浓泡在流水。接下去,那个年自然过得挺阴沉,家家的婆娘
都有心事,婆娘的男人们不是包头就是包脸,正赶上冬天,还不太抢眼。又到开春
犁地了,再包住头脸就很不合适。男人们本不注意脸蛋,这会人人不是脱皮掉头发
就是长水泡,连六叔公的鼻头上都生了个疹子。彼此彼此,也就没得可说,照样耙
田。把秧都栽下去,人们又得了点空闲,便想起那妖精不知是死是活,可都说是这
麻疯病人坐过的椅子旁人坐了屁股上也会生疮,也就再也没人敢去沾那妖精的家门。
活该,这些男人,她说。
可第一个在脸上扎个手巾下田薄草的是孙四嫂子。老人们都说:“造孽啊,现
世的报应。”可有什么法子呢?连老陆的老婆也没逃脱,生了奶疮,全都溃烂了,
只有还没出阁的丫头和小儿,他们要不远走他乡,也难逃厄运。
说完了?她问。
完了。
她说这故事她不能忍受。
因为是男人的故事。
故事也有男女?她问。
你说自然有男人的故事,男人讲给女人听的故事和女人爱听的男人的故事,你
问她要听哪一类?
她说你的故事越来越邪恶,越来越粗俗。
你说这就是男人的世界。
那么女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女人的世界只有女人才知道。
就无法沟通?
因为是两个不同的角度。
可爱情是可以沟通的。
你问她相信爱情?
不相信又为什么去爱?她反而问你。
那就是说她还项意相信。
如果只剩下欲望而没有爱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说这是女人的哲学。
你不要总女人女人,女人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