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从石矸到江口的公路上,当中拦了条红带子,我乘坐的这辆长途客车被一辆小
面包车截住,上来了带红袖章的一男一女。人只要一带上这红袖章就有一种特殊的
身分,都气势汹汹。我以为又追查或通缉什么人,幸好只查看旅客是否买了票,不
过是公路管理部门派出的检查员。
这车开出不久第一次停靠时司机已经查过一次票,一个想溜下车的农民被司机
关上车门卡住了手里一口麻袋,硬逼他掏了一张十元钱的钞票,才把他的麻袋扔到
车外。全然不顾车下那农民骂骂咧咧,司机一踏油门,起动了,那农民只得赶紧跳
开。大概是山区车辆少的缘故,坐在方向盘的位置上比车上的乘客多一层威风,一
车人对他都有种无法掩饰的反感。
谁知上车查票带红袖章的男女比司机更蛮横,那男的从一位乘客手里抓过一张
车票,朝司机勾勾手指:
“下来,下来!”
司机竟也乖乖下车。那女人填写了一张单子,罚他三百元,是那张漏了撕角三
元的车票的一百倍。一物降一物,不只在自然界,也是人世的法则。
先是听司机在车下解释,说他根本不认识这乘客,不可能拿这车票再卖,继而
又同检查人员争执起来。不知是由于实行了新的承包制司机的收入超过他们,还是
就为了显示红袖章的威严,他们铁面无私,毫不通融。司机大吵大闹之后又做出一
副可怜相,苦苦央求,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车还是走不了。无论是罚款的还是
被罚的都忘了这一车关在车里在烈日下蒸烤陪罚的乘客。众人对司机的反感又愈益
变成对红袖章的憎恨,全都敲窗子叫喊抗议,戴红袖章的女人才明白她已成为众矢
之的,赶紧扯下罚款单,朝司机手里一塞。另一位扬了一下手中的一面小旗,检查
车开了过来,他们这才上车,一阵灰尘,扬长而去。
司机却朝地上一蹲,再也不肯起来。众人从车窗探出头来,不免好言相劝。又
过了半个多小时,人渐渐失去耐性,开始对他吼叫,他这才好不情愿上了车。
刚开了一程,路过一个村子,并无人上下,车却在路边停住,前后门噗嘘两下
全开了,司机从驾驶舱跳下去,说了声:
“下车,下车!这车不走了,要加油。”
他一个人迳自走了。一车人先还都赖在车上,白白发了通牢骚,见无人理会,
只好一个个也都下车。
公路边上除了家饭铺,还有个卖烟酒杂货的小店,支出个凉棚兼卖茶水。
太阳已经偏西,棚子下还很燥热。我连喝了两碗凉茶这车还不见加油,司机也
没他人影。奇怪的是凉棚下或是树荫里歇凉的一车乘客不知不觉都已走散。
我索性进饭铺里去搜寻,只有空空的方桌和板凳,真不明白人都那里去了。我
找到厨房里才见到这司机,他面前的案板上摆着两大盘炒菜,一瓶白酒,老板陪坐
正同他聊天。
“这车什么时候走?”我问,自然没好气。
“明天早起六点,”他也没好气回我一句。
“为什么?”
“你没见我喝酒了?”他反问我。
“罚你款的不是我,你有火也不能冲乘客来,怎么这都不明白?”我只好耐住
性子说。
“酒后开车要罚款你知道不知道?”
他果真喷着酒气,满脸一副无赖的样子,看着他嚼食时皱起的头皮下的一双小
眼,我一股无名火起,恨不能抓起酒瓶朝他砸过去,于是赶紧从饭铺里出来。
我回到公路上见到路边这辆空车,才顿时醒悟到人世本无道理可言,不乘车不
就免除了这些烦恼?也就无开车的乘车的无查票的无罚款的,可问题是还得找个地
方过夜。
我回到茶棚子,居然有一位同车的也在。我说:
“这车他妈的不走了。”
“知道,”他说。
“你哪里过夜?”
“我也在找。”
“这一车的人上哪里去了?”我问。
他说他们是本地人,怎么都有个去处,也不在乎时间,早一天晚一天对他们来
说无关紧要。唯有他,来自贵阳市动物园,他们收到印江县的一个电报,说是山里
的农民逮到了一头四不像的怪兽,他必须今晚赶到县城,明早还要进山,晚去了怕
这东西死掉。
“死就死吧,”我说,“能罚你款?”
“不,”他说,“这你不明白。”
我说这世界没法子明白。他说他说的是这四不像,不是世界。
我说过四不像和世界难道有好大的差别?
他于是掏出一张电报给我看,上面的电文果真写道:“本县乡民活捉一四不像
怪兽,火速派人鉴别。”还说他们动物园有一回得到一个电话,说是山水冲下来一
只四五十斤的大娃娃鱼,等他们派人赶到,鱼死了且不说,肉都叫村里人分吃了,
尸体无法复元,标本当然也做不成。他这会务必等在公路边上,看有没有车子可截。
我同他在公路边上站了好一会,有几辆货斗开过,他一再摇晃手上的一纸电文,
人都不予理会。我又没有拯救这四不像或者这世界的任务,何必在此吃灰?索性到
饭铺吃饭去了。
我问瑞菜来的女服务员,这里能不能留宿?她好像我问的是她接不接客,狠狠
瞪了我一眼,说:
“你没看见?这是饭铺!
我心里发誓再也不乘这车,可前去少说上百公里,要徒步走的话至少得两天。
我再回到公路边上,动物园的那人不在了,也不知他搭上便车没有。
太阳快要下山,茶棚里的板凳收了进去。公路下方传来略步鼓声,不知又闹什
么名堂。从上看去,坡下村寨里一家家瓦顶披连,相间的屋场上霜的石板。再远是
层层水田,早稻收割了,有的田里乌泥翻起,已经犁过。
我循着鼓声向坡下走去,有个农民从田埂上过,挽着裤脚,一腿肚子泥巴。更
远处,有个孩子牵着牛绳,把牛放进村边的一口水塘里,我望着下方这片屋顶上腾
起的炊烟,心中这才升起一片和平。
我站住了,听着村寨里传来的鼓声。没有司机,没有戴红袖章的检查员,没有
这惹人生气的汽车,也没火速鉴别四不像的电报,一切复归于自然。我想起我弄到
农村劳动的那些年里,如果没有后来的转机,我不也同他们一样照样种田?也一腿
肚子泥巴,放工之后,甚至懒得就洗,并没有现在的焦躁。我又何必急着去哪里?
没有比这暮色中的炊烟,瓦顶,这又逼近又遥远的鼓声更自然的了。
反反复复的鼓点像在诉说一个没有言辞的传说,喃喃呐呐。水色天光,变得灰
暗了的屋顶,那屋场间接缝依稀可辨灰白的一块块石板,晒得暖和的泥土,牛喷出
的鼻息,从屋场传来吵架样的说话声,还有晚风,头顶上树叶飒飒的抖动,稻草和
牛栏里的气味,搅水的声音,不知是门轴还是水井上木轴转的吱呀作响,叽叽喳喳
的麻雀和什么地方一对落巢的斑鸠的咕嗜声,女人和小孩子的尖声叫唤,苦艾的气
味和飞鸣的虫子,脚下表面晒干了底下还松软的泥巴,潜在的欲望和对幸福的渴求,
鼓声在心里唤起的震动,也想打赤脚和坐到人家磨得乌亮的水门槛上去的愿望,都
油然而生。
29
天门关的巫师差人来木匠坪要老头子做一个天罗女神的头像,说的是腊月二十
七亲自来请,要供奉到神坛上。来人送来了一只活鹅,算是定钱,他要按时做得了,
就再给他一罐米酒,半片猪头,正好够他过年。老头子当时惊凛了一下。观音娘娘
主生,天罗女神主死,女神是来催他性命的。
这些年来,除木匠活外,他没有少做偶像,给人家雕财神爷,雕捡斋和尚,雕
了愿判官,给傩戏班子还调过整套整套的脸壳,那半人半神的张开山,半人半兽的
马帅,半人半鬼的小妖,还有供人开心取乐的歪嘴子秦童,也还给山外的人雕过观
音菩萨,可就是,真的,还没有人请过主宰性命的凶煞天罗女神,女神是向他索命
来了。他怎么这样糊涂就接受下来?只怪他老了,怪他太贪。人只要肯出财物,要
什么他就雕什么。人都说他雕的像一个个活灵活现,一看就知道是财神爷。是灵官,
就是笑罗汉,就是捡斋和尚,就是了愿判官,就是开山莽将,就是马帅和小妖,就
是观音菩萨。他从来没见过观音菩萨,他只知道观音菩萨也是送子娘娘。是山外来
得一个婆娘,带了二尺红布”一筒子信香,听说山里人祭祖的那石头灵验,进山来
求子的,见他会雕神像,求他做一尊观音,便在他屋里歇了一夜。早起,把他一宿
工夫作得的观音娘娘高高兴兴带走了。可他这一生唯独没有雕过天罗女神,一是没
有人来请过,二是这凶煞只有巫师的神坛才供奉。他止不住又打了个寒牌,浑身发
冷,他知道天罗女神已经附在他身上,就等索取他的性命。
他爬到柴堆上去取晾在横梁上的那一段黄杨,这木头纹理细密,不会走形,不
会开裂,他已经搁了好些年了,舍不得派一般用场。他爬上柴难伸手情那截木头的
时候,脚下跟着一滑,柴禾堆全塌了,他慌了神,可心里是明白的。他抱着木头,
在屋场上做砍桩用的枫树疙瘩上坐下。这种不大的活计,他本来用斧子不加思索几
下就可以把料备好,再用凿子去凿,随着刀刃下卷起的木片,吹掉木屑、眉目跟着
显现,这都驾轻就熟。可他没雕过天罗女神,便抱着木头呆坐着发愣,又觉得身上
一阵阵发冷,只好放下那段木头,进到屋里,在火塘边上被油烟子熏得乌黑又被屁
股蹭得发亮的一段圆木上坐下。他怕是真要完蛋了,他想,过不了这年。腊月二十
七就要,都等不到正月十五,偏偏卡住,决计不让他过这年关。
他作孽多了,她说。
天罗女神说?
是的,她说,他不是个好老头,不是个守本分的老头。
也许。
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有多少罪孽。
他勾引了那个来求子的婆娘?
那是这婆娘下贱,她自己心甘情愿。
这不算罪孽?
可以不算。
那他的罪孽是——糟蹋了一个哑巴姑娘。
就在他这屋场上?
那他不敢,是他外出做活的时候。这种外出做活的手艺人,长年单身在外,多
少攒些钱,又有的是手艺,找个女人跟他睡觉并不难,有的是贪财放荡的女人。可
他不该欺负一个哑巴姑娘。他糟蹋了她,玩弄了她,又把她甩了。
天罗女神来向他索命的时候,他想到的正是这个哑巴姑娘?
他肯定想起,她就出现在他眼面前,无法抹杀得掉。
这就叫报复?
是的?是凡受过欺负的女孩都渴望报复!她如果还活着,如果还能找到他,她
会挖去他的双眼,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叫魔鬼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里去,用最残
酷的刑法来折磨他!可这女孩是哑巴,没法于说,肚子也大了,被打出家门,沦落
为妓女和乞丐,成了一堆人人嫌恶的烂肉。她本来不是没有姿色,完全可以嫁一个
老实的庄稼人,可以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有一个可以蔽风雨的家,生儿育女,死
后还落得有一口棺材。
他不会想到这些,想到的只是他自己。
可她那双眼睛就盯住他不放。
天罗女神的眼睛。
那不会说话的哑巴姑娘的眼睛。
他霸占她的时候那双惊恐的眼睛?
那双复仇的眼睛!
那双哀求的眼睛。
她不会哀求,她哭着撕扯自己的头发。
她颓然失神呆望,
不,她喊叫——
可没有人听得懂她依依呀呀叫喊的是什么,众人看了都笑。他混在人群中跟着
也笑。
居然!
他居然当时不知道恐惧,还自以为得意,心想没法追究到他。
命运会报复的!
她就来了,这天罗女神,他拨动炭火,就出现在火苗和烟子里。他眼睛紧闭,
老泪流了出来。
不要美化他!
被烟熏了谁都会流眼泪。他用像干柴一样粗糙的手挥了一把鼻涕,螨珊跟着鞋
子到屋场上去,抱起那段黄杨木,拿起斧子,蹲在枫树根疙瘩上砍削,直到天黑。
又把木头抱进屋里,坐在火塘边的圆木上,用两腿夹住,长满老茧的手指摸摸索索,
他知道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一个偶像,生怕来不及刻完。他要赶在天亮之前,他
知道天一亮他心中的映像就会消失,他手指头就会失去触觉,她的眉眼,她的嘴唇,
她摇头时上唇绑得很紧,她耳垂十分柔软,而且特别饱满,还应该穿上一对大大的
耳环,她肌肤紧张而富有弹性,她脸蛋光滑修长,鼻尖和下领尖挺而没有棱角,他
的手是从她颈脖子扣紧的衣领里插下去的……
早起,村里人去落风玻墟场买年货的路过他屋,叫了声,他没有答应。大门敞
开,一股焦糊气味,人进屋见他倒在火塘里,已经死了。有说是中风,有说是烧死
的,他脚底下有个才刻的天罗女神的头像,头戴一圈荆冠,荆冠边上有四个小洞,
每个洞口伸出个竖头的乌龟,又像是蹲坐在洞里向外探望的兽头。她上眼帘下垂,
似睡非睡,细长的鼻梁连接两弯修长的眉骨,让人感到她眉心微整,小而薄的嘴唇
紧紧抿住,有一种蔑视人生的意味,那刚刚能察觉的黑眼珠则透出一层冷漠。她眉、
眼、鼻子、嘴、脸蛋、下颔,连同细而长的颈项,无一不体现出少女的纤巧,只有
吊着矛尖形状的铜片做的耳环的耳垂,硕大丰润,流露出一点性感,她的脖子却被
很高的对襟衣领紧紧裹住。这天罗女神后来就这样供奉在大门关巫师的祭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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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著名的剧毒的蕲蛇,我早就听说过许多传闻,通常乡里人叫做五步龙,说是
被它咬中的人畜,不出五步就得倒下毙命。也有说凡进入它待的地方五步之内,都
难逃命。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谚语的出处想必也来自于它。都说它不像别的
毒蛇,那怕是眼镜蛇,虽也剧毒,毕竟容易让人惊觉,出击时,必先高高昂起头来,
竖直身子,呼啸着,先要威吓住对方,人遇到也好防备,可以把手中的物件朝旁边
扔去。即使空空两手,只要头上戴的帽子脚上穿的鞋甩将出去,乘它扑去的当口人
转而溜了。可要碰上这新蛇,十之八九都来不及察觉就已经被它击中。
我在皖南山区还听到过对这该蛇的许多近乎神话的传说,说它能布阵,在它盘
踞的周围,吐出比蜘蛛网还细的丝,散布在草茎上,活物一旦碰上,它就闪电一般
立刻出击。无怪凡有额蛇的地方都流传种种咒语,据说默念可以防身,但山民对于
外来的人是不传告的。山里人上山打柴通常得打上绑腿,或穿上高统的帆布扎成的
山袜。那些难得进山去的县城里的人说得就更加可怕,他们告诫我,碰上这蕲蛇,
那怕穿的皮鞋都照样咬穿,务必带上蛇药,但通常的蛇药对蕲蛇无效。
我从屯溪去安庆的公路上,经过石台,在汽车站边上的小吃摊子上遇到过一个
断了手腕的农民,他说是被勒蛇咬了后自己砍掉的,恐怕是被新蛇咬伤而又活下来
难得的一个。
他戴了项通草编成礼帽式样的狭边软草帽,这种草帽通常是跑码头的农民才戴,
戴这种草帽的农民大都见多识广。我在公路边搭的白布篷子下的面摊子上要了碗汤
面,他就在我对面坐着,左手拿着筷子,右手腕只剩根肉柱子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