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 作者:汤圆
三个短篇
三生三世——檀奴
耳边萦绕,依旧是江南婉约的丝竹之音,雕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将那幽香衰艳的栀子花清洗到几近透明。曾经听过,栀子的白,是冬天里没有融化的那点残雪,倔强维持的脆弱生命,不知道何时也会化掉。对他来说,这已是天堂,不必再负荷着沉重的金丝铠甲,只为了微不足道的一句承诺。
记不得有几次出征到苦寒边塞,白雪皑皑,血洒成梅,怀里,却永远揣着被人随手写成的一个残字。展开宣纸,“金”硬生生的拿去两点,只留给他一个“全”,他说:“金是你,我现在拿走两点,一点是你的忠心,一点是你的诚心。”心就这样被割了去,竟然没有一丝的征兆。他恨那时刻威胁他的霸道,可是不成,他们之间有道墙,叫纲常。
一抹黄|色扑打着翅儿映入眼中,是只觅食的雀鸟,在小雨里唧唧鸣叫。努力的舒展翅膀,却怎么也飞不高。最后消失在栀子细长密集的枝叶中。
他起身来到窗前,自语说道:“金丝雀,金丝雀……”随即笑了,眼眸定在桌子上那鲜红欲滴的杨梅之上,还记得,那年,也是雨,也是杨梅……
先皇驾崩,国祭,百官冒着小雨跟随皇帝到家庙举行拜祭之礼。郊外的皇陵家庙四周,参天翠柏跟古松相互萦绕,那味道沉静优雅,很自然就可以使人进入到忘忧解愁的一种境界之中。
就是在这样的境界之中,新皇帝带领群臣举行了繁琐的理解,这累人的功夫下来,人人脸上都露出疲惫神色,但是所有人都极力隐藏着,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只是在皇陵深处那散发这阵阵清香的杨梅林子里,两个天真不知事的孩子,如同神仙座下童子一般,独自陶醉在最单纯愉悦的游戏里。
杨梅已经成熟,在几片叶子半遮半掩下,露出一颗颗饱满喜人的嫣红,新鲜诱人。远远看去一树猩红。
“金丝雀,你告诉我,你爹爹是不是老糊涂了?哪里诱人会给儿子取名叫金丝雀的呢?!”一个孩子说着,顺便将一颗放入口中,一袭生津的酸意便自舌边升起,自两腮深处钻去。
“糊涂,谁说的,雀儿的爹爹是天下最聪明的爹爹!”枝丫缝隙里,另外一个孩子正努力将树上最大最红的几颗采摘下来,直到轻轻拿到手心里,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大胆!”
“怎么大胆?”雀儿回头,诧异望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砌的娇小娃娃,只见他阴沉着小脸,晶莹薄嫩的嘴唇紧紧抿着,竟有些生气。
“我爹爹是皇帝,难道你爹爹比皇帝更加聪明?!”
雀儿凝眉,走近,将手中那颗大梅子塞进他嘴里。突然露出一个万分灿烂的笑容:“你爹爹也是天下最聪明的爹爹,因为他知道我爹爹很聪明,能帮他做许多事。将来,雀儿也会为嘉烨做许多事情,我们也会成为世上最聪明的爹爹。”
嘉烨笑了,伸出纤细的胳膊抱住雀儿的脖子说道:“这是你说的,你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约定……”
只是那年的冬天,一场大雪过后,雀儿飞走了,跟着聪明的爹爹,远远离开了京城,并为跟任何人道别。他问爹爹为什么,爹爹苦笑一下告诉他:“人还是不要太聪明,那样,招人嫌嫉。连皇帝都觉得你太聪明的时候,也是该飞走的时候。”
雀儿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眨着明亮透彻的眼睛,抬头看着车外的蔚蓝天空,半晌才向爹爹问道:“我们还会回来吗?雀儿喜欢圣京,因为哪里有嘉烨。”
爹爹捧住他的小脸,在他额上亲吻一下:“以后雀儿还会有其他的伙伴,嘉烨很快也会忘记金丝雀。”
嘉烨元年,朝廷颁下推恩令,命三公举才任能开恩科取士。一时之间,芸芸万千学子涌入京城,渴望满腹才华得以施展。
一个少年,一身白衣似雪,一匹纯黑三河骏马,腰间悬挂一柄宝剑,叫湛沪。
他闲游一般,缓慢从正阳门的大街上跺了进去,似乎像把这圣京的每个角落看看清楚。
一晃,已离开了十年,人非物也非。依稀记得嘉烨的家,是在正北的方向。心头一紧,口中低低念着:“嘉烨,雀儿飞回来罩你,只是,你是否还记得我?还有在皇陵深处,梅树下的承诺?”如今的他,已成绝世风姿,不变的是眉宇下那双清澈如初的眼睛。他知道,现在已经是他信守承诺的时候。
末场殿试,本以为是皇帝亲自主持,谁知不见嘉烨,只看见年迈威严的大司徒。
雀儿片刻写完,交与司徒。司徒诧异,暗怪他少年张狂,封了试卷,随手丢在几案之上。雀儿嘴角升起一抹笑容,径自出殿,便是满眼飘散的海棠花。思绪回转,他看见,两个追逐的在缤纷烂漫中的娇小孩子,耳边是萦绕不绝的真诚欢笑。
定下心神,才发现,头上肩上已经挂满斑斑点点,乌黑的发丝伴着湿润的春风扬起。
微笑转身,赫然对上一双眼睛。
这是双明亮的眸子。
这眸子闪动着傲视天下的锋利。
但是他却看出,这眸子,曾经在与他对上的瞬刻之间,冰释成一池温柔的春水。
四目相对,说不出任何话语,他们甚至不能确定这一见如故的情愫,是否来自对童年的美好回忆。
是他吗?他想……
这人难道……他也在思量。
雀儿这时才注意到他身上明黄夺目的龙袍,眼睛刹那间被这黄刺得酸涩温热,若不是咬紧牙关,险些渗出晶莹。
可是,这个身穿黄袍的嘉烨,却未能肯定他便是那年冬天,从他身边飞走的金丝雀。
“大胆!见了驾还不迎接?!真是不懂规矩!”
雀儿终于清醒,看清楚嘉烨身边,是成群的太监宫女。
大太监上前准备惩治,却听见皇帝轻声说道:“算了,大概是殿试的举子,不要为难他。
他们就这样走了,嘉烨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殿的门口,没有回头,审视没有一丝想要停留。
嘉烨的样子,还是过去一般没有,只是他已经不再娇小。挺拔清瘦的身影,倔强的支撑其九州山河。看上去,如同吸收了世间所有的坚强果决。
雀儿不由笑了,他在心里收:“嘉烨,如今的你,比雀儿更加成熟。”于是忐忑,他的江山,是否需要他的聪明?对他来说,他是否微不足道?
三篇文章,洋洋洒洒锦绣万里,三司大人捡到宝贝似得,兴冲冲半夜就要呈给皇帝。
皇帝习惯了一个人在大殿里呆着,四周空荡荡的,安静的连自己咳嗽一下都要吓一跳。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奏折整整齐齐码放在他的面前,仿佛永远批改不完。
纤细的手指突然一哆嗦,鲜红的朱砂滴在纸上很快渗透进去,看来血一样。其实又何尝不是血?一滴滴朱砂不是正以极不明显的速度慢慢耗着他的心血?帝王,活着就是帝王,熬干了算罢。换来的不过是一座坟,史书上或褒、或贬的几笔文字。
眼前突然出现一双眸子,然后是缤纷海棠树下那个白衣如雪的清俊少年。
那人究竟是谁?怎么感觉是他,那只牵扯他多年的金丝雀?
雀儿想他了吗?所以肯飞回来了吗?……
抬头看看窗外一轮朗月,嘴角挂起一抹难以理解的笑容,将桌上的奏折挪开,铺展一张白色的宣纸,放下朱笔,换了那沉香的丹青,落笔即成一幅品相清奇的红梅沐雨。
随后题道
黄莺儿
红奴欲舞蒙湿翠袖。暗生津泽,浴雨成血,风舞吟雾,引人醉眼。染白衫片片,眉目语风情。黄发之下缠绵,呈奉红叶,黯黯意许。
去去。黄羽铮霜移,凝噎人薄弃。销声匿迹,云间穿梭,经年寻他无处。淫雨潋滟,御雨丹青娆,赤色点梅香,忆金丝雀鸣,两两相携与。
口中低低吟着,眉上却起纠结,不知何时,改念起了:“金丝雀……金丝雀……”
大太监前来通报,说是三司大人审出了今年的头名,已经迫不及待想请他过目。听罢不由笑了,心疑是怎么样的人才,竟有能耐使得三位倚重社稷之臣也按耐不住,深夜前来。
展卷,细细看那文章,顿觉口齿留香,甚至赞叹不出一句好文章!此人政论精辟独到,却句句合乎清理,丝丝入扣,毫不含糊。
嘉烨展颜,静静的,边看边拿起茶盏,却未发现盏内没有茶。
三篇下来,嘉烨已经明了为何这三个见惯世面的大人也会动了凡心:“此举子是何人?”
司徒笑道:“此人是江西举子,名叫全维。”
嘉烨点点头,问道:“几位认为,朕应该给他定个什么名分?”
三司大人互相对望一下,司徒说道:“一切听从陛下吩咐,只是,下臣们愚见,觉得此人可堪头名。”
嘉烨却道:“评人,要看文才武功,明日待朕试过他的武功,再作答复。”他将文卷小心合上,命大太监收录,安放妥当。
次日招嘉烨招全维前来面圣,全维,全维,金字去了两点念个全,丝雀简成了维,金丝雀答应了爹爹,一辈子,不让人知道他叫金丝雀!
此次,他是君,他是臣。他端坐在九霄之上,而他抬头仰望。
金丝雀行了参拜之礼,微微抬头看着他四年许久的嘉烨。还没认出来吗?他是金丝雀呀,那个承诺要为你做许多事情的金丝雀。真是好笨,不过是换了名字,真是迟钝……
嘉烨见到眼前的清俊少年,不由愣了一怔,随即露出温和的微笑,以一个天子体恤才子的姿态叫他平身,说道:“朕已经看了你的文章,果真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只是朕今天还要试你的武功,打得过朕,你便是今科的头名状元!”
闻言,朝下起一片唏嘘,虽然知道皇帝要试人才,却不想皇帝要以身犯险,亲自去试那人才。众朝臣奋起谏言劝阻,可皇帝却置之不理。
于是众人更加为全维担心,这可真是道难题,跟皇帝动手便是犯上,不打又是违抗圣意。并且胜也不是,败也不是,看他如何化解吧,希望不要不懂维和才好。
金丝雀脸上惊惧,心里却暗暗发笑,想道,他果真没有变,即使是贵为九五之尊,也还是这般喜欢玩笑。既然要玩,就陪你玩个够。不仗着自己是你的金丝雀,也笃定你不是昏庸无道!你要试我,我便也来试试你,看看雀儿是否值得为你洒血卖命。
他敛襟跪下说道:“陛下贵为真龙天子,自由天神庇佑。小人害怕被陛下真气所伤,日后也无法为陛下尽微薄之力,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嘉烨微微一笑,心想他这句话说的倒是挺好,只是托词说害怕被护体天神的真气所伤,丝毫不承认自己打不过他,即使是真的动手打了,他也可说,他败得是神,兵不是他。回答的不卑不亢,却有几分辩才。想着,就更加好奇他的武功,起身走下龙座,在店内一武将身边栈顶,毫无征兆的抽出武将所配宝剑,一声叱喝,战神挥剑向他刺去。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招,直吓得雀儿一身冷汗,瞬间即将刺入胸口,才知道他来真的。想着已经向后仰身,双膝跪地,从他剑身下滑了过去。
嘉烨笑了,说道:“朕叫你平身,怎么好好的又跪下了?现在朕命你跟朕到殿外去,认认真真的比试一下。”
雀儿起身,恭恭敬敬向以为武将借剑,嘉烨却说:“不必,朕早已经准备好了你的湛沪宝剑。”
风气运动,一树的海棠依旧雨般飘散着,嘉烨脱了黄袍,一身浅灰便衣,立在那海棠树下,似笑非笑的打量雀儿。
而金丝雀,依旧的白衣似雪。
只是严重的泪儿晃晃荡荡,难以自已,薄唇微启,多想大声的说:“嘉烨,还记得那只曾经跟你形影不离的金丝雀吗?”
想着,仰手抽出宝剑,将那剑鞘扔到天际之上,轻啸一声,飞身跃起。
远远的望去,那一篇落英绯红的雨林里,一灰一白两个身影纠缠在了一起,舞蹈一样,上下飘荡。宝剑撞击的清脆声响拍子一样打着节奏,发出‘噌!噌!’之声。众人不敢靠近,远远看着,仿佛欣赏一场绝妙的表演。金丝雀身形稳健刚劲,皇帝却潇洒飘逸,他俩及其俊美人物,着实看得众人失了神,忘了那是一个举子,一个皇帝。
嘉烨腾起,发身将常见斜斜刺向雀儿,唇边笑意,一分得意,二分期许,三分称奇,许多年来,已经没人能跟他如此对决,即便是偷偷出宫结识的 高手。
雀儿微一侧身,横剑一档,嘉烨的剑锋便顺着他的剑身滑刺出去,连带出一串细小火花,透过这剑,直直传递到他的身体里。雀儿的泪水再也挂不住,靠着风势颗颗落在嘉烨剑身之上。反手将剑藏在后背,变换了个身形将他的腰身揽住,贴耳低声说道:“嘉烨,还记得那只杨梅林里的金丝雀吗?”
还记得那只……杨梅林里的……金丝雀吗……
‘咣当’一声,长剑脱手。嘉烨凝望着眼前少年,唇片微颤,再也动弹不得。不知看了多久,一只手抚上雀儿脸颊,雀儿分明听到他说:“你舍得……飞回来吗?……”
嘉烨二年,黄河水患,千里饿殍,一时间暴民四起。皇帝派全维将军前去赈济灾民,安抚暴民。也是雀儿上路,此次,险些有去无回。
雀儿一路开仓放粮,安抚流氓,可是僧多粥少。先来的有的吃,便四处宣扬,也是四方饥民一窝蜂的集结起来,原本能承受千人的粥棚,一下子来了万人。大家都怕没得吃,你争我抢,挤塌了粥棚。眼见棚子塌了,局势立即乱的不可收拾,灾民立即变了暴民。脱了裤子便去抢那未下锅的米粮。
雀儿带兵不过三千,面对眼前的饥民,有怎能强行镇压?!但见眼前情形,不加管制必定酿成|人祸。于是下令镇压,并吩咐只可驱散,不可伤其性命。没有多时,饥民被官兵管辖起来,一圈一圈围坐在地上。四周一片狼藉,满地大米。
百姓便虽然不再乱来,但蹲在地上时,依旧去拾起地上的大米嚼食。
雀儿看了一阵心酸,抬头看天,只见乌云密布,似乎这雨还要下个不停。也是弃了士卒,只带了三名官员去巡查堤岸沿途的水势,大浪扬起,呼啸着冲刷岸堤。眼见这堤子不堪重负岌岌可危。他立刻策马回营,命令士卒将所有存粮倒出,分发百姓,拿着那剩下的粮袋子跟他上堤阻水。
随行官员以为他发了疯,纷纷劝阻:“此为天灾,人力怎可与天抗衡?将军是来赈灾,不是来治水患。”
雀儿凝眉,厉声问道:“水患不除,何以赈灾?难道真要眼看着灾祸酿成,再去周济吗?!”说吧拂袖出帐,下令三军上坝加堤。将那米粮袋子装满沙土,权当堤砖,说不定可解燃眉之急。三军士卒的父母兄弟不多不知流亡到了哪里,大家心有同感,都觉得阻挡了这水患,救下人中大概会有自己亲人,于是无不拼命。
大雨倾盆,气势汹汹而来,风吹水涨,张牙舞爪冲击着堤岸,雀儿生怕有地方加固不强,出现决口,带了人,拿着沙袋一路检查。还有这不是个千里长堤,想道这里不免忧心忡忡。回头看着奋勇救堤的三千将士,心头顿时压了千斤大石。他此次以人力与天博,若是失败,那么他跟这三千人命就都要去祭奠那黄河河伯。咬牙吩咐道:“下令,三军撤离,到城里去疏散百姓!”
不久传令的回来,报:“启禀将军,三千兵士无一肯撤离,他们说,那城里有他们的父母亲人,若是这堤决了,那便成了无依无靠的可怜之人,与其那时生不如死,还不如跟着将军赌上一回,看看人力是否可以胜天!”
雀儿听了,久久不语,突然仰天大笑,大声说道:“好,我们就跟这老天,一绝高低!”
这雨,从白天下到了黑夜,水不停的涨高,将士们均已满身泥泞疲惫不堪。雀儿身边不时诱人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