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无影一场空,火灭烟消没点红。
有意桃花随水去,无情流水枉归东。
火母看见个火鸦之计不行,却又心生一计,飕地里一条火蛇绕身而出,也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即时间,无万的火蛇塞满了地上,就是放野火的景象一般。一条自东来,一条自西而来,一条自南而来,一条自北而来,都奔着天师脚下。天师念念聒聒,接过净水碗来,把个净水洒了一洒,一会儿,一条八尺长的雪白的蜈蚣飞将下地,竟赶着那些火蛇。自古道“蛇见了蜈蚣”,一会儿,把些蛇赶得东逃西窜,上跌下趴。火母看见个势头又不好了,连忙的张开那一个血光口,狠着一喷,那火焰就有几十丈长;又一喷,又是几十丈长。他又碾动了火车,连走几走,口里连喷几喷,那火焰连长几长,烛天烛地。本是一地的火蛇,却又添了这一片的火焰,天连火,火连天,也不论个上下四方,也不论个东西南北,都只是一片的火光。天师却也吃了些慌,把个净水碗尽数的望天上一浇,只见一天的大雨倾盆倒钵而来,午牌时分下起,直下到申末酉初才略小些。
原来天师的净水碗,不亚于长老的钵盂,俱有吞江吸海之量,故此一碗水倒了,就下了这半日的大雨,还流不住哩。莫说是火焰早已熄灭了,莫说是火蛇早已不见了,连火母也淋得没处安身,抽身竟回本国,叫上一声:“徒弟在哪里?”王神姑连忙的答应道:“弟子在这里。”起头一看,吃了一惊,说道:“师父,你是个积年的火马,如何变做个冒雨的寒鸡?”火母道:“依你说起来,火马就不把水去泼人罢!”王神姑道:“水便是水,只是忒多了些。”火母道:“原来这个牛鼻子道士,却有好大的本钱哩!”王神姑道:“师父吃他的亏。”火母道:“也不曾吃他的亏。”王神姑道:“你不吃他的亏,怎么晓得他的本钱大哩?”火母道:“你胡说。只说是今日输阵而来,连你国王也有些不好听相。”王神姑道:“师父,你另设一个计较罢。”火母道:“徒弟,你把个牛皮帐子帐起我来,四外俱不许人声嘈杂。你也要在百步之外伺候。大凡帐子角上、帐子脚下,有些烟起,你就来掀开帐子见我。”吩咐已毕,火母坐在帐子里面。王神姑伺候在帐子外面,鸦鹊不鸣,风吹不动。
却说张天师归到中军,二位元帅说道:“连日多亏天师道力,胜此妖怪。”天师道:“莫说个胜字,只是扯得平过就是好了。”二位元帅道:“这妖怪怎么得他降服?”天师道:“多了他只是一个不怕射,不怕戳,不怕打,故此就无法可治。”元帅道:“须烦天师广施道力,成其大功,归朝之日,自有天恩。”天师道:“好歹只看明日这一阵,不是他便是我。我决不肯轻放于他!”
天师磨牙切齿,要赢火母。哪晓得一上手,就有三日不见个矮鬼头的面。天师说道:“这个矮鬼头三日不见,多应又去请动甚么师父来也。”道犹未了,只见蓝旗官报道:“祸事来了!”天师喝声道:“唗!甚么祸事来了?”蓝旗官道:“宝船上的祸事。”天师道:“怎么是个宝船上的祸事?”蓝旗官道:“每船的坐桅上,都是一条红通通的大蛇,盘绕在上面。头上有一双红角,项下有一道红鳞,背上有一路红须枪,后面有一条红尾巴。”天师道:“似此说来,是一条火龙了。怎么有个火龙会缠在桅上?不消说,这‘定是那个矮鬼头弄的玄虚。你们去报元帅知道。”元帅叫问国师,国师道:“只问天师就知道了。”
天师吩咐众军人把个箭去射。只见一箭射上去,一条火喷将出来,连箭杆都烧乌了。元帅吩咐道:“住了,不许射。”天师又叫众人把个枪去戳。只见一枪上去,一条火喷下来,连船篷都险些儿烧了。天师也叫:“快住了,不要戳它。”元帅道:“这个火龙如此凶恶,怕船上有些差池,怎么是好?”天师吩咐每船桅下置一口大缸,每口缸里注一缸满水,每缸水里俱有一条三五尺长的蜈蚣,隐隐约约如奋击之状。天师却又传下将令,昼则鸣锣击鼓,夜则多置灯笼,宽待他几日,看是何如。”一连宽待了六七日,并不曾见他动静。天师道:“我晓得了。他原是个撮弄成的。没有真气,故此不知利害。”好个天师,即时间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早已有个天将掉下来了,原来就是个龙虎玄坛赵元帅。天师大喜,说道:“我宝船上有一等怪物装成火龙,缠绕在桅上,相烦天将与我打它一鞭。”赵元帅得了法旨,飞身而上,照着那些火龙一个一鞭,打得它一会儿露了本相。你说本相是些甚么?原来都是些划根树皮捏合成的。天师谢了天将,回复了元帅。元帅道:“此一功尤见奇绝,但不知此后又有些甚么怪来?”天师道:“一来趁早,二来趁饱。趁此一个机会,待贫道出阵,擒此妖魔。”即时出去,两边乐舞生和那些道士,中间皂纛之下马走如飞。
原来火母神君坐在牛皮帐里撮撮弄弄,实指望这些火龙之火燃烧了宝船,哪晓得赵元帅这一鞭!这一鞭不至紧,打得个牛皮番帐满地滚烟。王神姑走向前去,掀起帐来,只见火母神君口里连声叫:“苦也!苦也!”王神姑道:“师父怎么这等叫苦?”火母道:“我好一个火龙之计,却被那牛鼻子道士请下赵元帅来,一个一鞭,打得我的都露了本相。”王神姑道:“师父却怎么处?”火母道:“我当初也差来了。”只见张天师飞马而来,要捉火母。火母吃了一惊,连忙的取出一件宝贝来,望空一撇。天师早已看见他的手动,晓得是个甚么不良之物,即时跨上草龙腾空面起。只可怜这一班乐舞生和那些道士,受他一亏。是个甚么宝贝,就受他一亏?原来是个九天玄女自小儿烘衣服的烘篮儿。九天玄女和那混世魔王大战于磨竭山上,七日七夜不分胜负。魔王千变万化,玄女没奈他何,拿了这个篮儿把个魔王一罩,罩住了。此时节火母神君还在玄女家里做个煽鼎的火头,因见它有灵有神,能大能小,就被他偷将来了。年深日久,灵验无空。念动了真言,一下子放它开去,遮天遮地,凭你是个甚么天神天将,都要捞翻过来。宣动密语,一下子放他合来,重于九鼎,凭你是个其么天神天将,都也不得放过。没有名字,火母神君就安他做个九天玄女罩。天师跨上草龙,腾空而起。这些乐舞生和那些道士,都是个凡胎俗骨,故此受他一亏。
火母只说天师也罩在里面,叫声:“徒弟在哪里?”王神姑说道:“我在这里。师父呼唤,有何指挥?”火母道:“天师今番罩住了在九天玄女的罩里。我越发替你做个卖疥疮药的,一扫光罢。”王神姑道:“师父怎么叫做个一扫光?”火母道:“我有六般宝贝,放下海去,海水焦枯。我如今趁天师不在,我去把个海来煎干了它,致使他的宝船不能回去。凡有走上岸的,你和咬海干各领一枝人马,杀的杀,拿的拿,教他只轮不返,片甲不还,却不是个卖疥疮药的一扫光?”
早有五十名夜不收打探得这一段情由,禀知元帅。元帅还不曾看见天师,只说是天师果真在罩里,连忙的求救国师。国师道:“元帅放心,贫僧白有主张。”元帅升帐。国师即时遣下金头揭谛、银头揭谛、波罗揭谛、摩诃揭谤,守住了九天玄女罩,不许毁坏诸人。又即时发下一道牒文,通知四海龙王。当有龙树王菩萨接住了燃灯古佛的牒文,即时关会四海龙王,放开水宫雪殿,取出一应冷龙千百条,各头把守水面,提防火母煎海情由。又即时差下护法伽蓝韦驮天尊,今夜三更时分,云头伺候发落。
却说火母夜至三更,吩咐王神姑领一枝人马,守住旱寨,不许南兵救应水寨;吩咐咬海干领一枝人马,守住水寨,不许南兵跑入旱寨。自家驾起一道红云,来至海上,连忙的把个火箭、火枪、火轮、火马、火蛇、火鸦望半空中一撇,实指望掉下海来,即时要煎干了海水。等了一会,只见个海水:
贝阙寒流澈,冰轮秋浪清。
图云锦色净,写月练花明。
火母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每常间我的宝贝丢下水去,水就滚将起来。今日越是宝贝下去,越是澄清,这却有些古怪哩!”哪晓得半空中有个护法伽蓝韦驮天尊,轻轻的接将宝贝去了。况兼海水面上,又有冷龙千百条把守得定定儿的,故此越加宝贝下去,越加海水澄清。火母大怒,说道:“不得于此,则得于彼。也罢,且去杀了天师,杀了那一干道士,权且消我这一口气。”及至回来,莫说是天师不在,连那一干道士也不在了;莫说是一干道士不在,连那个九天玄女罩也不在了。把个火母气了半夜。等至天明,那些火箭、火枪、火轮、火马、火蛇、火鸦,依旧在牛皮帐里。火母见之,愈加性起,即时头顶风扇,脚踏火车,竟奔南阵而来,声声讨战,说道:“我晓得牛鼻子道士坐在罩里,还不得我的罩来。这都是个葫芦头的和尚偷盗我的宝贝,叫他一步一拜,送来还我,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我一口火吹上船来,教你千号宝船尽为灰烬!”二位元帅听见他说要“一口火吹上船来”,心下有些吃紧,来见国师。天师道:“这是贫道身上的事,夜来多亏国师起了他的罩,救了这一干道士,已自不可胜当,今日怎么又再烦国师。待贫道家出马去,和他决一个雌雄解。”国师道:“天师,你也且慢。自古道:‘柔能胜刚,弱能胜强。’火母因为火性不除,故此不能结成正果。你怎么也是这等火性也!”天师道:“既承吩咐,贫道敢不遵依。只是怎么得这个妖怪退阵?”国师道:“他因失了那一件讨饭的家伙,故此吃力。这如今差下一员将官,送得九天玄女罩还他便了。”元帅即时传令:“诸将中谁敢送将九天玄女罩出阵去,还火母老妖?”道犹未了,帐下闪出一员将官,面如黑铁,声似巨钟,应声道:“末将不才,愿将这宝贝送还火母。”元帅起头看来,原来是个狼牙棒张柏。天师道:“张将军委是去得。”
张柏接了宝贝,揣在怀里,离了中军,跨鞍上马,竟出阵前,口里不作声,手里舞着狼牙棒。火母哪里晓得是送宝贝的,心里想道:“可恨这个葫芦头倒不送宝贝来还我,倒反差下个将官来和我厮杀。待我吓他一吓,他才认得我哩!”即时间把个火箭、火枪、火蛇、火鸦四件宝贝一齐的掀将起来,只见半空中黑烟万道,平地里红焰千层。满耳朵都是呼呼的响,满眼睛都是通通的红。天上地下都烧成了一块,哪里有个东西南北,哪里有个上下高低。张狼牙浑身是火。自古道:“水火无情。”哪里认你是一员大将。喜得张狼牙还是胆大心雄,勒转马一辔头,径跑到中军帐下。虽然是不曾受伤,却也苦了些眉毛胡子。元帅道:“这宝贝还是国师自家送去。”把个宝贝交还国师。国师笑一笑,说道:“亏了贫僧取他的起来,教你们送一送也还不会,还要我自家去走一遭。”把个宝贝也揣在怀里。张狼牙道:“国师老爷,你把个宝贝拿在手里好。”国师道:“怎么拿在手里好?”张狼牙道:“拿在手里他好看见,他便不放出火来。”国师道:“揣在怀里何如?”张狼牙说道:“末将适才揣在怀里,受他一苦。”国师笑一笑,说道:“各有不同。”一手钵孟,一手禅杖,大摇大摆而去,火母神君看见一个长老步行而来,心里想道:“这莫非就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又想道:“金碧峰是个护国国师,岂可步行而出?”心上有些猜疑,叫声:“徒弟在哪里?”王神姑应声道:“弟子在这里。”火母道:“那步行的可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
毕竟不知这步行的是金碧峰不是金碧峰,且听下回分解。
第42回 金碧峰神运钵盂 金钵盂困住火母
诗曰:
峦天北望接妖氛,谈笑临戎见使君。
徼外旧题司马檄,日南新驻伏波军。
釜鱼生计须臾得,草木风声远近闻。
不独全师能奏凯,还看盟府勒高勋。
火母问道:“前面步行的可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王神姑仔细看了一看,说道:“正是金碧峰。”火母道:“这个葫芦头有些厉害,我也不可轻易于他。”即时收起那三昧中间的一股真火,喷将出来。通天彻地,万里齐明。国师道:“这妖怪把个真火来会贫僧,贫僧也不可轻易于他。”也收起那丹鼎之中一股真气,微开佛口,吹了一吹,只见那一天的火,不过半会儿,都不见了。火母看见,心上吃了一惊,说道:“这个葫芦头,果真是个出众的。我这三昧真火,等闲人还认不得,他就认得,他就把个真气相迎。料应是个僧家,神通不小。待我叫他一声,看是何如。”高叫道:“来者何人?莫非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国师轻轻的应声道:“贫僧便是。”火母道:“你是释门,我是玄教。我和你各行其志,各事其事,你夜来怎么私自掀起我的九天玄女罩了?”国师把手儿起一起,打个问讯,说道:“这是贫僧不是了。”火母道:“你掀我的宝贝,明明是欺我玄门。”国师道:“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只救取那一干道士,怎么说个欺你玄门的话?”火母道:“你既不是欺我玄门,你把个宝贝还我不还我?”国师道:“阿弥善哉!我佛门中人,自来不妄取一物,岂有要你宝贝的道理。”火母道:“既是还我宝贝,这如今宝贝在哪里?”国师轻轻的取出宝贝来,拿在手里,说道:“宝贝在这里奉还。只是相烦老母回见国王,劝解他一番,教他收拾兵戈,递上一封降书降表,倒换一张通关牒文,免得终日厮杀,糜烂民肉,花费钱粮,岂不为美!”火母未及开口,国师就把个九天玄女罩望空一丢,丢在半空中。火母一见了自家宝贝,连忙的把手一招,招将下来,接在手里。
火母得了他的宝贝,来取你的首级。说一声:“不要走!”就把个九天玄女罩一撇,撇在半天之上。火母也把个国师当做天师,一下罩住他在地上。哪晓得佛爷爷的妙用有好些不同处,你看他不慌不忙,把个偏衫的袖口张开来,照上一迎,那个九天玄女罩,一竟落在他的偏衫的袖儿里去了。火母反又说是佛门中欺负他,他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个火箭、火枪、火蛇、火鸦四件宝贝,一齐的掀将起来,也指望烧狼牙棒张柏一般的摸样。虽则是黑烟万道,红焰千层;虽则是上天下地,火烧一片,这只好烧着凡夫俗子,怎奈何得佛爷爷。国师老爷不慌不忙,张开口来,一口唾沫,朝着正北上一喷。只见四面八方阴云密布,大雨倾盆,把那一天的火都浇得灰飞烟灭。火母看见不奈国师何,心中大怒,即时撇过那把降魔剑来,照着国师的脸上就劈一剑。国师道:“善哉,善哉!我出家人怎禁得这一剑哩!”不慌不忙,把个手里的钵盂望空中一撇,撇上去,即时一个筋斗翻将下来。火母却又心大意大,不甚提防,早已把个火母捞翻在底下。火母见在钵盂底下不得出来,心上慌了,高叫道:“吓金碧峰饶我罢!”叫了一会没有答应,又叫道:“金碧峰老爷,你是个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饶了我这一次罢!”国师老爷听知,心下十分不忍,说道:“这拘禁人的事,本不是我出家人干的。只是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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