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边极少的人,米底朝中知晓这件事的人,也是寥寥无几……大家聚在一起时还曾发过誓,要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可为什麽伯提沙撒──这麽一个初来我国的外国使节,却知谙这些?”
这话问得有点玄,不过依然有人应道:
“说不定他是从传令官那里知道的……”来人说的是之前被沙利薛挟持逼问、最後杀死的那个波斯使者。
立刻遭到反驳──
“不,传令官不算近臣,他虽然知道城中有‘内应’也不会清楚哈尔帕哥斯大人的事。”
“那麽……根本就不会有人告诉伯提沙撒,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下座的人不吱声了,他们当中并没有人透露过秘密。
这般少年继续道:
“在巴比伦时,我曾经亲眼见过他替尼布甲尼撒释梦……”
“所以,我想……‘伯提沙撒’真的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可是,就算他真的是‘先知’──您又怎麽确定,他告诉您的预见不是信口开河,故意误导您的呢?”
此话一出,众人附和,居鲁士却自信满满地展颜微笑。
“因为我相信……伯提沙撒不会对我撒谎。”
第五十二章
几天後。
按照袄教的习俗,冈比西斯天葬完毕。接著,居鲁士邀请了帕苏斯境内十数个过去臣服於阿契美尼德家的贵族家长,来到安善。
寒暄过後,他说:
“请大家每人取上镰刀跟我来做一件事。”
众人依命取来镰刀,居鲁士率领他们来到一大片长满荆棘的土地上,让他们於一天之内将荆棘劈尽,开出地来。他们如期干完,但每个人都累得精疲力竭。
次日,居鲁士命人杀掉了府邸中所有的牲畜,又拿出豪麻酒与酸奶款待这些人。酒过三循,宴会也接近尾声,他站起来高声问道:
“今天与昨日相比,大家更喜欢哪一种日子?”☆油炸☆冰激凌☆整理☆
众人齐声回答喜欢後者。
於是居鲁士含笑:
“那麽,如果大家跟随我的话,就会天天享受这种快乐和幸福,而不用受昨天的苦头──”
“我相信波斯人在任何方面都不比米底人差,凭什麽我们就该承受他们的压迫?我们应该联合起来,共同反抗阿斯提阿格斯!”
这边,房廷终於得到允准,见到了沙利薛。
伤病中的男子仍昏睡著。近身,房廷看到一张憔悴不堪的形容──被囚禁的几日,也不知他受到了什麽样的待遇?左面上,遭到的灼伤已经结痂,看样子日後难免会留下痕迹……想到他原本俊美无铸的脸孔因为自己的才会变成这样,房廷歉疚不已。
烧热因为治疗的关系,已经渐渐褪去,沙利薛发了一身薄汗。房廷把照顾他的女侍支走,亲自为他擦拭身体。解开胸襟,意料之外的发现男子的身上布满了各种伤痕──都是旧伤,看来他作为巴比伦的四将之一,虽说年纪不大(沙利薛和房廷一样大),可亦是身经百战的。
把温湿的手巾探进他的胸膛,可还没来得及动作,手腕忽然被扼住了──房廷吓了一跳!
“你……醒了麽?”
轻轻地问,然後眼看著沙利薛缓缓睁开杏目瞪著自己,心跳忽然加快了。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了房廷一会儿,“哼”了一声,把攥著的手丢开了。
清醒过来的沙利薛似乎并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房廷有些担心,可再次伸出的手才触到他的肩膀,沙利薛忽然敏感地浑身一颤,大力地推开房廷──
“别碰我!”
他用嘶哑的声音吼著,把身体转向一侧……这拒绝的姿态教房廷看了心里很不好受,愈发觉得美男子这般,是因为还在生自己的气。
“对不起……我不应该连累阁下的。”
面对沙利薛背卧的冷漠,房廷无奈地叹道:
“居鲁士殿下答应我……不会再对阁下做什麽……再过一阵,等阁下的伤病痊愈,我们应该就可以回到巴比伦去了吧。”
语罢,静候了一会儿,对方没有给予回应,房廷灰心般替他掖好了被衾,就欲起身离开──被窝里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
“别走……”
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房廷愣了一愣,紧接著眼看沙利薛慢慢钻出了被子,支起上体勾拦住他的脖子……
胸前滚烫的部分紧贴著,就这样被人莫名地占据了怀抱,房廷有点不知所措──面颊上忽然传来粗糙的质感,意识到那是沙利薛脸上的痂痕,又不忍心将其推开,就这般顺著他的意思,环住他的腰。
沙利薛顿时安静下来,此时处在房廷的怀中,敛尽了平素里的骄横暴戾,温驯得就像个孩子似的。
就这样抱了一会儿,沙利薛忽然把嘴凑近房廷的耳朵,悄声道:
“我会带你逃走……”
房廷愣了愣,一脸茫然对著沙利薛──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笨蛋!你还以为那个波斯种真的会信守诺言麽?!他一定不会让你离开的!”
恨声满腔,沙利薛实在是气恼房廷到这般地步了,还对居鲁士深信不疑!於是就著他那坠有金轮的右耳狠狠地一口咬下!只听著身前一声低低的呜咽,房廷并没有挣扎──疑惑地松口,看到他又用那一脸无辜又惶惑的神色对著自己,心中一撼──
“该死的!”哑哑地吼了一声,沙利薛扑向房廷,这回紧紧地箍住他的背脊──力道大得完全不似个病中的伤患!
柔韧的触感,熟悉的熏香──这就是王迷恋的人麽?为何会是这样的傻瓜?为何连自己都会对他……
有那麽一点怦然心动的感觉?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口里喃喃,也不知是骂谁,沙利薛胸中一片紊乱,而被他拥著的房廷感染了这种情绪。
没有多计较他的失仪举动,可心里仍旧惴惴。
难道居鲁士……真如沙利薛所言,会失信於自己麽?
既定的历史不会改变,但变幻的人心却是难以预料的。
“波斯的男子自小就要学会三种技能:骑马、射箭还有‘说真话’──所以我相信居鲁士殿下说的句句属实。”
又联想起当日在帕萨加第郊外自己为少年所作的辩护……房廷不禁动摇起来!
“殿下英名,竟然能想出如此妙计笼络各族的家长──这下阿契美尼德家真是如虎添翼啊!”
听到臣属们的夸赞,居鲁士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
“其实这并不是我的主意。”
来人不明少年的意思,“咦”了一声,少年便答:“我只是依循伯提沙撒的指点……他告诉我的方法确实管用呢。”
诸臣听到这话颇为震动,议论纷纷,希曼见状近身道:
“殿下,看来伯提沙撒就算不是先知,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呢。”
“所以我才想方设法,就算是不择手段也要把他留在身边。”
“只是是不知道,这个状况……到底还能维持多久呢。”
居鲁士这般回道,支起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知不觉,又过了大半个月。
从遥远的卡帕多西亚传来一个波斯诸将都不想听到的“捷报”:阿斯提阿格斯率米底部众在前线同吕底亚人交战,获得六年来两国交锋的首次胜利──休战没几天,尝到甜头的米底王决定趁胜追击,临行,甚至还在阵前放出狂言,不打到吕底亚首都萨底斯誓不罢休。
安善这边获得消息颇为紧张──因为战事的成败并不能随意左右,而阿斯提阿格斯何时能够归国谁都不能下定论。
“殿下,请下决心孤注一掷吧!现在进攻爱克巴坦那一定还来得及!”
“公主随员中有监视的密探被我们监禁,就算伯提沙撒说的是真的,待到米底王回国,我们挟持公主的事情一定会败露,到时候一切都晚了啊!”
“殿下……”
众人日益迫切的催促,教上位的少年听得有些心烦。之前每当有人质疑起房廷的能力时,居鲁士总会出言维护,可时间一旦拖得久了,就算是他,也变得不那麽确定了。
“殿下,我觉得大人们说得很对,何况伯提沙撒本人也不肯定‘那个’到底会在什麽时候发生……您为什麽不再仔细考虑一下呢?”
米利安於近前这般谏言,居鲁士没有吱声,她又唤了两声,少年却直接站了起来,吓了她一跳──
“殿下?”
“你们不要跟来,让我冷静一下。”丢下这句话,居鲁士便疾步走出宫室,希曼同米利安也没有追上去。
“王子看上去好烦恼的样子……”
“当然了!笨女人──你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连石头都会皱眉头!”
“你!”女将被希曼气得双目圆睁,正欲反讽,只见有己方的传令官匆匆地朝著奔来,忙拦住他,对方气喘吁吁地说:
“米……米利安大人……不……不好啦!”
“什麽事?那麽惊慌?”
“巴……巴比伦的使者……”
“什麽?你说清楚一点!”
“是……是巴比伦王亲派的传令使者──他们已经达到安善了!”
一听之下,米利安立刻没了同希曼拌嘴的心思,他俩互相望了望,一齐奔出宫门去寻居鲁士的踪影!
少年一路畅行无阻,行至房廷的居住,看守的卫士们看到他正要呼唤行礼,被摆手阻止了。
原本是要进去的,忽然听到里面还有一个声音,望向守卫,来人轻答:
“是您吩咐过的,可以让他见见巴比伦携来的随从……”
颔首,居鲁士喝退了他,没有进入,只是站在入口处,静静聆听著。
“依迪丝公主……还好麽?”
室内,房廷这般问询但以理,男孩瘪了瘪嘴,道:
“从那天起,她就哭个不停,吵著要见你!可是波斯人不让她过来这边……”
“那她现在……”
“依迪丝已经没有哭得那麽厉害了,只是不太肯吃东西,偶尔也会说‘想要回家’之类的话……”
房廷注意到但以理不自觉间,竟直呼起小公主的名来──想来这两个小家夥同处那麽多日,已经熟捻到如此地步……虽然感到有点不太妥当,不过非常时刻也顾及不了这些。
“房廷……”
“什麽?”
“你想回巴比伦麽?”
第五十三章
时间过得久了,自然而然就开始怀念起“神之门”的风物。
想念那“蘑菇花”盛开的大运河,想念那喧嚣热闹的普洛采西大道,想念那芦苇与椰枣树掩映之下的蓝色城关……
然而房廷最想念的……还是那个霸道十足、不可一世的男人。
尼布甲尼撒。
此时就算默念默念他的名字,都会觉得胸口殷殷地疼痛。
所以,怎麽可以说不想回去呢?
“我……不知道。”可房廷还是轻轻回了一句,言不由衷──下意识地不想教别人洞悉自己脆弱的心思。
“听说阿斯提阿格斯王这回打了胜仗,如果他凯旋归国的话,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被释放呢?”
但以理接著问。
话虽这麽说……可是谁又知道其中的变数?
房廷不确定地摇了摇头,道:
“没有那麽容易的……米底人虽然精於骑射,可是吕底亚人亦是骁勇善战的,两国兵力相当,战争旷日持久,所以才会打了六年都僵持不下。”
男孩皱了皱眉,问:“那你预言过……不久会出现‘那个’中断战事,是真的麽?”
“但以理。”
房廷正色道,“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是先知,不能预言什麽──那只是……窥见的历史轨迹。”
“很早以前,希腊的数学家(泰利斯)就已经准确地算出……今年之内会出现‘日蚀’,这是真的,并非我一人的臆测。”
房廷熟读《希罗多德》,知道吕底亚和米底交战的第六年会出现全日蚀──“两军鏖战犹酣时,白昼突然变成黑夜……吕底亚人和米底人看到这一情景,立刻停止了战斗,极想达成和平协议。”(选自《希罗多德》)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日蚀战争”──《圣经》上也有记载:日蚀发生後阿斯提阿格斯还请尼布甲尼撒作为仲裁去到卡帕多西亚出面调停战事──(真实的历史是:BC586这年,阿斯提阿格斯才刚刚继位,是不是他请老尼过去的,三也不清楚……因为《河之殇》里的时间为了配合小居的出现,整整把米底这边提前了20年,巴比伦这边没有变,不过老尼年轻了20岁~因为老尼和小居本来就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嘛~而且,是BC586年5月28日白天的日蚀,现在发生的时间才到BC587年2月中,可为了让主角尽早相见,三很不要脸地模糊了时间概念,大家看了不要抽我啊~顺带一句,居鲁士登基是BC559年)
由於像“日蚀”这种天文现象在古代很难预测,所以一旦发生都被赋予一种“神化”了的象征。而对於大部分君主而言,那一般都预示著凶兆和灾难。房廷记不清确切的时间,却还是告诉了居鲁士,目的只有一个:让他放弃在不适当的时候进攻爱克巴坦那,保存一定实力,以便日後能按自己所知的程序慢慢登上波斯王的帝位。
“可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居鲁士王子会放我们回去吗?”
男孩狐疑地问,听得房廷心中一凛。
自从沙利薛对自己说了那样的话,十几天来,每天他都在等待居鲁士兑现那个承诺,可是就算见了面,对方也是决口不提──就算自己有意提醒,也会被少年微笑著含糊了过去。
现在,就连但以理也对居鲁士不信任了,房廷实在是很矛盾──一方面,对著那蓝眼的少年仍抱有些微希望,一方面又觉得回到巴比伦实在是困难重重。
良苦用心,又无法与当世人说明,所以这回,他干脆选择了沈默。
室外。
“殿下。”希曼和米利安总算找到了居鲁士,看到他倚在宫门外似乎在听什麽,轻呼了一声,便要上前通报,少年抬手阻断他们,迎面过来,难得的一脸严峻。
女将和身边的同僚互望了一眼,最後还是由她禀告巴比伦使者抵达安善的消息。
“果然来了麽……”喃喃了一句,居鲁士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番,对著两人道:
“我现在就去见使者,但是这件事不要教伯提沙撒知道。另外,最近也不要让他出府邸。”
“遵命,殿下。”
作为暂代的省长,居鲁士热情接待了巴比伦派遣至安善的使令。
稍晚,传令官上陈国书,少年当众敲开封好的泥版文书──当他看到泥板上的锲字内容,忽然愣了一愣。
“这难道……是恩尼布甲尼撒的亲笔书信麽?”(一般国书是由书记官代笔的)
“是。”传令官应声,接著便向居鲁士表明己方迎接“伯提沙撒”和公主的来意──
“真是可惜。”
居鲁士忽然微笑道,扭转的语势一时教人摸不著头脑。
“殿下的意思是……”
“贵国的宰相大人以及依迪丝公主并未在安善滞留过呢,我们在进入帕苏斯之前就已经分道扬镳了。”
“实在遗憾……不过如果阁下需要我们的援助,我可以派些人马在辖地里搜寻。”
他的回答无懈可击,但是使者仍不满意,又一连提出了几个疑问,居鲁士面不改色,对答如流。这般,使者也不方便再说些什麽,拜礼之後说要尽快回去述命,便匆匆退离。
“您把‘伯提沙撒’藏起来,真的会没事麽?这次使者前来要人,是不是巴比伦那边已经知道了些什麽?”
“那国书里写的是什麽?当时您的脸色好难看呢……”
臣属们一人一句地问道,看到使者离开後,居鲁士正襟危坐,双目紧闭──这副从容不再的架势,让人忧心不已。
片刻过後,居鲁士重又睁开了那对蓝眸,盯了开封的泥板一眼,冷笑了一声。
然後,当著众人的面,一拳重重地砸在上面──
泥板──被敲得粉碎!
四下里,立时噤若寒蝉。
就连近侍多年的心腹,也从来没有看过一向沈静的他居然会发这麽大脾气,每个人皆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望著上位的少年。
以那盛怒之姿维持了一会儿,居鲁士霍然起身,直直奔向後庭的方向。
希曼和米利安也急急跟了上去。
前一刻,房廷还在居室内同但以理攀谈,可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变故突降。
沙利薛如若无人地闯入,看到房廷便二话没说就冲上前来一把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