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便径直朝沙利薛跑去──
想要挽回,已经来不及了。
居鲁士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眼看著房廷奔离自己,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蓦然袭上心头。
“王子?”
希曼忧心地呼了一声,少年便垂下了手,扭过头冲著忠心的臣属。
“希曼。”
“是。”
“你说过‘有的事物用强求的方式获得,根本就没有意义。那样只会失去得更多……’”
主人这般说著,教希曼心里“咯!”一记──
“那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
居鲁士这般问询,他愣了愣,望著年轻的主人,沈思了好一会儿,才回道:
“王子,如果您不觉得後悔的话,那便是正确的……”
听之,少年无奈地笑了笑,轻叹一声。
抵达安善城之前,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第五十章
神之门?巴比伦城。
议事殿。
“约雅斤,每日赐你飨食,直至终老……即日起从囚室迁往朝圣者之家居住。”(大家还记得约雅斤小弟弟吧?之前《犹太篇》提到他被掳到巴比伦的时候才18岁,才当了100天的犹太王)
距离上次的犹太人骚动已经过了半个月,尼布甲尼撒同臣僚们商议後决定:於日间的朝会宣布,给予十年前虏获的犹太废王恩待──这般也好暂时平息城中异族人的不满情绪。
眼看著座下的约雅斤叩拜稽首,男人有点心不在焉,待他退下,侍卫官禀报杜拉平原的近况时,才稍稍来了点精神。
“……按您的意思工匠们业已将金像熔毁……不过杜拉的土质松软,加上金像的地基需要重设,建造新塔仍需一段时日。”
“明年泛滥季来临之前能完工麽?”男人一向没什麽耐性,而今次提出来的要求更使得负责工建的大臣面露难色──
“陛下,先王在世时建造巴别塔就一共花了十多年……您要建比它更高──没有十年八年,恐怕……”
听到这里,狂王有些不悦,正要驳斥大臣,忽然看到三甲尼波领著传令官进入了议事殿。
……是“他”回来了?
认出是派去米底迎接的官员,心脏不由得加速鼓噪起来。
不过从北国到这里,乘马车一来一回应该没那麽快,想来不太可能……难道是出了什麽事?这般念道,尼布甲尼撒蹙起眉头。
“陛下,派到米底的传令官前来述命。”
时间已经过得太久,所以还没等使者在殿前叩拜完毕,男人便迫不及待地问询:
“见到‘伯提沙撒’了麽?他何时能返回王都?”
作为上位者,贸然提出这个问题著实有些失仪──拉撒尼在御前轻咳了一声,提醒狂王应该收敛一下自己的情绪。
而这时,传令官貌似踌躇,没有立刻回答,直到一旁的三甲尼波催促了一记,他才应声道:
“陛下,其实微臣在米底并没有见到宰相大人。”
这话引起下方的一阵不小的骚动。尼布甲尼撒心中一凛──问话的口气立刻变得严峻起来:
“什麽意思?!”
此话一出,透著难掩的愠怒,传令官战战兢兢地将房廷与公主一行离开爱克巴坦那,去到波斯行省的事情禀呈──
这麽说,短期之内是回不来咯?
日夜企盼,得到的居然是这样的回答!
狂王听闻,勃然大怒──正欲拍案而起,拉撒尼适时地上前劝慰:
“陛下,请息怒……也许伯提沙撒大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
“难道……他会被人挟持?”
打断了拉撒尼,尼布甲尼撒喃喃了一句。
虽说米底之行有沙利薛和撒西金相伴,他应无安全之虞,可是男人一想起之前朝见自己的阿斯提阿格斯的外孙,心中便极不舒坦。
那个蓝眼睛的少年,绝非泛泛之辈。
教房廷与之共处,真的会一切安然麽?
越想,越是不放心呢。
议事殿内肃静一片。
沈默了片刻,狂王命书记官在泥板上拟国书,催促阿斯提阿格斯尽早将公主和“伯提沙撒”送至巴比伦国内。
然後,就在按上滚印之前,尼布甲尼撒教书记官於国书的末尾,添上了这麽一句话:
“──若泛滥季来临之前还未抵新月沃地,吾王将去到米底亲迎!”
距离帕萨加第东南一百多里。
波斯旧都城?安善。
星夜赶回的居鲁士,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哀悼父亲冈比西斯的逝去,就必须面对一项重要的抉择──
“殿下,既然您是冈比西斯王子的长子,理所当然继承省长……不,应该是安善王之位。”
“阿斯提阿格斯王现在身在国外,鞭长莫及,况且还有公主在我们手上,您就不要再犹豫了吧。”
“我们已经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禀报哈尔帕哥斯大人,以後,他将会在爱克巴坦那尽量协助配合您。”
臣属们这般建议的时候,甚至还把紫皇袍和“希达里斯”的三重冠捧了上来──这是在阿契美尼德王朝时,只有历代安善王才能穿戴的服饰,擅穿者被视为叛君篡位,会招来杀身之祸。
居鲁士心中自然明白臣属们此举的目的为何:父王冈比西斯软弱无能,所以才会导致波斯现今的局势──行省之内各族分崩离析,有势力的贵族亦受到米底王的牵制,自己甚至还作为人质呆在异乡长达九年。可如今,父王薨逝(冈比西斯的地位相当於诸侯,所以用“薨”),阿斯提阿格斯又不在国内,这是乃一个可供自己颠覆现状,缔造新时代的契机!
照理说,自己忍辱负重那麽多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眼看著三重桂冠就摆在面前唾手可得,伸手将其至於头顶便能成为王,但……
这样做真的没问题麽?
居鲁士端坐於正位,听著臣属们的建议,一直没有吱声。下座中有他的心腹、战将,以及两个年幼的弟弟,他们皆赞成居鲁士尽快接替冈比西斯,成为安善之王……既然如此,顺理成章,为什麽还要犹豫呢?
“您挟持了依迪丝公主和巴比伦的使者──那又如何?就算您现在继位安善王,如此操之过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正摇摆不定的时刻,少年忽然念起房廷的话来──也不知处於那种情形之下他是站在何种立场上来说的?如果说只是情急之下,为了动摇自己而讲的说辞,当然不必理会,可是现在自己却觉得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一旦掌握了权利,接踵而来的便是责任。
自己真的有资格成为安善王吗?
“大家先退下,为父王举行天葬仪式。”(天葬:是波斯袄教的丧葬传统,让飞禽噬尸)
“殿下……”
听到这样的命令,米利安忧心地呼唤,这麽优柔寡断……实在不似自己的主人的作风啊。
居鲁士睨了她一眼,看到女将右手之上刺目的白色绷带,心中一紧,就在这瞬间作出了一个决定:
“在接受‘希达里斯’之前,请大家容我再去确认一件事吧。”
案几上盛放著未曾开封的豪麻酒与酸奶,无花果和甜粟米散发著诱人的香甜。
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可是看到精心准备过的膳食,却依然没有一点胃口。
房廷明白……自己是被软禁了。
可是哪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虽说居鲁士答应过,不会“为难”他,可抵达安善之後,自己仍旧没有看到但以理和公主,就连面孔遭灼伤的沙利薛也不知被带到了什麽地方。
不眠不休,坐立难安。直到终於挨不住倦怠,阖上眼……
双膝还跪在毡毯上,头便枕著案几睡著了。
混沌间,面颊上传来柔软温厚的触感。
似乎是一只手掌正顺著脸侧的肌肤滑动著,从眉眼到下巴……最後停留在唇缘,暧昧地摩挲著。
房廷霍然睁开双瞳,看到的是一对湛蓝湛蓝,魅惑般的眼睛。
居鲁士?!
惊得跌坐,对方却微笑地伸出手来欲搀扶他。房廷躲开了。
“您还在怪我麽?”少年遂露出悲伤的神色,这麽说,听得房廷心头一阵发怵──确实,经过了昨夜他已经无法怀抱著过去那样的想法对待居鲁士,虽然知道凡是像他这样的人物,成就霸业势必会用上一些步太光彩的手段,可理解并不等於认同,伤害他人用以要挟自己的事,始终不能原谅。
“殿下,请问您把鹰骑将军怎麽样了?”房廷背过了身子这麽问,这种时候,他不想看到少年的面孔。
“沙利薛将军很好,您不必担心。”
“那麽,就请殿下带我去见他。”
“不行。”
很干脆地拒绝,使得房廷的心脏猛地向下一坠──
“为什麽?!”蓦地回头问道,居鲁士忽又笑盈盈地冲著房廷道:
“因为我知道如果说‘不行’,您一定会回头的。”
这麽说著,趁其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把攥过他的手:
“请您留在我的身边吧。”
“唉?”
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房廷有点不知所措,努力地想抽走被握住的手,可少年紧紧抓著那里,挣不开──他的身体也在逼近,想躲也根本来不及,很快房廷就被逼近宫室的角落,禁锢在少年的手臂与胸怀制造的狭小空间里。
少年高挺的鼻尖在他的面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热热的吐息和熏香的味道在咫尺间洋溢……
“房廷。”
忽然,清晰的一声呼唤,从少年的唇齿间迸出──
房廷浑身剧颤,猛然意识到之前在山洞中的那声……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我喜欢你。”
第五十一章
只一句简单的赛姆语,便让房廷怔在那里。
他的温柔,他的殷勤,他的体贴……几次三番,隐隐体察到的别有用心,经由这句表白尽数坦露,想要佯装不知,都做不到了。
房廷心跳如擂鼓,忽然面颊上一热──眼看少年在那里薄薄地印上亲吻,唬得他倒吸一口气,急急侧过脸,对方却不依不饶地追来,就要咂嘴──房廷卯足力气,猛地将其推开了。
“对不起,殿下……我实在无法回应您的感情!”
居鲁士狼狈地退了半步,一脸错愕,接著沈下脸,一对蓝眼直勾勾地盯著他。
又是这种眼神!就像要把人吞噬般──
被看得心悸,本能地想回避,可房廷还是鼓足勇气同他对视……僵持了片刻,少年主动收回了视线,讪笑道:
“看来我是自作多情呵。”
居鲁士背过身,房廷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可那戚戚的自嘲口吻,教人听得极不舒坦。
“现在您要见沙利薛将军,我不会阻拦。”
“待父王的天葬完毕,我会继位安善王……到那时,或去或留,就随大人您的心意罢。”
这麽说著,变回了原先的称谓──语毕,尴尬的一阵沈默,居鲁士轻叹一声,就要负身离去,陡然地听到身後的呼唤:
“请等一等……”
回首,看到房廷正一脸焦灼对著自己。
“殿下就这麽迫不及待要继承王位麽?”
忽然话头一转,被这般询问,居鲁士不解,反问:
“大人什麽意思?”
“我是说……这种时候,您还不能继位。”顿了一下,房廷回答。
少年蹙眉:“为什麽?”
“因为……”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要他如何说明,自己知晓未来的轨迹?房廷犹豫著,到底要不要告诉居鲁士──他还需要三十年的时间去缔造一个真正的“波斯帝国”?
虽然告诉过自己很多遍,作为未来世纪的人不得干预“过去正在发生的事”,可眼睁睁地看著既定的历史似乎发生了偏差,自己真能坐视不理麽?
阿斯提阿格斯远征外国,冈比西斯薨逝……这样的机会对於居鲁士而言真可谓千载难逢──房廷知道年轻的波斯王是想在短期之内建立自己的政权,再联合米底王都之内的援助,击溃阿斯提阿格斯的统治──可殊不知,这样做还为时过早。
此时的他,忽略了两个最重要的因素。
房廷虽然清楚,但不能随便开口。
做个缄默的旁观者,任事态顺其自然地发展才是正确的。
“对不起……我不能说理由。”
“大人不说,又怎能说服人?如果您只是想争取时间的话,恐怕也拖延不了多久。”
居鲁士这麽说著,低垂著眼睫,神情郁郁:“您不必担心,这一次我会信守诺言,事成之後就放你们回巴比伦。”
“不是的……殿下,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眼看少年就要退离,情急之下房廷攥过他的袖袍。
先前的肌肤亲昵,尴尬的感觉还没褪净,这忽如其来的一记,使得两人俱是一愣──
这下居鲁士定在原地不动了,房廷则惶惶地松手,心中在“说”与“不说”中矛盾不已──
“我只是想奉劝您,行事之前要深思熟虑……”
这麽说,少年还是没有吱声,房廷抬头看,他一脸木然,像是根本不信任自己的模样。
房廷急了,道:
“殿下您呆在爱克巴坦那那麽多年,第一次回到故乡就要举事,难道不嫌操之过急了麽?”
“虽然米底王不在国内,可是留驻在首都的军队数量也不容小觑!”
“你的亲兵不过千人──更何况,波斯那麽大,除了安善之外,各部落都受米底王的牵制,您能确定就算没有各部的支持也能胜得了王军麽?”
脱口而出的这番话,让居鲁士笑了。
他笃定地摇了摇头,道:“虽然大人说的没有错,但是……”
“但是您在首都有内应对麽?”
打断了少年的话,房廷道:“可是就算有哈尔帕哥斯大人的支援,您又怎能确保同吕底亚的战争不会提早结束呢?您难道没有想过,如果米底王提前抵达国内,一切又会回到原点,您也将有性命之虞?”
尽房廷努力地旁敲侧击,希望居鲁士能够明,贸然行事的严重後果……不过,少年却似乎完全听不进去般,轻笑道:
“您说的,我都明白。可我还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把,不然,又如何能知道未来的结果?除非您能将预见事先告诉我……”
最後,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自己讲的那些,已算僭越……可偏偏居鲁士还是执迷不悟!房廷心里著急,却说不出口那“不可以轻举妄动”的真正原因!
就算说了……他也不会相信吧!
而且因为自己也不确定书上记载的“那事件”究竟会於何时发生,把不确定的事告诉会影响历史的人,万一发生谬误,那自己岂不是……
会真的改变历史?!
看房廷不吱声了,居鲁士长吁一口气,再次转过身挪动步子,差一点就要踏出宫门时──
“殿下。”
房廷把心一横,於身後呼唤。
“您知道……我并不是先知。”
踌躇的声音。
“可我想告诉您一件,也许您并不会相信的事情。”
“希望您听过之後,好生思量……”
少年停下了脚步,聆听。
脸上挂著一抹不察的微笑。
“王子……您……您是认真的麽?!”
安善的议事厅之内,骚动一片,只因为上殿的一句话。
诸臣皆以不可思议的目光凝注居鲁士,仿佛不相信刚才那句话是由他亲口说出来的。
“对,是认真的。”
“我决定暂时放弃继任安善之王的位子。”
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居鲁士这番使得臣属们大惑不解。
“殿下,请告诉我们为什麽您忽然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议论中,下座有人提出质疑,居鲁士这回也没有卖关子,回答:
“我仔细想过了,时机不够成熟,而且……”
少年遂将房廷所说的种种,和盘托出,臣属们听闻,各个面面相觑起来。
“殿下,请您不要相信伯提沙撒!那种事──怎麽可能?!这只是危言耸听罢了!”
“况且他自己也说了不能确定,您为什麽又要相信呢?”
“难道您宁肯轻信一个外国人质的话,而放弃大好的机会麽?请一定要慎重考虑啊──”
大家众口一词,都反对居鲁士采纳房廷的建议,可待他听完诸人的论调,话锋一转,道:
“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亲随,应该都知道,爱克巴坦那的哈尔帕哥斯大人与我的关系吧。”
众人不明少年为何会突然提起这桩事来,不过还是纷纷点头。
“除了这边极少的人,米底朝中知晓这件事的人,也是寥寥无几……大家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