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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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华之歌-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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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慢慢疏散了,地面的嗵嗵挖土声也微弱下来。道静捂住儿子的小嘴没有松手。
  小冯、奶母找到了道静。
  〃姐,你怎么啦?咱们走吧。有个老大爷,知道怎么找到村外的出口,咱们跟着他走。〃
  道静长长吁了一口气,慢慢把手从方方的嘴边移开,机械地跟着同行的人向外爬。
  方方仍被紧紧搂在母亲的怀抱中。
  他们终于爬到村外的洞口边。洞口是在一个大麦秸垛下面隐蔽着,只要把洞口的一块大石板掀开,人们即可探身爬出洞外。
  领路的老者和奶母先走到洞边,两个人轻轻掀开石板的一条缝,向外张望、谛听。奇怪,好奇怪!怎么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四野静悄悄。细听村里除了有些地方冒着黑烟,也没有声响。
  怎么回事,如果敌人走了,奶爹葛有福怎么没来喊他们、接他们出洞呢?这情况,使几个人蹲在洞口边不敢动弹。
  看看太阳已经西沉,几个人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小冯让奶母闪开身,她猫腰上前,轻轻把石板掀开一条缝缝向外望望听听,还是没有声息。她要上去,道静拦住她,叫大家再等等看。
  这长时间孩子不哭不闹了,道静把方方摇摇,想把孩子送到奶母怀里,叫他吃点奶。可是转念,奶母也累坏了,况且这长时间水米未沾牙,又饿又渴,奶母怎么还有奶水?道静不好意思把方方送给奶母,仍自己抱着。人们蹲坐在洞口边,不能出洞外去,又烦又无聊。道静随意把脸偎在方方的脸上,突然惊悸地喊了一声:
  〃方方--他怎么没有气啦!?……〃
  〃啊! 啊……没气啦?〃小冯、奶母同时用手去摸方方的鼻息,果然停止了呼吸。摸摸身子,已是冰凉。
  方方死了。
  当道静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大黑了。一盏小豆油灯照得屋里黑影幢幢。她倒在炕上听见奶母在悲声啼哭,看见方方安静地躺在她的身边。像在梦中,她努力回忆着发生的一切--一切那么真切,又那么模糊。守在她头边的小冯见她醒过来,喊了声:
  〃姐,你醒过来啦?--快把我吓死了!没想到奶爹也叫鬼子杀死啦!吴大伯也病了……〃
  〃方方呢,我的儿子呢?〃道静伸出双手要抱方方。
  〃姐,方方憋死了--是你用手把他捂死的吧?你看,他脸憋得青紫……〃小冯边哭边说。
  〃啊,是我自己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道静喊了一声又不出声了。
  等她又清醒时,一阵哭声弥漫在奶母家的每一个角落。奶母和她的公婆,还有邻居们都在放声痛哭。道静迷迷糊糊看到地上一块门板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再向身边一望,她的小方方离她不远,那么安静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她带来的拨浪鼓和布老虎,还有那包花花绿绿的小衣裤都散乱地堆在他的身边。
  道静周身一阵痉挛,转身把僵硬的方方紧抱在怀里,捧着儿子的脸,吻了又吻……轻轻地用手指摸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当摸到儿子的小嘴时,她惊恐地缩回手来:〃是我杀死的!是我害死的--我把自己最爱的儿子捂死了……〃道静梦呓似的喃喃着。眼里没有一滴泪,脸色煞白煞白,像雪样的白。抱着方方愣了一会儿,忽然放下方方,跳下炕,扑向门板上躺着的奶爹葛有福,在他身边呆呆地站着,站了好长时间,忽然喃喃道:
  〃葛有福同志,你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子……〃说着,道静一把攥住身边的奶母--年轻、温存的农妇的手,放声地大哭起来。
  屋里一片哭声。南庄整个村庄一片哭声--日本帝国主义这次扫荡杀死了南庄四十六名无辜的老百姓,小小的村庄被烧掉了一半房屋。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我恨死出卖祖国的汉奸特务白士吾,是他杀死了我!诅咒他死无葬身之地。我永远爱着曹鸿远。他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是他使我了解了人生的真谛,了解了生命的价值。我永远不忘他,也不忘伟大的党。〃
  柳明绝笔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五日
  天色微明,带着凉意的晓风轻轻吹拂着村外的郊野。一片土坑边有十几棵梨树、杏树。围绕着一座小小的坟墓。黎明时的残月冷清地照在覆盖着青草的坟土上,这里匍匐着一个人,身子紧贴着坟土,拥抱着坟土。不知潮、不知脏,仿佛睡着了。可手里却拿着一张纸在簌簌颤抖,口中还不时发出呻吟似的低声:〃柳明、小柳,我来迟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只能在你的坟前,偷偷地哭你……你无畏地死了,临死前--你,你还惦念着我……留下这张纸条……〃曹鸿远伏在柳明的坟上--这里没有墓碑,连个木牌都没有,只有微风轻轻吹拂着坟土上的青草--低声抽泣。白天、晚上,他拼命地工作,认真地处理战争期间一个县委书记应当处理的问题。可是夜晚,尤其到了静下来的后半夜,他想念柳明,为她的死悲痛不已,常从睡梦中哭醒来。敌人扫荡频繁,常在拂晓前包围村庄--像林道静在五区南庄被包围那样。他就早早起身,打游击转到尤庄附近时,他就带着两个警卫员,叫他们远远地站着放哨,他悄悄一个人来到柳明的坟前。柳明临死前的遗书,被白士吾气忿地撕掉扔在地上。一个守卫柳明的伪军,同情柳明,尊敬柳明,就偷偷地把扔在地上的遗书捡起来放在一起,还把柳明用来自缢的布带子也收藏起来,一起交给与八路军有关系的人,最后转到曹鸿远手里。鸿远把布带子系在腰上,把撕碎的遗书,一点点粘连在一起。每当夜阑人静,他就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这封遗书读着,反复地读着。有时把它贴在面颊或胸脯上……他对柳明不仅是怀念悲伤,还有一种深深的歉疚与自责:她活着时,那么热烈地爱着自己,尤其在保定一起住机关扮假夫妻时,他错过了那么多和她亲近的机会。如今,她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只能找机会到她的坟前来。他抚摩着润湿的坟土,抚摩着坟上青葱的小草,凡是挨近柳明的东西,都贴近了柳明本人。他常在极度悲痛中身不由己地匍匐在柳明的坟上,手里拿着她那封遗书--这是她最后写的字,是她最后的声音,是她炽热的爱和深深的恨。这爱和恨是不朽的,如同这小小的没有墓碑的坟墓,永远不朽……
  〃老曹,你不要太难过了……〃
  一个低低的哽咽声,响在鸿远的耳边,他猛地跳起身来。
  〃噢,道静,是你!〃
  林道静和小冯站在坟旁朦胧的晨曦中,和鸿远面面相觑。个个泪流满面,个个出不得声。
  〃我--对不起柳明,她替我而死……我刚刚来看她……多亏你,才把她,搬回家来……〃道静泣不成声。
  〃我最后见了她一面。她苍白、冰冷,穿一件花绸子棉袄。是敌区人民想方设法,把她送--回来的……〃鸿远也泣不成声,〃这不能怪你,是万恶的敌人……〃
  小冯一下子趴到柳明的坟上,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
  〃你们都叫--日本鬼子、汉奸害苦了!俺姐的儿子小方方--也、也死了!……〃
  〃方方死了?〃鸿远大吃一惊,止住流泪。
  〃……是。我的,我的,儿子在、在地道里--前几天也、也、也--死了……〃道静浑身颤抖,半天,才断断续续说出话来。
  〃不幸,你也失掉了儿子……〃鸿远握住道静的手,五内如焚。
  天快大亮了,他们不得不离开柳明的坟墓回到村里隐蔽起来。一到村里,好像都忘掉了个人的不幸,立刻投入紧张的工作中。首先,道静告诉鸿远一件意外的情况。
  下弦月偏挂在天边。浩茫的天宇缀着疏落的晨星。路边的树木、青草在晨风中发着微微的响声--它们饱餐了春天的阳光、雨露,正在悄悄地苏醒,崭露严冬过后的生机。
  三天前,林道静最后亲吻了方方的面颊,亲眼看见把他装在奶母家的一个小柜里,和奶爹葛有福埋在一个坟墓中。她不能给儿子另立坟墓,因怕敌人发觉,连累奶母一家。她钻地道这天,南庄被突然袭击的敌人杀害了四十六个老百姓,包括她的儿子,一共牺牲了四十七个无辜者。据说,有坏人告密,敌人是来搜捕她的。她下了地道,幸免于难,而她的儿子和奶爹却死了……
  离开奶母家的夜里,她和小冯悄悄来到方方和奶爹的坟前。她颤巍巍的,好像傻了。小冯扶住她,她目睹心爱的方方--多灾多难的儿子,胖胖的活泼的儿子转眼变成了一(扌不)黄土。她像在迷离的噩梦中,又像踩在塌陷的地球上。她眼前总闪动着两只白胖的小手,手里摇动着拨浪鼓、小布老虎。站在新坟前,她欲哭无泪,只在心头喃喃着:〃永别了,儿子!永别了,方方!〃在剧烈的痛苦中,她还隐隐怀有恐惧、忧虑--江华知道了,会怎样对待她--是她自己把儿子用手窒息死了,是她没有尽到母亲保护儿子的责任。况且,他还向她正式提出了离婚……
  不论多么深重的苦难,最终道静都能承受,都能熬过来。自小苦难的生活把她磨练、把她锻造了。哭别儿子后,她急忙来到三区这个中心区。一到这里,她立刻听到,江华和其他地委领导可能要来安定县检查工作(据说有人告了她和曹鸿远)。为此,她急忙去寻找曹鸿远,以便共同商量对策。她和小冯在吴庄吴大山老人家里住了一夜。半夜,她们起身到尤庄去找鸿远时,吴大山老人坚决要送她们。
  月明星稀,旷野里冷风飕飕,走在前边的老人忽然轻轻把粪叉子一举--这是他们约定有了敌情或者什么动静的暗号。道静一拉小冯,二人霎地在老人身后站了下来。六只眼睛同时警惕地审视着前方。在苍茫的昏暗中隐约可以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子,在林子外边的一棵大树下,一个人影一闪,立刻不见了。
  道静觉得这个人影形迹可疑。她一拉小冯,二人纵身跳到道沟里,跑了几步,腾地跃身向前,迅速匍匐在靠近树林的沟帮上,把手里的手枪一举,冲着林子厉声喝道:
  〃干什么的?出来!〃
  没容道静费事,奇怪的人影从大树后面走出来了。
  〃……唉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县长。〃大树边的人说话了。声音很熟,道静站起身仔细一看,原来是安定县县大队的副大队长刘世魁。
  〃刘副队长,你不是到分区受训去了么?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
  刘世魁傍着大树站着不动,袖着的一只手正伸进腰间摸什么,嘴里轻松地说:
  〃林县长,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件新鲜事儿。〃
  〃刘世魁,你要干什么!〃这是老人吴大山的声音。在影影绰绰、昏暗的天色中,老人像个矫健的小伙子,高高地举起粪叉子,迅速地跃到已经跳上沟帮的道静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她。小冯又跳到老人的前面,把马枪一抡:
  〃刘队副!你的手在摸什么?放下手来!〃
  一刹那间,四周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刘世魁迟疑了一下,说:〃这位老大伯,这位女同志,你们怎么这么多心啊……〃说着,刘世魁把手从腰间挪开,向前走了两步,对吴大山和小冯笑道:〃我是咱县的县大队副,和林县长是亲密的战友。我又不是敌人,你们怎么对我这么不信任?〃说着,他把挎在腰里的枪套向身后一甩,从军装裤袋里摸出纸烟递给老人一支,〃老大伯,吸支烟吧。我知道,林县长是不吸烟的。〃
  〃我有烟袋锅,不抽这个。〃老人仍然举着粪叉子巍然站在林道静的前面。
  刘世魁划根火柴点着纸烟吸着,慢条斯理地看着站在前面的道静说:〃林县长,确实有件新鲜事儿,恐怕你还不知道吧?马宝驹队长开了小差啦!我这是奉卢司令员的命令连夜来找他的。真巧,刚走到这儿,就碰上你啦。〃
  道静真的吃了一惊。正想走过去向刘世魁详细了解情况,刘世魁突然扭转身子,迈开大步,朝旁边一条小路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回头说:〃林县长,再见!我得赶快去完成任务。咱们两便着吧!〃说着,绕过一棵大树,扑通跳到一条交通沟里,转眼不见了。
  道静的头脑霎地充满疑云。她愣愣地望着身边的老人,轻轻自语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马队长怎么会开小差?刘世魁,他、他要干什么……〃
  老人双眼圆睁,把粪叉子向地上一顿,打断道静的话:
  〃县长,我可知道这刘世魁的根底。这个人家里是大财主,本人又当过国民党军官,人头儿可不怎么样,眼下虽说参加了县大队,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咱们可得多长几个心眼啊。我刚才看他鬼鬼祟祟、慌慌张张的样子,像是不大对头呀!他说马队长开了小差,指不定是怎么回事呢!这里头准有鬼。咱们快找曹书记汇报去!〃
  道静见老人那副严肃、认真的神态--甚至气得拄着粪叉子呼呼喘气。她倚着一棵大树思索起来:过去她和刘世魁虽然接触不多,但对这人的印象还不算坏。可是,今天他的行动有点不正常--他为什么说马宝驹开了小差?卢嘉川为什么派他去找马宝驹?目前,敌、我、顽各种斗争异常复杂、尖锐,什么事都要百倍提高警惕……想到这里,道静大步向前走着,并对身边的老人和小冯说:
  〃咱们快点儿走,赶快向曹书记去汇报刚才刘世魁的情况!〃
  林道静和曹鸿远交换了各自了解到的情况后,鸿远除了说明马宝驹绝对不会开小差,刘世魁造谣必有缘故外,同时说到刘芹藻曾找了卢嘉川,也曾突然来访问他,并拿出反共文件的事。他同意道静的看法,刘世魁深夜一个人的出现,是一种征兆。他们共同认为安定县当前的情况异常不安定,需要提高警惕。尤其当他们谈到地委书记江华就要带几个地区干部来他们县检查工作时,心理上的负担更加沉重。两个刚刚遭遇深深不幸的人,似乎都忘掉了个人的不幸,整个白天两个人都对坐在一铺小炕上交换意见,商量办法,两个人的心上都压着巨石般的沉重不安。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在分区集中整训的村子里,夜晚,战士们休息了,村街静悄悄。
  马宝驹倒在铺板上,心思不宁地想着郭仁的事。郭仁是他当胡子(土匪)时候的拜把兄弟,后来是他拉抗日队伍的参谋长,一直跟他工作多年。正想着,郭仁一掀门帘走进屋里来。
  〃兄弟,这回哥哥遭难啦,你可要拉哥哥一把呀!〃小个子郭仁,穿着八路军军装,胡子拉碴,满脸愁容地坐在马宝驹的床铺前。
  马宝驹从床上坐起来,盯着郭仁,问:
  〃老郭,我说,你那些个事儿倒是有没有呀?〃
  〃有,我还能瞒着弟弟你吗?咱俩换过金兰帖,发过盟誓,我要是有事儿瞒着你,不得好死!〃
  〃老郭,你别老拿那套拜把兄弟的绳索儿捆我好不好?如今,我是共产党员了,一切都得按党的规矩办事。你要真是跟安定县城里的敌人有勾搭,我可没法管你的事。〃
  郭仁垂着脑袋,半天没出声。
  当他抬起头,那双小眼睛里,忽然闪出剑似的白光,瞅着马宝驹,说:
  〃兄弟,你顾不了兄弟之情,我不怪你。我可是永辈子忘不了咱们的哥们义气,所以,才来找你。对你说实话吧,我要远走高飞了--我受不了这份窝囊气……什么叫整训?这不是整人么。〃
  〃什么,你要远走高飞?……〃马宝驹霍地跳下地来,一把揪住郭仁的脖领子,〃你要逃到哪儿去?!〃
  〃那你就别问了。你要是愿意,咱俩一块儿走……〃
  〃放你妈的屁!不许你胡说!〃马宝驹说到这里,警卫员小粟走进屋来,他俩都不出声了。郭仁趁势走出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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