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着人,咱们可以不称呼'同志'啦。现在我可以叫你小妹妹啦。小妹妹,这些年你都做些什么来?我还没顾得上问你呢。〃
小俞伸出手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精美的化学梳子,举着它,深情地望着:〃林姐姐,你看,我随时随地带着这把梳子。林红姐姐临牺牲前给我的这把梳子成了鼓舞我前进的法宝。--这些,多年前,我就对你说了,现在还是要说,所以,这些年我都做什么,你会理解的。组织派我到天津纱厂去当女工,我向工人们宣传抗日。后来组织遭到破坏,我险些又被捕;从此和上级领导失去了联系。不过,我不愿回家受妈妈爸爸的管束,就由朋友介绍在这个邻县当了一个月十元钱工资的小学教员。直到一九三七华'七·;七'抗战爆发后,这地方建立了抗日根据地,我立刻参加了抗战工作。一个多月前,我才调到安定县来,当了妇救会主任。林姐姐,这些年你都做些什么工作?也告诉我吧!我可想你呢,比想什么亲人都厉害。可是,就是没法找到你。这回可碰上你了,我真高兴,高兴极啦……〃
小俞的小嘴滔滔不绝,说得快而清晰。一边说,一边用那梳子去轻轻梳理道静的头发,像个顽皮的孩子。
道静比她沉静安稳,她没有回答小俞的问话,却继续问道:
〃小妹妹,你今年也不小了,二十岁了吧?有爱人了么?应该是有了。〃
〃不,不要,不要他!〃俞淑秀用手指轻轻按住道静的嘴巴,急急摇起头来,〃在工厂里有好些男工人追我,我谁也不要,所以一直是一个人。后来当了小学教员,也有同事追我,我还是不要。不过--后来……〃
〃后来怎么了?〃道静笑着,〃后来有了如意郎君啦?〃
〃没有!没有!〃小俞的头又在背包上拨浪鼓般摆着,把道静的头挤到只铺着薄薄一条线毯的床板上,〃林姐姐,你真关心我。可是,这辈子我恐怕都要独身了。人家爱我,我不爱人家;我爱人家,人家不爱我……〃
〃你爱上谁了?可以告诉我么?〃
〃不,不能!〃小俞把道静的头扳到背包上,自己直起半个身子,望着道静又连连摇头。在昏暗的半明不灭的摇曳灯影下,一双热情的大眼睛,闪动着熠熠的光芒,小俞真的动情了。她那么痴痴地凝视着道静,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还是说了:〃林姐姐,你不是跟那个人早就认识么?他还救了我一命。所以--所以……〃小俞的话蓦然止住了。
道静一阵震颤。她怕小俞触感到她怦怦激跳的心,急忙把身子向外挪了挪,缄默片刻,低声问:
〃你喜欢卢嘉川--是么?他确实是个很好的同志。〃道静这才明白,清早小俞见到卢嘉川在野地里扶着老乞丐时,为什么忽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那么激动不已。
〃林姐姐,你真聪明,真会猜。〃小俞又活跃起来,把她和卢嘉川的故事告诉道静。
那是不久前,小俞在当小学教师的时候。有一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她在放学时,送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回家。那个学生家长感谢她,热情地留她吃了顿晚饭。当她要回她住的小学校时,天已经煞黑,那个学生的父亲送她回学校。正走在那一条黑胡同里,突然,三个彪形大汉从一个门洞里跳出来,抓住小俞就向村外跑。小俞吓得大喊大叫,那三个大汉中的一个,还掏出枪来,抵住小俞的脑袋不许她喊。那个学生家长是个村干部,他急忙去通知正驻在这个村里的部队。卢嘉川立即亲自带了几个战士追上了三个大汉,下了这三个土匪的枪,救了小俞。回到村里,小俞不敢一个人住在学校里了,卢嘉川就留她住在他住的房东老太太屋里。这个夜晚,他询问了她的出身、历史,还答应帮她调动工作。当她向他说到,她曾经和林红、林道静同蹲过一所监狱时,他很高兴,详细地询问了她们的狱中生活。以后,小俞果真离开了那个可怕的村子,调到安定县来。卢嘉川还帮助她恢复了失掉三年的组织关系。她感谢他。他对人热情、诚恳,虽是个红军首长,可是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官架子,而且文化又高。所以……
说到这里,小俞不说了。道静却笑着接上去:
〃所以,你从心里爱上了他,对吧?你知道,他结婚了没有,怎么就敢爱呢?〃
〃没有,他绝没有结婚!〃小俞瞪着道静,似乎在为卢嘉川辩解,〃他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我相信他的话,他是个诚实君子。〃
〃那么,他爱你么?〃
小俞轻轻叹了口气,摇头,不再说话。
〃林姐姐,他是不是喜欢你……〃小俞突然含泪问道静。
林道静一阵心跳。她下意识地用手触摸着棉衣里卢嘉川的那封信,摇头说:
〃不会的。我们只是一般朋友,因为我早已和江华结婚了。〃
〃林姐姐,真有点儿奇怪--他对你似乎很有好感。他听说我认识你,就总是向我打听你的情况。我说你总穿着林红姐姐送给你的毛背心,他就不厌其烦地打问这件毛背心是什么颜色,什么针法……他真怪,不肯结婚,又总是打听你的情况。我怀疑他心里一直想着你--林姐姐,你对他呢?〃
〃你说呢?〃道静轻轻拍拍小俞的肩膀,勉强自己笑出声来,〃刚才说了,我已经和江华结婚了,而且是自愿结合。小妹妹,你说我能对他有什么特殊感情呢?〃
〃对呀,对呀!〃小俞高兴地拍起手来,〃林姐姐是光明正大,磊落无私的人,当然对他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我早就猜到这点,所以,所以才对--他……林姐姐,你帮帮我好么?〃
听小俞叙说卢嘉川打问她的情况,像有一团轻柔、温馨的氤氲包围了全身。顷刻间,又像有一块炽热的铁块炙烤在心上。道静极力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坐起身用力抱住小俞的脖子,沉默一会儿柔声说:
〃小妹妹,假如可能,我一定帮助你,成全你们。他确实是个好同志,是值得你爱的。〃
〃乌拉!乌拉……〃俞淑秀抱住道静的脑袋,亲着她的脸。一片真诚的信赖,使道静羞愧地扭过脸去。
小俞走后,道静再也无法入睡。一种自责、内疚的情绪攫住了她--自己在人前是一副道貌岸然、严肃郑重的姿态,可是内心却在为丈夫以外的另一个男人激动不安,辗转反侧……而且对小俞说谎,欺骗这个诚实的姑娘。卢嘉川是个好同志,当年他们间的互相倾慕是无可非议的;因为余永泽太落后,无法共同生活。离开他,爱上另一个男人是自然的,合理的。然而,以后她已经和江华结合了,他还是她尊敬的好同志。她多次下决心忘掉卢嘉川,却忘不了。多年来她不太思念江华,她思念的总是〃死〃去的卢嘉川。
昏暗中,道静又用手摸了下棉衣里的那封信,像被火炙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开始煎熬着她。当小俞那双纯净、天真、信赖的大眼睛,含着乞求的泪光在她眼前闪过时,她越发恼恨自己。忽然,一声巨响在她耳旁隆隆突起--共产主义道德……共产主义道德……道静的内心第一次展开了激烈的交锋--理智与情感的交锋。她眼前一会儿闪过卢嘉川潇洒多情的面影;一会儿又掠过小俞那双企盼、悲伤的眼睛--〃林姐姐,你帮帮我好么?〃
〃啊,小俞,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和他--我一定和他疏远--让他忘掉我……〃
道静想着,猛地坐起身来,摸出卢嘉川的信,咬着牙齿用双手狠狠地把它撕成碎片。几年来,她像保护生命般保护的信,就这么被撕碎。顿时,她的心剧烈地痉挛般地疼痛起来。道静捏着那一把信笺的碎片,用来擦拭涌流出来的泪水,越擦泪越多,终于碎纸片和成了一摊烂泥似的湿乎乎、稠乎乎的东西,道静仍把它往眼睛上涂,一反她异常喜欢清洁的习惯。这时一个决定成熟了:忘掉他,赶快去找江华。
第六章
第六章
一个上午,找了一个老乡作向导,林道静一气走了五十多里地,来到文安镇。
她从来没有步行过这么远的路。平原的黄尘洒落在黑布鞋上、洋线袜上、蓝布裤的裤腿上,就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色小虫。但她顾不得这些,带着头发和脸上的灰尘,急忙找到村公所,一见办公的人,就急忙问道:
〃你们村里住着刚从铁路西边过来的干部么?〃
村干部摇头:
〃这村没有呀。同志,你到吴柳庄去看看,听说那儿有打山里来的干部。〃
〃吴柳庄离这儿多远?〃
〃二十五里。〃
道静不再问,顶着中午的骄阳,按照村干部指的方向,直奔吴柳庄。腿已经又酸又疼了,肚子饿,嗓子也渴。可是一个意想,一个企盼支持着她,给了她力量--江华来到附近了。他们已经两年多不见,通信也少。如今,听到他来到平原的消息,她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他是自己的丈夫,也是她走向革命的引路人之一;他魁伟、粗壮的身影,这两天不时闪现在她的眼前。所以,她决心去找他。走着路,望见远处有个骑马的人影。她立刻踮起脚尖,手搭凉棚极目望去--莫非这是江华的坐骑?
她仍然激动不安,虽然那不是江华。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没有想到为找他,已经离开安定县六十多里了。因为是去找丈夫,她没带警卫员,也没有对任何人说。除了县长常里平知道她的去向,谁也闹不清她到何处去了。当她找到吴柳庄时,她又失望了:这村确实住着从山里来到平原的人,但不是江华,而是一部分作战部队。她找到部队的负责人打问,回说江华还要过几天才能来。天快黑了,她累得一步都难挪动。部队同志给她号了房子,给她送来晚饭,她太累了,吃饱了,一头倒在房东老太太的炕上,就呼呼睡着了。
突然,她被推醒了。一个急促的声音,使她悚然惊悸:
〃快!鬼子进村了!你听外面枪响……〃
道静一骨碌翻身坐在炕上,侧耳一听,果然如房东老太太所说,砰砰、嘭嘭,似乎就在村外响着枪声。啊,可能是敌人听说这村住着新开过来的八路军,才来个突然袭击?
〃闺女,怎么办?俺家没有地道。〃老太太拉住林道静的手,惊惶地哆嗦着。
〃这村不是住着部队么?是不是打起来了?〃
〃部队天大黑以后就走啦,这村没有咱部队啦,这枪八成是--是鬼子打的。〃老太太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了,拉住道静的手,颤抖得使道静也不禁发抖。
〃大娘,别害怕,我立刻离开你家--我记得你家后院外边不远就有大堤,下边是河。我从你家后院出去行么?〃道静边说边往地上走。为了一个人走路方便,她来时脱下军衣,换了一身朴素的便衣--一身毛蓝布裤褂,头上包着一块白羊肚毛巾,除了脸白净些,俨然一个农村少妇。
〃对!对!闺女,俺家不敢留你。后院没院墙,只有个矮篱笆,你从那穿过一家院门,就是大堤了。阿弥陀佛,大堤上要是没有鬼子,你快过河,水不深,趁着天不亮,逃出村去吧!〃
〃姐,我送你!〃一个小姑娘一把拉住道静的胳臂就向外走。她是老太太唯一的小女儿,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
老太太一把拉住姑娘的胳臂:
〃小多儿,你可不能走!丢下老娘一个人怎么--成!要死--咱娘俩死在一堆儿。〃
道静用力推了小姑娘一下,急着说:
〃小妹妹,不用你送我--我一个人行,你留下陪着大娘吧!〃
顾不得多说什么,道静一个箭步,蹿出屋门,蹿出院里,几步蹿过了篱笆,蹿出另一个院子的大门外。
昏昏的黑夜,沉重地笼罩着大地。枪声稀疏了,村里喧腾、哭喊着的人声被甩在身后。没有别的路可走,道静只有从紧挨村边的大堤上逃出去,逃到一个没有敌人的村庄去。当她跑到村边,冷冷的星光照着她,俯身地上四处观察:眼前的大堤上没有声音,没有人影,静悄悄的好像一座高大的坟场。两侧望去,她吃了一惊:离她约三、四百米外的蜿蜒的大堤上,火光闪闪,隐隐传来人喊马嘶声……这些人马,绝不会是八路军,除了突然出击的敌人,没有别的。道静孤零零地趴在潮湿的土地上,心慌意乱:这村没有人认识她,不知她是什么人,不可能掩护她,怎么办?大堤两旁不太远处都有敌人,能冲出去么?她回头望望村里,哭喊声静了下来,这更增加了她的恐惧感,她迟疑了几十秒钟,把心一横:坚决冲过大堤去!
她不看两旁三百米以外的敌人,也不再向村中带着某些企盼地■望,笔直地朝前面的大堤蹿跳过去。刚才,疲倦的身子还是沉甸甸的,此刻忽而轻飘飘的,飞奔到了大堤旁。当她俯身在斜斜的堤坡上,耳朵挨着堤土,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时,忽然一个小小的、硬邦邦的东西顶在肋骨间。她立刻醒悟到这是一支随身携带的钢笔。这是她从大城市带出来的,美国派克牌钢笔,她很珍视它。在根据地里,蘸水钢笔都难得,这支珍贵的派克笔,她几年来都是刻不离身。但此时,她感到它的可怕性--自己正处在敌人的包围圈内,随时都可能被敌人捕俘。一身便衣容易避开敌人的注意,可这支钢笔却要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一个农民小媳妇,哪有身带派克钢笔的!这么一想,她向两旁的堤坡望了望,昏黑中影影绰绰一棵小树,在冷风中摇曳。道静像狸猫般飞速地爬到树下。近了,才看清这是棵小杨树,道静一边用力扒土,一边心里念叨:〃小杨树,记住这棵小杨树--它是在堤坡半腰、面对村北的小杨树--〃她想等敌人走后,再从小杨树下面取回钢笔。
埋完了笔,她扭头向两侧大堤上■望一下,人喧马嘶声听不大清了,只有点点火光仍在黑夜中闪烁。她不再犹豫了,只有一个意念支配着全副神经--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找个没敌人的村庄隐蔽起来。她奋力爬到大堤顶上,向下一望:大堤下一条大河横在面前,波光水影在星光照映下,清晰可见。再向前望去,两旁三百多米外的旷野里,人声鼎沸,喊声、呼声、马嘶驴叫声,隐约传来。道静的心突地凝滞不动了,她刚到平原不久,还没有经受过反扫荡的磨练,也没有对付敌人扫荡的经验,更没有单独一个人和敌人如此近迫的遭遇。现在,孤零零,她必须从敌人的包围中逃出去。前面是大河,两旁又出现了敌人,怎么办?〃走,向前面旷野里闯!〃她又下了决心。立刻一骨碌从大堤上滚下来,一下子滚到河水里。深夜,水冰凉,浑身衣服全湿透。幸而河水不深,她猛地从水里站起身来,昂起头,笔直地向河水中流走去。这时,她不觉冷,也不觉怕,两侧的敌人正在向她迎面而来,她不看,也不想,两眼直直地盯着河对岸。近了--更近了。她彳彳亍亍(足堂)着冰冷的河水,径直走向岸边。当她终于揪住了河边不高的芦苇时,一下跌坐在苇地上。高度的神经紧张,再加上连续奔走的过度疲劳,使得道静突然全身瘫软倒在苇地里。泛着微光的泥水浸泡着她湿漉漉的身体,她失去知觉般闭上了眼睛。
多么难熬的时间啊!为了避免两旁的敌人发现她,她在麦地里、庄稼地里爬着向对面的一个大村庄奔去。庄稼都不高,她不能站着走,那样很容易被敌人发现。爬,爬,爬得腿酸手疼,可为了赶时间--赶在天明前逃进对面村庄去,她有时也站起来跑几步。看看东方显出了微微的曙色,她急了,顾不得暴露目标的危险,她跑起来,一个人跑起来,径直跑向堤岸环绕的一个村庄,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村口。
村街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人们似乎都在沉睡。道静心头一喜,看样子这村不会有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