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帮助日本侵略中国的双簧戏。
江华看到这里,又跳到另一处画红杠的地方,迅速地读下去:
去年(指一九三七年)六、七月间,上海日本报纸登载托洛茨基亲自派了一个美国的托洛茨基分子到上海来担任东方托洛茨基组织的指导员……这个美国的托匪格拉斯,联合着陈独秀、彭述之、罗汉……在上海、北方建立托匪日探的组织。
康生的这篇文章很长,登在一九三八年一月二十八日和二月八日两期延安的《解放》周刊第二十九、第三十期上。江华认真地一气把它们读完后,当他抬头向卢嘉川望去时,只见他也在读书。是一本抗日根据地油印本的苏联小说《不走正路的安得伦》。
〃怎么,你还有心思读小说?〃江华颓丧地对卢嘉川叹了口气。
〃喂,我的老江书记,您读完了这两篇截然不同的文章有何高见?〃卢嘉川仍然不改他那洒脱自如的神态,微笑着说。
〃康生同志是中央领导同志之一,难道他能够写文章信口雌黄么?〃江华反问了一句。
〃那么说,你认为陈独秀这个托匪头子已经领了日本津贴,在帮助日寇侵略中国了?所以,我们就该肃托了。〃
江华扭头望着窗外明灿灿的日光,心事重重地沉默着。
〃老江,我不怕你去给我告密。一九三三年我在南京蹲监狱的时候,曾和一个托派关在一起。他坚决反对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主张抗日,主张推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他只是认为托洛茨基在对中国的革命问题上,比斯大林更切合中国的实际,因此参加了托派组织。国民党对他威胁利诱,他不屈服,终于把这个人处死了。临刑时他还高喊,'中国共产党马列万岁!'所以我对托派问题有我自己的看法:托派里面确实有特务、奸细、出卖民族利益的人,比如张慕陶这个托派,在西安事变时,就反对释放蒋介石,煽风点火,一味要挑起内战。但是参加托派组织的人并不都是坏蛋。我认为多半还是个信仰问题。中国的托派来源于留学苏联的留学生中所建立的反对斯大林、同意托洛茨基政治主张的组织。这些人回国后,在中国建立了托派组织,后来又和被开除出党的陈独秀建立了联系。他们对中国问题有一套不同于我党的政策、策略的东西。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是反对国民党、主张抗日的。至于陈独秀,康生说他一九三七年六七月间就领取了日本侦探的津贴,主张'不阻碍日本侵略中国'。实际上,一九三七年六七月间,陈独秀还被关在国民党的监狱里没有放出来,他能有分身术去和日本代表谈判卖国?当他出狱后,发表了不少主张抗日的文章,并且和我党一些领导人见过面、接触过。他是坚决主张抗日的,怎么会同时又是个接受日本津贴的民族公敌?你想想,有的领导同志,发表一些前后矛盾、漏洞极多的言论、文章,而且造成很坏的影响,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么?老江,这些话我考虑许久了,想对你说,但觉得不是时候,也没有把握。今天小林也遭到这种厄运,我实在忍不住了--〃卢嘉川说着,情绪有些激动,似乎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来。
听完这似乎海外奇谈的一席话,江华的脸色通红,猛地站起身来,似叱责又似规劝地对卢嘉川说:
〃我不会出卖你!因为我不认为你也参加了托匪组织。你也许只是个认识问题。不过,要不是你作战英勇,不断消灭着日伪敌寇,我和别的人一样,也会怀疑你的。我真不知道,你从哪里获得这么多有关托派和陈独秀的材料?……〃说着,江华摇摇头,长吁了一口气,跌坐在木椅上。
不顾江华带着威胁的语言,卢嘉川仍然说出一些叫江华惊愕的话。他说,一九三七年陈独秀出狱后,胡适等人想拉他参加国防参议会,陈独秀断然拒绝说,蒋介石的双手沾满了我们同志的鲜血,我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他的手里,我和蒋介石不共戴天。陈独秀出狱后,有许多托派拉他去参加托派组织,都被他拒绝。他坚决说,不和托派的人再来往……
江华突然把手掌向桌上一擂,怒声喊道:
〃你来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卢嘉川,难道你想拉我去和托派建立联系么?你太放肆、也太大胆了!……你还是个共产党员么?〃
卢嘉川稳稳地站起身来,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眨也不眨地望着江华,又是微微一笑:
〃老江,恼火什么!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共产党人最重调查研究,最尊重事实。因为肃托运动,在我们十三分区搞得很凶,我们不熟悉的人先不说,像曹鸿远、柳明、罗大方,还有小林,这些我们都了解、都熟悉的人,都变成托派分子了,我很痛心。为了了解这个问题的来龙去脉,到底是怎么才搞起肃托来的,我就托人向各方面找材料;我也读了一些有关托洛茨基和陈独秀的文章,用这些印证我们抓起来的人到底是怎么成了反革命的。不管怎么说,我看有不少搞肃托的领导者,不但不懂得什么是中国的托派,有的恐怕连这个名词都没有听说过。至于被怀疑被审查的人呢,因为救国抗日来到了根据地,知识分子嘛,又多半是从大城市来的,社会关系复杂些,敏感些,有的人爱发个小牢骚,有的人在日记本子上乱涂点儿怪话,于是便被看成了有问题。肃托一来,就打成了托派。再加上那些审查人的特派员们,问不出口供就上刑,受不住刑的人便乱咬一气--某个被审者咬谁,谁就立刻成了托派,一顶帽子便戴到了谁的头上……这样滚雪球,越滚越大、越多,连地委书记的爱人,一个久经考验的县委书记林道静,都被人咬住了,扣了起来。老江,这种情况,难道不值得你深思,不值得你仔仔细细地做点调查研究,把这种错误做法早点纠正过来么?〃
说到动情处,卢嘉川的眼睛潮湿了,江华用手撑着头,脸色渐渐地由红转白。
沉默。屋里长时间的沉默。
〃老江,我有个建议:你赶快去看看小林--她刚生了孩子,身体很坏……勇敢点,去吧!〃卢嘉川转了话题,声音低沉,似乎在哀求。
〃你的奇谈怪论可真多!叫我去看一个被捕、被审查的人?你这个人要把我往哪儿指引啊!〃江华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泪花,似乎也在哀求。
〃好吧,〃卢嘉川站起身来往外走,〃你不去,我代表你去--我要去看看患难中的朋友。〃
〃什么?〃江华一下子跳到卢嘉川面前,伸出一双大手拦阻他,〃你去干什么?我不许你去,这像什么话!〃江华的心被刺痛了。他知道卢嘉川和林道静之间的感情。但当她被捕了,成了革命的对象后,他仍然不顾一切地要去看她,这既使江华意外,也使江华恼火。
卢嘉川继续往外走。走到屋门外,回头对愣怔的江华点点头,微微一笑,说:
〃老江,信仰不是迷信。党应当是最富有人情的!〃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凛冽的寒风,呼啸在平原的荒野里,听起来像野兽般嗥叫。一弯冷月斜倚天边,悲伤地望着昏暝的大地。夜静极了。
林道静、柳明、小俞三个女囚在寒风中被转移到约莫二十多里外的村庄去。柳明、小俞是被戴上黑布眼罩,用绳子捆绑住双手牵着走的。道静待遇优厚:她躺在担架上,婴儿睡在她身旁,一条厚厚的棉被,盖在母子俩的身上。当院里的担架就要抬起来的时候,她的双眼才被一条白布蒙住了。出了院子,又出了村子,她都能感觉到。村外风大奇寒,她尽力把盖在孩子身上的被子掖严、掖结实,生怕担架颠簸,把身边的被子颠开,孩子受冻。婴儿不足月就生下来,十分娇嫩。她在心里常常凄楚地喃喃:〃老江,你不顾孩子死活,可是,我,我一定要叫我的儿子活下来……〃这个意念给了道静一种从没有过的、母性的坚强情感。对孩子的爱,使她减轻了各种各样的痛苦,当她拥抱婴儿,给婴儿喂奶的一刹那,她仿佛离开了这苦难的尘世,邀游在无忧无虑的、充满幸福欢乐的天堂……她躺在担架上,没有人紧跟着她,有时她把蒙眼布偷偷地掀开一点,看着天上大块大块灰色糅合着黄色、瓦蓝色的浮云,神秘地在她头顶上缓缓飘动,望着无际的朦胧原野,听着怒吼的寒风在原野上奔驰,她仿佛置身于光怪陆离的、雾(氵蒙)(氵蒙)的童话世界。许多天没有看见这样的夜色了,立刻,微微的快意涌上心头,嘴角浮上一丝微笑,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身边的婴儿的头,好像叫儿子也享受一下这大自然的景色。然而,当她扭头向旁边望去时,她的心惊悸地跳了起来:紧挨着她走在交通沟里的人,一串串用绳子拴在一起,那么多,那么长--糖葫芦一样。立刻,悲哀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使她窒息得喘不上气来了……寒风在耳边呼啸,杂沓的脚步声在耳边呻吟。她在心里长长地叹息起来:〃--人,人啊!都是我们的同志啊……〃她不能自持地流下了眼泪。母性的天堂消失了,重重击在她心上的是严酷的现实。
终于,她们到了一个不知是什么县、什么村庄的地方。道静仍和柳明、小俞住在一家房东的厢房里。一见被囚的道静怀抱不足月的婴儿,善良的房东大娘立刻改变了对她们的警惕神情,急忙给她们烧热炕、烧开水,还找出两条棉被给道静,叫她给孩子多盖点儿。柳明自从听到曹鸿远被捕的信息后,常常是不说话,一坐就呆呆地几个小时。小俞已经学会了给孩子洗涮尿布、包裹孩子。把不知什么人送来的罐头奶粉和白糖,冲成奶水,用从一个小学教员家里找来的奶瓶,喂孩子。她看孩子吃不饱妈妈的奶水,总是哭,就一天三次煮奶粉喂孩子。没有几天孩子就胖起来了。小俞高兴地举着孩子送到道静眼前,说:
〃林姐姐,你看孩子胖了,胖多了,也白了。这得感谢那位雪中送炭的无名氏啊!他是谁呢?多半是卢司令员吧?〃小俞一提卢嘉川,脸红了,道静的脸也红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吃过早饭,刚刚休息一会儿,房东大娘--一个五十多岁、干净爽快的小脚老太太走进屋来,像要和她们聊天。她先看看道静的脸色,唉了一声:〃闺女,怎么这么瘦了啊!早先你的模样多水灵,可不是这样儿的。〃
〃大娘,您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呢?〃道静惊异地问。
〃唉,你是俺闺女那个县的县委书记,怎么不认识你啊!我常看闺女去,见过你,那两位女同志也见过。你们不认识俺啦?俺闺女是南庄妇救会主任,抗日积极着呢。她常夸你对干部们好,关心老百姓。怎么回事,把你们几个大闺女也当成犯人啦?这是哪门子怪事儿啊?抗日好好的,工作那么好,会把你们弄起来……〃老太太沉吟一下,满脸迷惑不解。忽然两手一拍,好像大彻大悟般,放低了声音,伏在道静耳边说:〃是不是咱这地方偷偷地改朝换代了?国民党来啦?要不,怎么会抓咱共产党的干部呢……〃说到这里,老太太垂下头去,掀起衣襟擦起眼泪。
道静和小俞听愣了。闹不清老太太说话的原因,默默地看着老太太没有出声。柳明呆在炕上,也像听出老太太的话里有话,仰起头,痴痴地盯在老太太的脸上。
〃唉,闺女们,你们离开爹娘舍家在外,好不叫人心疼啊,俺--俺不想--说,老头子不叫俺说,可是,还是告诉你们吧,也叫闺女们有个防备……〃
道静悚然一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却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慢声细语地说:
〃大娘,您心眼好,把我们看成您的闺女。真是,我跟您的闺女南庄的张闺秀就是挺熟,挺要好的。有什么话您就直说,我们受得了,什么大灾大难也挺得住。〃
大娘终于说了。
昨夜后半夜,跟道静一同到这个村的、用绳子捆着的一大串人,有四个小伙子给拉到村外的树林子里,刨个坑活埋了。她老头子正在地里拾粪,叫他们抓住,也叫他帮助挖坑,还不许他往外说。老头子回家偷着跟老婆子说了。他说,亲眼看见这几个小伙子给推到坑里时候,土埋半截了,还喊叫着〃中国共产党万岁!〃、〃抗日战争胜利万岁!〃老太太哭着对三个女囚说:
〃要是共产党,哪能够杀害自己人呀!我跟老头子怀疑他们把你们也弄来,怕也没安好心眼……〃老太太边说边掉泪。
〃闺女们,小心点儿吧,我生怕他们也害你们呀!--他们让俺老两口子看着你们,不叫你们逃走……〃老太太双手一拍,呼嚎一声,〃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好哇!〃
似乎顾虑有人来查看,老太太说完这些话,赶快走了。
三个女囚的心,都深深沉到冷彻骨髓的冰窟里。道静第一个想到的是她的儿子。自己死了没有什么,可是儿子绝不能死!他要活着,他要长大,他会成为一个英勇无畏的男子汉……想着,她把熟睡在炕上的婴儿一下紧抱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着,生怕被人抢走似的。还在他的小脸上,热烈地亲吻着,喃喃自语着:
〃儿子,我的小儿子!你可不能死!--他们不会杀死你的……你要活着,妈妈没有了,你也要活着!活在世上可以经历许多许多人生事。不能白活呀,大了,要做事!要做许多许多好事--要把人类最美好的共产主义大厦建立起来……〃
小俞夺过道静怀里的孩子紧抱着,清秀的脸上同样挂满泪珠:
〃林姐姐,不要难过!就是我们都被活埋了,孩子也不会的。江华是他爸爸,他还能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我看,我比你们'罪状'轻,也许不会弄死我。那样,我要这孩子!我一定会把他养活带大……林姐姐,请你相信我,不要难过……〃
柳明呆坐在炕上不出声。她有一个意念:曹鸿远也许早已死了,自己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对她不是威胁,而是诱惑,是摆脱痛苦的最好归宿。道静和小俞关于孩子的絮语,她似听见,又似没有听见。她的心真的碎了,成了齑粉,只剩一副躯壳存留世上。
过了一会儿,道静冷静了,不再牵挂孩子,却又牵挂起柳明来。这个刻苦自励,执著地爱着曹鸿远,也爱着抗日事业的好姑娘,好医生,不能叫她就这样沉沦、这样毁灭……不行,不能让她这样下去--道静想着,支撑起十分虚弱的身体,慢慢趴到炕那边,紧紧抱住瘦骨棱棱、浑身颤抖的柳明。柳明就势倚在她的怀里,十几天来,第一次哭了。
这时,道静头脑里忽然闪现出一种景象,一种遥远的,缥缈的,像梦幻却又十分逼真的景象。她抱着柳明,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给你讲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好么?耐心听听,也许能使你的精神舒畅些--柳明,听么?〃
柳明点点头,把道静的脖颈搂得更紧。
道静从严重的创伤中苏醒了,好像从远远的噩梦中醒来。〃我还--活着么?〃这是她醒来后的第一个意念。渴、渴,嘴唇干裂着,浑身的血液像抽干了。她尽力呼叫:〃渴,渴啊!〃
忽然一个异常温柔和蔼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边:
〃醒过来啦?真叫人急坏了!〃
道静急忙向送过声音的那边望去,在黑暗的囚房里,就着铁窗外透进微弱的光,她看见她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异常消瘦又异常美丽的年轻女人。她似乎很难转动身子,听见道静喊渴,就扭头向窗外喊道:
〃来人啊,来人啊!这屋里受重刑的人醒过来啦!……〃喊罢,那个女人又转头对道静动情地说,〃叫他们来给你治伤--要争取活下去……〃
看守似乎很听这女人的话,她要水,水来了,给她治疗刑伤的医生也来了。连给道静的饭食也把黑窝头、白菜汤改得好一些了。她是个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