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哎呀……〃刘继功急忙从板凳上站起来,冲着张景山和在旁边怒目盯着他的黑锅摆动着肥手说,〃这是怎么说的!咱家要是还有枪,那还用得着藏着--咱早献出来打日本啦!无奈咱实在没有啦,叫咱拿什么往外拿呀?咱家要是还藏着枪,就叫天打五雷劈!〃
〃你不用赌咒发誓的,这顶什么用!〃刘福祥摇晃着长烟袋制止刘继功。
张景山不出声,冷冷地瞅着脑门子上沁出汗珠的刘继功,嘴角上露出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这更加使得刘继功发毛。他坐回板凳上,掏出一块白手绢擦擦脑门上的汗珠,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笑容,说:
〃景山、福祥、黑锅,你们都是村里的主要干部,咱们八路军、共产党最讲究政策,咱姓刘的没有枪,你们总不能逼迫着叫咱出枪吧?〃
〃你要是有枪呢?〃张景山突然来了一句。
〃要是有枪,那,那一定交出来。〃
〃那你就拿出来吧!〃黑锅大声说。
〃我--我没有,怎么拿呀?这不是成心打着鸭子上架么。〃刘继功认为黑锅在诈唬他,口气变硬了;起先〃咱、咱〃的,这会儿又变成〃我〃了。
张景山嗖地站起身来,用威严的目光盯着刘继功的眼睛,说:
〃老东家,别玩你那些鬼花活啦!我们要不是知道你有枪,也不会一次次来动员你。还是你自动拿出来比什么都强。〃
〃那,那你们上我家翻去吧。要是翻出我还藏着一支枪,哪怕一支独决呢,任什么处罚都可以!〃刘继功提高了嗓门,振振有词。
〃你有枪不往外拿,叫我们去翻,那我们可就不客气,真去翻啦!〃黑锅摸着腰里插着的独决枪,气冲冲盯着刘继功,〃要是翻出来,你说怎么办吧?〃
刘继功心想,小子们别瞎诈唬啦,我不上你们的当!可是表面上却是一副十分委屈的神气,伸出两只肥巴掌,说:
〃我还有哪门子枪呀?黑锅,我欢迎你们去翻。要是翻出来--嗨!枪给你们,我还给咱全村老少乡亲们都下跪请罪……〃
〃别说这些了!〃张景山打断刘继功,〃为了洗清你家没藏枪,你叫我们去翻,那我们只好去翻了。刘继功,你先回去吧。等后晌有工夫,我们去你家看看。〃
黑锅刚从民兵队部往外走,儿童团的小曼、大锁跳了进来。两个孩子一齐抓住黑锅的胳臂嚷道:
〃黑锅哥,你同意让我们参加民兵,才能带你们去起枪。〃
黑锅两只大手同时向两个孩子的身上一拨拉,咧嘴笑道:
〃人芽子!还没枪高,就想拿枪呀?等我们这拨人老掉牙了,自然把枪传给你们……〃
〃去你的!〃小曼用力向黑锅背上擂了一拳,〃黑锅哥,你不吸收我们,就不告诉你埋枪的地方。〃
〃不告诉我?〃黑锅盯住大锁笑着,〃刘继功家的小猪倌大锁昨夜里又上老刘家的烟囱后边侦察了一番,老家伙围着埋枪的地方转了老大一阵子,就是没敢挪窝儿。枪还准埋在老地方。大锁告诉景山大哥埋枪的地方别提有多清楚啦,咱们准能马到成功。大锁呀,比小曼强,你将来准定是个好侦察兵。〃说着,黑锅甩下小曼、大锁急忙走了出去。
黑锅和扛着锨镐的十几个民兵叫开了刘继功家的大门,刘继功脸上带着吃惊的神色,说:
〃你们不是说后晌才有工夫来吗?怎么这会子就……〃说着就把黑锅他们往西跨院里领。
〃嘿,去那边干什么。我们又不想吃你家猪肉,带我们上猪圈干什么呀?〃说着,黑锅一挥手,〃大伙跟我来,往这边走。〃
刘继功耷拉着脸子,两撇八字眉也向下耷拉着,龇牙咧嘴地对黑锅说:
〃那边是内宅。你们小伙子们进去,恐怕不方便吧?〃
黑锅把眼一瞪,吼道:
〃什么,你想拦我们不进后宅呀?我们进定啦!你们那些老娘儿们有什么稀罕,想请我们瞅一眼,我们还嫌恶心哩!〃
说着,一摆手,领着民兵照直向刘继功的后院奔去。
刘继功在后面紧追,一边追一边喊:
〃黑锅!黑锅!你可得给我这个抗属留一点儿面子呀!那后院净是些年轻妇女,你们上这边来吧!来吧!啊……〃
黑锅和民兵不理那个茬儿,雄赳赳迈着大步径直向刘继功的后院奔去。走过三层院子来到堆放仓囤的小后院,在一个角门边站住了。
刘继功从后边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出着长气,说:
〃这后边是堆放陈年粮食的仓囤。你们又不想要粮食,进这里干么呀?尘土老厚的……〃
〃快打开锁吧!我们不怕土。〃黑锅指着角门上的大锁,命令着。
〃我,我没有钥匙--钥匙找不着啦。〃
〃找不着啦?〃黑锅一看刘继功那死灰一样的脸色,冷天一个劲儿冒汗的神气,心里更加有了底,〃钥匙找不着了?不要紧,我们会上墙。〃说着,不等刘继功搭言,黑锅叫一个民兵蹲下,踩着那人的肩膀,将身一蹿,蹿上了墙头。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也都照法蹿上墙头。连蹦带跳几下子全来到一溜五个大囤跟前,生龙活虎般个个抡起锨镐,照准当中大囤的下面刨了起来。
这时,刘继功急匆匆地打开了角门跑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刘继功那个黑老婆子也跑过来了。一个个好像被挖了祖坟、刚死了亲人,拍手打掌地嚎叫着,拉着长声哭喊道:
〃青天白日的,你们要砸明火呀!啊呀呀,你们还叫不叫我们老刘家过啦--你们还讲点儿仁义道德不讲啦……〃
〃哎呀呀!我们家又没犯法,你们硬闯进来,乱刨乱翻的,这是干什么呀?我的老天爷呀……〃
黑锅猛地住了手,冲着刘继功大眼圆睁,气冲冲地说:
〃刘继功,刚才在队部,可是你自己亲口说出来--叫我们来翻枪的。你说你没枪,还怕哪门子翻呀,现在,你玩这个鬼花招干什么?想吓唬住我们,不叫我们翻啊?办不到!翻!〃
就在几个女人的嚎啕声中,两大捆用浸了油的麻袋包得好好的大枪,被小伙子们从地窖里抬了上来,还有两箱子弹、上百个手榴弹也用筐抬了上来。
〃嗨呀,真赶上小武器库啦!什么都有哇!〃民兵小伙子们高兴地喊着、跳着。
黑锅高兴得想找刘继功挖苦几句,一回头,刘继功不见了;连那些嚎哭的女人也一个不见了。
〃啊!咱民兵队这回可有武器打鬼子喽!〃十几个小伙子抬着枪支弹药,一边飞跑着,一边呼喊着离开了花门楼。
临离开前,有个上过中学的小伙子,看院子里有桶和好的青灰,找了把笤帚,在刘继功家的粉墙上涂写了几个斗大的字:
刘继功,快给全村老少乡亲们下跪请罪去!
这件事叫林道静碰上了。
刚从刘继功家取出枪来,正巧道静带着小冯来到了秋水村。张景山找到她,向她汇报了在刘继功家搜出枪来的前后经过,问县委副书记这样做法是否妥当。道静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
〃刘继功确实有枪,你们几次动员他交出来,他坚决不交。他违抗了'抗日救国十大纲领'中的'有人出人'、'有枪出枪'的原则,这是第一;第二,他赌咒发誓说没有枪,是他自己提出来叫你们到他家去搜枪的。你们去了,也搜出来了,证明他一派谎言,欺骗人民和政府,理在你们这一边;第三,统一战线有团结也有斗争,对刘继功这种不顾大局只图私利的国民党绅士,必要时也得斗争--只有从斗争中去争取团结。〃
道静的一席话给村支部书记莫大的鼓励,张景山握住道静的手说:
〃林书记,你的分析给了我主心骨。什么时候,你都是站在群众一边……可,我有点儿担心,怕常县长知道了--挨批……〃
〃怕刘继功向常县长去告状么?〃道静莞尔一笑。
〃那姓刘的老家伙老跟常县长拉近乎……〃张景山有些沮丧地说。
〃有政策在,老张,怕什么!〃
道静还是太天真了。由于她支持秋水村民兵取了国民党大绅士家的枪,一顶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帽子,一顶左倾的帽子,辗转扣到了她的头上。为此,更增加了江华对她的不满。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天大黑后,县委机关转移到三区杨庄,林道静和冯云霞刚把简单的行李--两个小包、两支枪放在房东的炕头上。江华骑着马,带着警卫员小靳和小吴来找道静。
〃吃过晚饭了么?〃道静腼腆地望着江华风尘仆仆的脸,〃从哪儿来?我们吃过了,叫小冯给你们做点儿吃的吧。〃
〃吃过了。跑了七十里来找你。〃江华说话简单,干脆,从来没有修饰的冗词。
〃小冯,去烧点儿开水来。〃道静的神态又恢复了沉静、热情。她和这家房东似乎很熟,话刚完,对面屋里的房东老太太就掀开门帘走过来,望着站在屋地上的江华说:
〃小林,大侄女,这位是你当家的?这回可见着了!快上炕--上炕坐下歇会儿,我给你们烧水去。〃老太太说完,不等屋里人回答,扭身拐着两只小脚走出去。
道静望着江华笑笑,说:
〃你坐下呀,东瞧西看什么,屋里还能藏着个大马猴么……没有想到,才半个月没见,你又找我来了。〃
江华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不出声,默默地掏出手绢擦着脸上的尘土和汗水。
一只铜盆放在小凳上。道静指着她亲自打来的洗脸水,仿佛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洗洗脸吧。走这么远的路,又是个热天,手绢能把你脸上、身上的尘土擦干净么!〃
江华扭头对道静微微一笑,这才脱去军衣和内衣,光着上身,伏下身洗起来。
屋里只剩下夫妇二人。道静望着端坐在太师椅上,凝然沉思的江华,忽然,想起当年在定县教书时的一幕情景--江华受了伤,半夜跑到她屋里来。他脸色苍白,受伤的胳臂在流血,她看见他把血衣脱下来,卷成卷;看见他用一只胳臂洗了脸;看见他从容不迫地收拾东西……
〃你真要走?伤口还在流血。〃
〃不要紧。〃江华脸含微笑,带着多么热情的关切。他谆谆教导她要经得住革命的考验;教导她如何深入群众,关心群
众……他像兄长般了解她、爱护她、信任她。而几年后的今天
呢,他们之间反而生疏了,反而彼此不了解了,他对她总是若
即若离……
〃怎么你也沉默啦?〃江华苍硬的声音,把道静从缭绕的思绪中惊醒。她仰起头,望着眼前这张既异常熟悉、又仿佛陌生的脸,笑笑说:
〃你总不开口,叫我说什么啊?又有半个月不见了,见了面,你总是冷冰冰的。〃道静说着,心头一阵酸苦,急忙打住话头。
江华的嘴角露出不自然的笑意,站起身,走近坐在炕上的道静,沉了沉,回答说:
〃什么冷冰冰的,你总是多愁善感。咱们说正经的吧,你为什么拒绝担任县委书记的职务?难道你不了解这是党对你的信任,也是党对你的考验么?〃
〃好硬的口气,好大的帽子!〃道静的心翻搅了一下,她感到血在沸腾、又在冷却。终于,她还是脱口而出:〃你呀,你这个人,真不了解人!〃
〃我了解,人有个性,但是共产党员还有党性--就是阶级的共性。你总是强调个性的一面,我看有点儿危险……〃
〃危险什么?〃道静打断了江华的话,〃老江,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六年多以前的我了!那时候,你说什么,我都奉若神明。可是,经过几年的学习和锻炼,我确实不再那么驯顺,对事物,我已经有我自己的观察和判断……〃
江华用手在炕桌上轻轻一擂,打断了道静的话。脸色变得很难看。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恼怒:〃小林,这正是我说你危险的原因!现在,你翅膀硬了,瞧不起我这个小小的地委书记了,这是我意料中的事。连责任重大的县委书记你都不愿意干,都不屑于干,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要干革命!〃道静的心怦怦乱跳,再也忍不住自己冲动的感情--忍不住失望、怅惘的悲哀,轻轻喊着,〃我不能听从你的分配,去镇压革命!这就是我不当县委书记的原因!其他,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相信,历史最终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江华没有反驳道静。
沉默,屋子里长久的沉默。
小煤油灯发出暗淡的光亮,除了灯旁的八仙桌上,四周都是黑沉沉的。
〃我知道你同情那些托派,你总认为是组织上冤枉了他们;为这个,你甚至怨恨我--我也很痛心。〃过了一会儿,江华又开口,〃但是,小林,我不得不再次警告你,你这种情绪、思想确实是危险的!一个共产党员对党的指示、方针、政策,随随便便就怀疑,就不信任,就有一套自以为高明的做法;支持托派不用说了,你还支持群众闯入大绅士刘继功的家去取枪。这做法,不是在破坏国共合作么?你怎么这样乱来!不服从组织的决定,坚持不接受组织分配的工作,你仔细想想,这还不危险么?这不就要走到反党--和党对立的方面去了么?为这个,我特地来找你,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眼看着你沉沦下去。〃说到这里,江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道静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回答江华的批评,只是说:
〃早已过半夜了,你累了,睡吧,有话明天再说。〃说着,道静拿起一把扫炕笤帚,仔细地扫着炕席上的尘土。
〃不行,明天我得赶回地委机关去。有什么意见,包括对我个人情感的变化,全可以说;就在今夜说个明白。〃
〃什么对你情感的变化!?〃道静激怒了。她真想不到素有修养的江华,竟然无根无据地说出这种话来。她知道自从卢嘉川调到同一地区来,江华就在怀疑他们间的情感已经死灰复燃。他哪里知道,为了这个,为了忠于已经结合了的丈夫,她受了多少苦--她挣扎、她苦斗、她忏悔。她烧了最珍贵的信;她忍住思念的悲伤,躲避着他。她在苦苦地扑灭这堆即将燃起的死灰。可是,江华不是关怀、理解,不是帮助她跳出来,帮助她扑灭余焰,反而在旁边煽风点火……道静难过极了,声音哽咽着:
〃老江,你太不理解人了!太不为别人着想了。这种事怎么可以乱猜疑?我对你的情感一点儿也没有变--没有变!〃
尽管是要革命的女人,处在战争火焰中的女人,她们心中同样渴望爱抚,渴望温暖,渴望得到男人的理解和深深的情爱。可是,这个江华!
〃没有变?〃
〃没有变。〃
〃真的像当年一样的感情?〃江华不会说热烈的字眼,〃爱情〃被他说成了〃感情〃。
〃你要不信任,你要嫉妒,要怀疑,随你的便!〃道静控制不住自己失望的情感,她又激动地提高了声音。说着,一头倒在炕上,头朝里,脸对墙,不再出声。
秋夜微带凉意的风,从细竹篦做成的窗帘子透进屋里来,使滞闷的小屋有了丝丝的凉意。小煤油灯里的油快耗尽了,光线暗淡下来。村民入睡了,一切声响都没有了,夜是那么沉寂,可是又像酝酿着暴风雨般,有种不寻常的气氛,在道静的身边弥漫开来。
冯云霞住在一明两暗对面房东大娘的屋里,听见了争吵声,姑娘放心不下,悄悄爬下炕来,站在道静住屋的布帘子外,紧握住片刻不离的小马枪,心怦怦跳着,仿佛屋里将会发生什么大事。
屋里静悄悄,许久没有声响。
冯云霞深深爱着林道静。她把她看成大姐,又看成妈妈--她从小儿没有娘,挨在道静身边,她尝到了母爱的温馨,也尝到了挚笃的友谊。道静温柔、和蔼,对待她关怀备至,像一团火;可是,对待敌人她却那么刚强勇敢,战斗起来,奋不顾身。为此,她深爱她,敬慕她,也无微不至地关怀她。她看到江华那副冷峻的面孔,一点儿没有丈夫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