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里平吸着纸烟,圆眼睛凝视着江华的脸:
〃老江,你平日的涵养哪里去了?小林不是你的爱人是什么!你应当多看到她的长处--她虽然有些偏激,可还是个蛮好的同志嘛。听说她有孕了,可还在没日没夜地工作,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死。这样的女同志,人又长得漂亮,到哪里去找啊?我和她虽然有些地方观点不一致,为统一战线问题,为肃托问题,也常发生些小摩擦。不过我看在咱们两个人的友谊份上,决不和她计较……〃
〃请你别说了!〃江华越听火气越大,生硬地也是苦涩地制止了常里平的话,咬着厚厚的嘴唇,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把恼火压了下去,声音平静了,态度也缓和了:〃老常,最近区党委和军区司令部布置下来,要各分区伺机破坏、打击敌人的扫荡,你一定已经听到传达。你这个县是怎么准备的,有什么困难?〃
〃我们已经听到传达,正在动员各村的基干民兵加紧训练;动员群众坚壁清野;县大队,各区小队也做好了配合正规部队打击敌人的准备。一切请你放心。我常里平领导一个县的能力还是有的。困难嘛,当然有一点儿,主要是我和尊夫人的观点常常不一致,她轻视上层工作,不注意统一战线的重要性,一头扎在贫雇农的怀里,这怎么成!那个曹鸿远也和她差不多。因为领导层不够和谐,步调不一致,就难免不使工作受到影响。〃
〃老常,你应当把她的情况多和我谈点儿,叫我多了解她一些。这不仅是组织原则,而且,也是朋友之谊。可是,你这个人……〃
〃好,好!我就向你说件事,证明小林在工作上常常是独断专行,更不肯听我的劝告。〃常里平急忙打断江华,说了秋水村的刘继功被群众抄家取枪的事,这事与林道静有关,他说得振振有词:
〃刘继功家中原来有护院的家丁,当然也有枪。八路军一过来,他就叫儿子刘世魁带着枪参加了八路军。家中可能还剩下几条破枪。可是秋水村刚一成立民兵组织,就向刘继功要枪,硬说他家还藏着不少支好枪。村干部和民兵队长逼着刘继功交出枪来,刘继功怎么能生出枪来呢?林道静常到那个村去工作,她只听群众片面之词,强调抗战要有枪出枪,有人出人,于是就支持、批准群众到刘家去搜枪。那些民兵小伙子好像得了圣旨,一窝蜂跳进刘家后宅,好像打家劫舍的强盗,乱翻乱搜,这一家人可吓掉了魂!刘继功是大绅士,是国民党员,是方圆几十里有影响的上层人物。得罪了他一家人不要紧,安定县的整个上层统战都会遭到破坏……〃
〃民兵取出枪来了么?〃江华问。
〃枪是取出了几支。可是这种私闯民宅的做法太不妥了啊!〃
〃老常,先说给你没关系。我已经向区党委推荐你来地委担任组织部长。你就要离开那个叫人头痛的小林了。至于她嘛……唉,我对她无可奈何,只有叫她听天由命了。〃
常里平惊愕地睁大眼睛,摆动着圆圆的脑袋,盯着江华的眼睛,说:
〃怎么?你是说,她要出什么事么?这可不行!你是她的丈夫,你要关心她的命运……〃
〃不要说这些了!她不叫我关心,我有什么办法!〃江华的态度严肃、冷峻,吓得常里平再也不敢往下问。
江华在屋里踱起步来。他穿着灰军衣,身材魁伟、健壮,盒子枪挎在腰间皮带上,甩来甩去,一副军人姿态。常里平睁大圆眼望着他,好像不认识似的。一根纸烟烧到嘴边了,他才惊醒,把它随手扔在屋地上踩灭。江华的一个警卫员进到屋里,请常里平去吃饭。江华绷紧脸对警卫员说:
〃小靳,常县长又不是外人,他是我的老战友,饭就拿到我屋里吃嘛。〃
警卫员应声下去了,常里平满面春色地笑道:
〃老江,我打心眼里敬佩你。想起在北平做地下工作的时候,你多么勇敢机智,那个叛徒孟大环--孟六指,叫你七弄八弄地甩脱了他的跟踪,逃出了虎口。同志们都佩服你。现在,你更加成熟了,在复杂的战争新情况下,领导了这么大的地区--包括敌占区,近敌区,根据地,犬牙交错,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多么不容易!这半年多来的肃托工作,又是你领导的十三分区搞得彻底、认真……〃
〃老常,你怎么老是夸我,我是个毛病不少、犯过错误的人。当年在定县,我执行了王明的左倾路线,叫林道静发动农民斗争,我自己搞了武装斗争,结果造成组织遭到破坏……不说这些了。噢,想起件事,总想问问你:小林说你对那个柳明非常好,常找她去给你治病;你还对她说,她没有问题,你在保她。可是,你刚才怎么对我说,小林在包庇她呢?她和曹鸿远不都是关系复杂、问题严重么?〃
常里平的脸微微一红,一种尴尬刚刚显露,立刻被他的老练、沉稳掩饰过去。他抬起胳臂,举着筷子笑着说:
〃老江,你这个富有经验的领导者,怎么忘了'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句马列主义的名言啊。柳明这个人问题严重,却又非常顽固;加上小林对她的信任,她什么也不肯交待。为了打破缺口,我才有时以找她看病为名,把她叫来,攻其不备,想从她口中得到她和曹鸿远是怎么勾结在一起,怎么出卖民族和国家利益的。不过……〃常里平微微叹了口气,〃这个女人确实很顽固,无论我说好说歹,她就是什么也不招……而我,反而跳到黄河洗不清。老江,难道你还不了解我老常的为人?〃
江华注意听着常里平讲话,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他在想道静的事。他是爱林道静的,可是要使他为爱付出代价,要使他去屈就他当年的学生--也就是被领导者,他于心不甘、不愿。为此他内心痛苦、矛盾。他这种心情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包括对道静。除了政治见解的分歧,关于个人情感,除非有时控制不住,泄露出一点内心深处的情绪,真正的思想情感他从不表露出来。他心里怨道静对他缺乏尊敬;怨她不该对卢嘉川的感情〃死灰复燃〃(其实,不是复燃,是根本没有熄灭);也怨她那种自以为是、独立不羁的精神--她不肯和他同在地委机关工作,偏偏要在一个县里去搞什么基层工作,这最伤他的心。可是一种男子汉的自尊、自傲,使他不在道静面前诉苦、埋怨,更不哀求。这种内在的痛苦蕴蓄着,生发着,由于道静不了解江华的内心活动,因而两颗心越离越远。听着常里平的分辨,江华似理解又不甚理解。他现在解脱烦恼的办法是--躲避,不去多想。此刻,常里平的话多半是针对道静而讲,一遇到有关妻子的事,他又采取了躲避办法--装作没有听见。其实是躲避不了的。这,他也知道。
常里平说完了,见江华没有回音,他就此下了台阶。他的警卫员来找他,说住处已经安排好,又见有人来找江华,他站起身和他道别,跟着警卫员出了屋,向昏黑的村街走去。
常里平自从在北平大成公寓第一次看见柳明,就喜欢起这个漂亮、文雅、腼腆、矜持的女孩子。随着日月的推移和各种接触的增多,他越来越爱起她来。可是,横里飞来一个曹鸿远,他击败了阔少白士吾,获得了柳明的欢心。他常里平只落得暗洒相思泪。而人就是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尊贵,越惹人思念不已。常里平只得借各种口实来接近柳明;也在想各种办法拆散她和曹鸿远。他有一种逻辑,爱情是自私的。他心安理得地规划着未来的粉红色的梦。走在村街上,他想起刚才差点儿被江华看破的事--林道静有关他和柳明来往的揭发,假如不是来得快,不是江华的心不在焉,也许会因此影响他的大事--他的前途。他深知,在共产党里,敌我界限常常是政治表现的重要因素;而政治表现又是一个人的升、降、益、损的决定因素。常里平不仅热望有朝一日得到柳明,更希望鹏程万里,革命的官儿也是越大越好。当他走进一座小砖门楼,走进为他号下的房子时,警卫员小赵从布挎包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信封是用白报纸糊的,举到他面前:
〃县长,这是柳明托你转交的信,地委这儿有交通站,你就替她转走吧--你批一下,我去送……〃
〃用不着你管。〃常里平打断小赵的话,〃总是多嘴多舌,把信给我。〃
小赵把手中的信,递到常县长的手里。常里平用斜眼一瞟信封--〃请务必转交路西军区保卫部曹鸿远亲收〃,一行娟秀的字,立刻叫常县长的眉峰聚了个大疙瘩,口中喃喃有声:〃白日做梦!〃
〃县长,什么叫'白日做梦'呀?〃天真的小赵,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农村孩子,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
〃又来多嘴多舌!你怎么不像个男同志,倒像个三家村的老太婆?!〃
小赵嘿嘿笑了:
〃县长,什么叫'三家村的老太婆'呀?你给我讲讲好吧?还有,曹书记怎么给弄到路西去了?他还回来么?……〃
〃走吧,快出去,什么都问,真对你这傻小子没办法。〃遇到这么一个忠实、能吃苦,可又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警卫员,常里平也不得不笑了。
因为常里平的一番话,江华彻夜未眠。为了挽救妻子的命运,他决定再次去找林道静。
固执自信的小林啊,等待你的将是什么呢?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秋水村沸腾了!群众明白了建立民兵组织、打击敌人的重要意义。
栓老头眉开眼笑地到那些没能参加会的老头儿老婆子家里去〃宣传〃。他不管走到谁家,一进院子就筛锣似的喊起来:
〃老家伙们!你们听说了吗?咱村就要成立八路军啦!就要有咱村自己的枪杆儿啦!不等鬼子进村,咱村里的八路就能叫鬼子的脑袋瓜子开瓢儿。〃
大清早,他走进一家小院正这么嚷嚷着,屋里的主人大声搭了话:
〃你这老家伙瞎嚷嚷什么呀?学舌也学不到他妈的家。〃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头儿坐在炕头,冲着栓老头的声音喊着,〃是成立民兵--也就是游击小组。村子里哪儿能成立八路军,八路军是咱们的主力部队呀。你这家伙白长了眼,还不如我这瞎子听得清。〃
栓老头进屋坐在炕沿上,不好意思地搭讪说:
〃芒种哥,你说得对!我是一高兴就扩大--宣传起来了。嘿,老家伙,你听谁说了?记得这么清楚呀?〃
〃景山惦记我双眼瞎出不了门,昨儿晚上就找了我来,给我说了这件大事儿。说小伙子们心气十足,人人争当民兵,就是缺少家伙。景山还向我讨教儿,说成立了民兵小组,这枪支弹药怎么个筹办法呀?为这事我思摸了一夜没睡觉。〃
〃是呀,我也为这事儿思摸了半宿啊。以前财主们手里多半都有枪,花门楼里更少不了。可是善财难舍呀!这刘继功自打当家主事就成立联庄会、保卫团,还有护院的打手,他可是个爱枪如爱财的主儿……〃栓老头一边说一边凑近老芒种,放低了声音,〃你老家伙成天坐在炕头上,可是个眼瞎心不瞎的机灵人儿,穷哥们也都爱奔你这儿串门子。你可留心打听着点儿,琢磨琢磨谁家还藏着枪--缕出个线头儿来,咱们就报告景山,给动员出来好武装咱村的八路--不对,我又说走板了,是武装咱村的民兵,你说好呗?〃
〃还用你这武大郎嘱咐!我早就坐在炕头上盘算着哩。还想主意造点子土枪、土炮、大抬杆、一响雷什么的呢……做到做不到的,反正咱们得为抗日、为革命尽着一份心意。〃
〃那好!那好!〃栓老头高兴地拍拍老芒种的肩膀,〃芒种哥,你眼睛不好,心眼儿可秀着哩,你就多费心吧!我就给你当个跑腿的。〃说完,老头儿满脸带笑地走出芒种家的小院,又奔别家去了。
在关大妈的家里,汪金枝、关大妈正跟十几个妇救会干部和几个积极分子在炕头儿上开着会。太阳已经偏西了,妇女们说得热烈,都忘了回家做饭。忽然小曼蹿进屋来,在外间屋里东翻西找,弄得锅碗盆勺叮当乱响。一会儿又蹿进里屋来,也不向炕上的人们打招呼,就急急忙忙地打开破柜乱翻一阵,一边翻一边嘟囔:
〃怪事儿!谁偷了我的啦?〃
关大妈忍不住,用眼白着女儿,说:
〃小丫头片子,你乱翻个什么呀,谁偷你什么啦?〃
一屋子妇女听说小曼丢了东西,停止说话,个个笑嘻嘻地望着小曼。汪金枝说:
〃小曼,你的什么宝贝丢了呀?看你急成这样!我们可不是贼,不信,你就来挨个翻翻……〃
〃谁说你们是贼啦!我那东西给你们老娘儿们,你们也不要。〃小曼噘着嘴,边说边翻腾。
关大妈跳下炕来,拦住小曼说:
〃小姑奶奶呀!你别翻了行不行?我们正开着诸葛亮会--大伙儿正想法子给民兵找枪哩。你这一翻,把我们的会搅散了,枪找不到--你负得了这份责任吗?〃
〃就你们妇救会知道找枪,我们儿童团就不知道找枪啦--我正找我的枪哩。〃
妇女们大吃一惊。
汪金枝拍着巴掌说:
〃哎哟!小曼,敢情你这小丫头片子还有枪呐!怨不得你这么着急呢。你是要拿出来献给黑锅他们去打鬼子,那可得给你记上一功哩。〃
小曼回过头来,看见一屋子妇女们都在惊奇地盯着自己,扑哧一声笑了:
〃我找的是八路军叔叔给我做的小木头枪。〃
妇女们拍着巴掌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我还要用这支假枪去指挥儿童团找真枪哩!就兴你们妇救会找枪,我们儿童团找枪的心气儿比你们高着哩!〃找不到木枪,小曼咕嘟着小嘴,一转身蹿出屋门外跑走了。
秋水村的支部书记张景山和村长刘福祥一清早就派黑锅把刘继功请到新成立的民兵队部里。
张景山先让刘继功坐在板凳上,然后慢声慢气地说:
〃老东家,请你来还是那件事--我们这是第三次请你了。为了保卫家乡、打击敌人,咱村的民兵急需要枪,就请你把藏着的枪交出来吧。〃
〃成立民兵呀,咱早说了,这是好事,是大好事!咱举双手赞成!〃刘继功连连点头赞扬,〃成立民兵,保家乡的事儿太好了!可是枪呀,咱确实没有。〃
张景山笑呵呵地说:
〃请你多协助吧。抗日--'有人出人,有枪出枪'这个原则你是早知道的。咱村的民兵队,人是齐了,就是缺枪。你有枪,就自动拿出来抗日吧。〃
〃好话说了千千万,刘继功,你就快拿出枪来吧!〃站在门边的黑锅火暴脾气忍不住猛地冲了一句。
刘继功摸着下巴上剃得光光的胡子茬,鼓着两只大眼珠子,一副认真的神气说:
〃景山,你说的原则,咱明白。咱家是抗属,更得以身作则。哪怕咱手里有根独决枪呢,也一定献给咱村民兵。保卫了村庄,这对咱老刘家也是大有好处的呀。〃他转脸望着村长,〃福祥,你说对不对?〃
〃你说得对,你家要是有枪,应当拿出来献给咱村民兵才对!这眼下,日本鬼子扫荡加紧了,咱们按照上级指示的精神,武装群众,保卫家乡,这可是件大事呀……〃刘福祥还没说完,话茬叫刘继功接了去:
〃福祥,你这村长认真执行上级政策的精神咱可是佩服呀!可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早先有几支枪都在联庄会的手里,八路军来了,一收联庄,枪也全跟着人走了。还有,世魁一参军,也带了枪走。如今,叫我还拿什么往外拿呀?〃
〃刘继功,你说的这些陈谷子烂芝麻谁不知道!〃张景山神气变了,炯炯双目盯在刘继功的胖脸上,〃现在问你,你家还藏着枪没有?要是有,趁早自动拿出来比什么都好!〃
〃哎呀,哎呀……〃刘继功急忙从板凳上站起来,冲着张景山和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