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冲着汪金枝指着旁边的一个伤员,说,前儿个傍晚那一仗呀,他一个人就刺死了六个日本鬼子!啊呀,那日本鬼子可是顽固呀!我们排奉命去松店车站截击日本鬼子的军火列车--鬼子正把大批军火顺着铁路线往南运--听说他们正在对晋东南根据地进行〃九路围攻〃呢。为了阻止敌人运军火,我们老排长奉命带着一个排和一部分基干民兵埋伏在铁道两边,等火车开到这儿,我们埋的地雷一下子爆炸了!那火光啊,冒着几丈高的硝烟,火车炸翻了。活着的鬼子刚跳下车,我们趁着硝烟没散,攻了上去--就跟鬼子打开交手仗啦。说到这儿,小战士的眼睛闪起亮晶晶的、自豪的光芒,热烈地盯着他身边的老排长。老排长说老,不过二十一二岁,他的头部受了伤,脸肿得老大。因为扎着绷带,看不出细模样。但那笔直的鼻子、厚厚的弧形嘴唇可以看出这是个黑黑的、英俊的青年。这时他似乎处在昏迷中,有时轻轻哼一声〃水〃,一会儿又不出声了。小战士看了一会儿老排长,又转头看看一屋子都在听他说话的妇女们,他似乎特别注意柳明和汪金枝,看看她们说:
〃仗都打完啦,鬼子一共三四十人全叫咱们给消灭啦;那几车皮军火也都叫咱们给炸飞啦。老排长就带着我们几个新战士跑步去车站,配合二班去捣毁维持会、捉汉奸、搜索残敌。没想到,我刚端着枪走进一个小黑屋,忽然从屋里跳出一个鬼子,冲着我的胸口就是一刺刀,接着又有两把刺刀也冲我刺了过来;原来屋里还藏着两个鬼子呢。眼看我就要完了。这时,我们的老排长一个箭步蹿到我跟前,把我往旁边一推,大喊一声'杀'!就独个儿跟几个鬼子拼起刺刀来。我受伤倒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心里真替老排长着急呀!他以前多次负伤,这回他又得了病,正住在医院里,却自动要求上前线杀鬼子。我躺在地上想,他一个人跟三个鬼子拼刺刀怎么行啊!可是,他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儿,只见他的刺刀晃了几下子就刺死一个鬼子。就在他头部受了伤快要倒下去的时候,他又大喊一声'杀'!一刺刀戳在另一个小日本的心窝里。这时别的战士听见喊声赶了过来,他们才刺死了最后顽抗的鬼子。这场战斗打得好凶啊!尽是拚刺刀。可也真痛快,胜利可大啦!光老排长一个人就刺死了六个鬼子,还捉住几个大汉奸。我们的老排长真能呀!--要不是他,我的小命早就完啦!〃
屋里静悄无声。妇女们--其中也有刘秀芝和吕文兰,都歪着脑袋、屏息静气地听着小战士的叙述。关大妈和汪金枝一人拉住小战士的一只手,另一只手轻轻抚摩着老排长的头部,用慈母样的柔情低声呼唤:
〃排长!排长!这会儿你觉得怎么样?〃
柳明只顾凝神听小战士讲战斗故事,忘了探询伤情,也忘了为勇士们服务而激荡在心头的欣悦。她一边听着小战士讲述老排长的事迹,一边在小本子上查着老排长的姓名--李良法。
她心里轻轻自语:〃李良法--多么英勇的斗士啊!--不!是勇敢、无畏的英雄!为了打击敌人,他受过八次伤--那一定是在长征路上受的了……〃对视死如归的长征勇士,她的心头自然涌起一种异常崇敬的感情,不由得又回过头去望望李良法--他平静的脸上似乎露着微微的笑意,只是呼吸短促,露在外面的半个脸,时而苍白,时而涨得发紫。柳明赶快坐在李良法的头旁去数脉搏--一百五十次。
医生立刻紧张起来。他的伤势危重,应当赶快送后方医院去抢救!正在柳明急着想办法的时候,李良法忽然被一口痰堵住了。喉咙呼噜呼噜直响,脸色从苍白变紫红、又从紫红变深紫。柳明知道,这口痰如果不吸出来,昏迷中的李良法很可能因为窒息而立刻死亡……她回忆着书本上讲的,急得汗珠从额头上涔涔流下,张着两只手,嘴里忍不住喊起来:
〃哎呀!没有吸痰器怎么办?没有吸痰器怎么办?做气管切开术--没有设备呀……〃
屋子里鸦雀无声。每个人怦怦心跳声似乎都可以听到。爱说话的小战士瞪着大眼看着李良法变得黑紫色的脸惊呆了;关大妈两眼噙泪握住李良法的一只手直哆嗦;汪金枝探着脑袋急得两脚在地上乱跺;那十几个妇女也直呆呆地站在当屋地上吓得脸色发白。就在这时,忽见一个年轻女同志,噌地从屋门外箭似的蹿到李良法的炕头前。她把柳明轻轻一推,蹿到炕上,双腿猛地跪在李良法的身边,两只手掰开李良法的嘴,急速地俯下头去。接着轻轻地把自己的嘴对在李良法的嘴上--嘴对嘴地用力嘬了起来。她微红的脸由红变紫,由紫变青--转眼间,她的脸色变得和李良法的脸色一样青紫。就在这时,咕噜一声响动,李良法的脸色立刻变了--由青紫变浅紫,又变红、变白了。也有了轻微的呼吸声了。李良法得救了!汪金枝高兴地喊了一声:
〃妈呀,这下可好啦!〃
〃阿弥陀佛!这可是位搭救众生的菩萨啊!〃
很快,那个吸痰的女人跳下炕来。人们才像从梦中惊醒来,齐声喊道:
〃林书记,原来是你呀!你,你怎么不嫌脏啊?我,我就不敢……〃汪金枝紧紧拉住道静的手,激动地说。
柳明抱住林道静的胳臂,冯云霞赶紧给道静送来一缸子清水,叫她漱口。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泪汪汪地盯着道静看个不停。
道静安详地笑笑,俯下身去,忧虑地看着李良法没有血色的脸,仿佛母亲观察自己生着重病的孩子。
这时,一个穿戴着新衣新帽的老头,怀里抱着一个篮子,年轻人一样兴冲冲地走进院里来,边走边喊:
〃同志,伤号住在这儿吧?我来看看他们。〃说着,不等人们回答,就急步迈进了门槛。
关大妈迎过来,笑着说:
〃章荣,原来是你这个老不死的呀!〃
冯章荣的脸红喷喷,人变胖了,嘴边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变年轻了。他没搭理关大妈,也没搭理他那宝贝闺女冯云霞,却眯缝着半失明的眼睛满屋子打量。当他发现炕上躺着的伤号,就疾步走了过去,把手里的篮子往炕上一放,拉住一个伤员的手叨叨起来:
〃同志啊,你们可是老百姓的大恩人呐!那日本鬼子杀人放火欺压中国人,咱这块地方全仗着你们八路军杀他们、砍他们,救护咱们穷苦百姓哩!……我原是个穷要饭的,自打你们来了,我的生活变好啦!我养了三只母鸡,下了蛋,一个也没舍得吃,全给你们积攒着。眼下,听说你们住到了咱村,我就给你们送来啦。'瓜子不饱是人心'。同志们,你们还想吃什么?我给你们找去。只要说一声,要什么有什么--要吃王母娘娘的仙桃,我老头子也敢去大闹天宫……哈哈!〃
冯章荣兴奋得连说带比画,屋里人都被他说笑了。被他拉住双手的伤号,正是那个娃娃脸,爱说话的小战士。看这热情的老汉满脸红光,眯缝着双眼十分关切的神情,好像看见了自己的老爷爷。他歪着头,用力握住冯章荣的双手,说:
〃老爷爷,谢谢您啦!咱们军民是一家啊。打鬼子是咱们应尽的责任。老爷爷,受了您的鼓励,我向您保证:我伤不重,过几天养好了,立刻就上前线去杀鬼子!〃
林道静激动地望着这个场面,忽然想起毛主席说的革命的战争就是群众的战争的话。她到根据地以后的经历,一次次证明了这些话的正确性,真理性。可是,群众并没有充分发动起来,当前复杂的局面,应当怎样更加充分地发动群众呢?而且群众并不完全是农民,还有广大的知识分子和各阶层人物。
她正缭乱地思摸着,忽然人声沸腾,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还有唱着歌儿的儿童团。院子里一片亲切的呼喊声、歌唱声。
〃八路军伤号住在这儿吗?〃
〃我们慰问你们来啦!〃
八路好哇--八路强!
八路军打仗--为老乡!
儿童团的孩子们,用清脆的童音唱起慰劳八路军的歌曲。
负伤的战士们躺在炕上笑了。
屋里屋外的男女老乡也全笑了。
汪金枝也笑着。只有柳明没有笑。她心头涌起无限感慨:为了抗日救国,多少战士--像李良法那样的英雄,抛头颅,洒热血;多少无辜的群众,被日本人闹得家破人亡。而我一个来自大城市的知识分子,又有那个大特务白士吾的社会关系,就是由组织上审查一下,比起那些牺牲了生命的战士,又算得了什么!为什么总是觉得委屈--郁郁不乐?这么一想,柳明也绽出了微微的笑容。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曹鸿远受伤后,被抬到群众工作基础好的吴庄养伤。这里有许多堡垒户--就是每家都在灶下、炕边、墙角或院里的柴堆后挖了洞。老百姓给这些洞起名〃望天猴〃、〃蛤蟆蹲〃。一旦有了情况,敌人进村了,干部跑不出村去,就由房东掀开隐蔽的洞口,叫干部隐藏在洞里。因为洞小,只能一个人蹲在里面像蛤蟆似的,风趣的群众,给它起名〃蛤蟆蹲〃。曹鸿远在这个村子里养伤,住在可靠的有〃蛤蝗蹲〃的房东家里。开始柳明得到闻雪涛的批准,每天都去给他换药、打退烧针。在这难得的时刻,鸿远改变了过去不敢过于接近柳明的态度,也许他想通了什么;也许是一个人躺在老乡的炕上太寂寞,每当那轻盈的步子刚刚在院里发出轻轻的声响,曹鸿远黄黄的脸立刻泛起红晕;她刚走到炕边,他立刻伸出双手拉着柳明的手低声问:
〃小柳,你今天走了多少里,才来到我这儿?〃
柳明还得做群众工作,只能抽时间来给鸿远治伤。本来部队上有医院,鸿远不愿去。去就得离开本县,他一是舍不得柳明,二是想一边养伤,一边做点工作--他常愧疚,刚到这个县不久,就负了伤,工作做得太少了。
〃今天离你这儿挺近,只有十多里。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这是你的功劳……〃说着,鸿远把柳明拥抱在怀里,吻着她的脸、嘴唇……柳明的心怦怦乱跳,异常的喜悦,使她沉醉在梦似的幻境中--她想如果时光停滞,永远这样,永远这样该多好……
她抱住鸿远的胳膊,孩子似的天真地说:
〃老曹,你说咱们从此能够常在一起么?从此不再分离了么?〃
鸿远抚摩着柳明的手,歪过头笑着:
〃这两句话你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叫我怎么回答你呢?还是念咱们过去常念的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吧。〃
柳明佯作生气地抽回自己的手:
〃你好像冷血动物。刚热一点儿,马上又凉了……〃
〃我要真是冷血动物倒好了。可惜我不是。小柳,你知道不,我每天盼望你来的那种心情--门外有一点儿响动,连小猫在窗台外跳了一下,我都以为是你的脚步声。我倒庆幸我负了点儿伤,不然怎么能够常和你见面?我很后悔在保定的时候,我,我……〃
〃你什么?--你在保定时候怎么了?〃柳明满脸绯红拉着鸿远的手,像个孩子稚气地问。
〃小丫装糊涂!〃鸿远抱着柳明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如今,我,我后悔莫及……〃
在保定做假夫妻,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情景,蓦地同时闪过两人的心头。然而,坚持原则的鸿远,却强抑制住热烈的情感,没有碰过柳明的身体。
〃真的?你真的后悔了么?〃柳明不等鸿远说完,急急打断他,〃你真的后悔了?!〃一头倒在爱人的怀里,她没有笑,却哭了。
〃我不离开你,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为你忍受了多少痛苦,才得到你今天这句肺腑之言--告诉我,咱们永远在一起好么?〃
〃当然愿意永远在一起。过些天等我身体好了,咱们就向组织上申请……〃鸿远还要说什么,突然止住了。
〃我明白,你有为难的地方--〃柳明痴痴地望着鸿远,〃我正在被审查,你一个县委书记怎么能要求上级批准和一个有问题的人结婚呢?对吧?告诉我你心里的话--为了你,我愿意牺牲个人的一切,直到生命!〃
〃小柳,可不许这样说。我们共产主义者,绝不能做恋爱至上主义者。我们的生命应当属于党,属于人民。〃
〃遵命!我绝不会做恋爱至上主义者。〃柳明笑了。
鸿远近来的心情、理性全有了改变。柳明没问题时,他不敢爱她,他不愿在战争中谈恋爱。他压抑住自己的情感与欲念,怕影响工作,也怕自己一旦牺牲了造成柳明更大的痛苦。近来,当她忽然被审查,当她来照顾自己的伤痛后,他的观念变了:他不再强调自己的一套理性逻辑;不愿再压抑自己热烈的情感。他爱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女孩子。他真的爱她。人就是人,为什么为了革命,一定要压扁爱情,扼杀爱情呢?神圣的爱,是天赋人权,每一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利……
曹鸿远本来准备天亮后去秋水村参加二区青抗先的参军大会。半夜里觉得不舒服,叫警卫员小范去房东屋里把柳明叫过来,一量体温,三十八度七,他发烧了。柳明替他各处叩听,查看后,断定是因为身体虚弱,感冒了。给他服了仅有的退烧药阿司匹林,劝他多喝开水,好好休息。过了会儿,出了一身大汗,鸿远果然好了些,他叫柳明再回女房东屋里睡一会儿,她不肯。在点着一盏豆油灯的昏暗的屋子里,除了鸿远,炕上还睡着房东大伯和警卫员小范;柳明就披着件军衣坐在靠近鸿远的椅子上。她觉得只要挨近他,看见他,和他呼吸贴近着,就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欢乐,这欢乐压过了忧虑和焦灼。他似乎很疲倦,睡熟了。平躺着的脸,虽然比过去黄了、瘦了,却仍然刚毅、洒脱、自然;轻抿着的嘴唇,高高的鼻子,闭着的眼睛,在昏暗的朦胧阴影中,隐隐显出一种静谧和谐的美--〃他有点儿像卧佛〃--香山卧佛寺的卧佛,在她头脑里映现出。柳明睁着大眼,凝视着她的〃佛〃。夜深了,不觉疲倦,不觉冷清,〃佛〃一样的头、脸,那么富有魅力地吸引着她,她倚靠着身边的小桌,目不转睛地探出头去望着他--望着她深爱的男人。她纯洁、自尊,她爱他,只是望着他,却不想去触摸他,更不想去贴近那〃佛〃的嘴唇。只要能看到他,只要她和他的心紧紧连结在一起,她就觉得非常幸福,非常满足。她读文学书,向往柏拉图式的爱,这种爱,远远超过生理学上那种男女的性爱……她正在神思缥缈地遐想着,鸿远忽然睁开眼睛,惊讶地轻声说:
〃小柳,天都快亮了吧?你怎么还不去睡?你不要也累病了,那就更麻烦了。〃
柳明不说话,急忙把体温计放在鸿远的腋下,又轻轻摸摸他的脖颈--她有经验:摸头,头发热不一定是发烧;摸脖颈,如果是发烫,就是体温升高。鸿远很温顺。柳明的纯真、炽热,对他无微不至的深情,他深铭于心,却又不愿过多地表露--他如果想占有这个女孩,轻而易举。他虽然懊悔错过了在保定的机会,可现在,他仍然控制自己,否则,仿佛是对她的亵渎。
〃一定不烧了,我觉得好受多了。〃
〃退烧太快,不一定好,以后还会升起来。谁知你这个感冒是细菌还是病毒闹的……〃她拿出体温计一看--三十七度八。然后,她又拿起放在洗脸盆里的毛巾,拧干了,轻轻替鸿远擦去脸上、脖子上的汗;再往下,她洗净毛巾,叫鸿远自己擦身。
〃我好多了。你一定得去睡,到中午再起来。〃鸿远用低沉的声音发出命令。柳明不出声,倒了一杯棉套壶里的温开水,叫他喝了,又替他掖好被子,然后四目相视,莞尔一笑。柳明一口气吹灭了豆油灯,跑回女房东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