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说这些干什么?〃罗大方一拳把他推倒在炕上,〃讨论工作,何必胡拉乱扯!难道你不了解柳明?〃
〃你这个高雍雅,跟谁在一起都得吵架。只有见了苗虹,就变得像一条秋虫儿……〃没等小俞说完,高雍雅一步蹿到地上,转向俞淑秀瞪起了眼睛:
〃什么秋虫儿--谁是秋虫儿,你简直不像个少女……〃
他的话又被罗大方打断。这位青救会主任好像有一套制服高雍雅的本领--他把他的眼镜一把抓下来,举在手里,另只手用力捏住他的尖下巴,瞪圆眼睛嘻嘻笑着。高雍雅双眼模糊,下巴痛得张不开嘴,只得忍住气,用手去抢罗大方手里的眼镜,一出闹剧变成喜剧,两个小伙子你争我夺地嬉笑起来。
屋子里的几个同志也笑了。只有柳明不笑。她一听到〃托派〃二字,就像有把刀戳在心上,清秀的脸煞白,坐在炕沿上像座泥胎,对男人们的笑闹,她仿佛没看见,也没听见。
道静的建议通过了。他们和三个区干部一共八个人,分头找那些还留在村里的学生、士绅们个别谈话。林道静分工两个人--一个是北平中国大学的二年级学生赵士聪;一个是他的父亲--国民党员,曾任过保定中学校长的赵济臣。
道静由赵殿臣领着去找赵士聪。当然,她懂得,要找儿子必须先看老子。老子不高兴,不欢迎,工作就难做。于是,女副书记就去拜会赵士聪的父亲赵济臣。
赵济臣在国民党河北省政府里当过科长,又当过保定中学校长,还是有三顷良田的地主。人不过五十多岁,清癯、精明,在他的深宅大院的客厅里,道静、柳明一起和主人寒暄(柳明不愿一个人单独工作,道静也同意她跟着自己)。才说了几句话,主人的儿子赵士聪就跑进屋来。这个大学生细高个子,留着平头,穿着灰布长衫,脚上却穿着一双皮鞋。他一见林道静就红着脸腼腆地说:
〃听说,您是县委副书记。上次八路军在我们村打死了'大下巴',您还参加了作战,我都看见了。〃他又转身望着柳明,涨红着脸,有些激动,〃我也认识您。您当时跑来救护伤员,县委曹书记受了伤,您替他止血、包扎,不知他现在好了么?他为抗日流血,可我……真觉得惭愧。〃
还没容道静、柳明回答,那位严父站起身来,怒视着儿子,斥责道:
〃二位同志并没有找你,谁叫你跑出来毛遂自荐的?回去,我们还有话要说呢。〃
道静急忙站起身对赵济臣说:
〃您这位儿子是爱国的,现在日寇进攻加紧,年轻人呆在村里也不保险。让他跟我们一起探讨一下救国的办法不是更好么?一起谈吧,我们来拜访,正是要听听赵先生父子的高见。〃
道静事先已经调查清楚:赵济臣是周围几十里有名的绅士,固执、自信,只想守着家业,保持中立。他恨日本,却盼着不论国军还是共军,只要他们很快把日本打出去,他仍旧过安生日子就好。因此父亲坚决不叫儿子出去当八路军。这个儿子倒也孝顺,听老爹的话,就呆在家里守着年轻的妻子。现在,他拂逆老爹的意见,出来见道静,老爹也不好意思再申斥儿子走开。道静、柳明都感觉有意思、挺痛快。
〃您是县里来的新领导?鄙人蜗居家中,见闻太少,不知您光临舍下有何见教?〃这位穿着藏青绸子长袍,戴着一顶小帽盔的绅士,面带笑容,却又有一股睥睨自负的神情浮在嘴角。道静看出这位曾经留学日本的绅士是瞧不起土八路的,尤其是女人。她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说:
〃早就听说赵先生早年留学日本,后来弃官,回归田园,喜欢研究点园艺、种植之道,过着陶渊明一样的生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这样么?〃见对方微笑点头,道静接着说:
〃本来早就想专程拜访,向您请教救国之道。因为我们相信您也有一片爱国之心。只是武汉、广州失守之后,敌人为了巩固后方,消灭给他们极大威胁的共产党八路军,回师敌后,我们这块平原根据地的形势就紧张了,我们当干部的工作也忙了,所以没有早来拜望,请您别见怪!《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我想您一定看过,我们要团结一切愿意抗日的人,共赴国难。今天来看赵先生,没有别的意思,一来向您请教救国之道,因为我们都是来自北平的大学生,年纪轻,生活、工作经验都很缺乏,很想向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请教;再则,也想结识您,尤其想结识令郎。他年轻,又有文化,我们一定谈得来。〃
道静的一席话,似乎打动了这位隐士式的绅士。那位少爷赵士聪尤其激动。他几次想张嘴插话,又怕父亲责怪,这时终于忍不住了,白白的瓜子脸涨得通红,不等父亲开口,他先说了:
〃我父亲是爱国的,日本人通过他的朋友几次请他出任什么新民会的官儿,他坚决不干。我呢,更不必说了。我在家里呆得实在烦恼透了。可是,林书记,请问一句:现在八路军在这块地方--在敌后广大的根据地吧,能够占得长么?咱们的武器装备,咱们的人力、财力,能够抵挡住武器精良,训练有素,拥有大量飞机、大炮、坦克、汽车的敌人么?〃
柳明有点儿耐不住了,想说什么,林道静向她使了个眼色,笑道:
〃赵先生父子看见'大下巴'被打死、被消灭的那副狼狈相了吧?这个仗就是在你们村子外面打的,我们就是几个人几条破枪消灭了敌人。这个你们都亲眼看到了。更不用说贺龙带的老红军一二O师也开到了平原,已经打了不少胜仗,消灭了不少敌人,你们也听说了吧?〃
赵氏父子同时摇头,还是儿子说话:
〃我们村那次战斗,只消灭几个鬼子,因为敌人猝不及防。现在听说敌人把跟国民党作战的大批部队开到后方来了,我们担心八路军在这块大平原上能不能坚持--虽然你们能打仗,可是抵得过敌人的飞机大炮么?〃
儿子所说,正是他的疑虑。父亲不出声,只摸着一撇小胡子微微点头。
道静微笑着,轻声说:
〃赵先生父子的顾虑,入情入理,我们完全能够理解。不过,坚持敌后游击战争,武器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人民。'得民者昌,失民者亡'古有定论。日本侵略中国是不义的战争,事关民族的生死存亡,咱们中华民族除了同侵略者奋战到底,别无选择,就连多年反共的蒋委员长也都和共产党联合抗战了。咱们广大群众更是强烈要求抗战,要求参战。敌后的老百姓由于共产党的宣传教育和改善了他们的生活,非常踊跃地投入民族解放战争。你们这个大村子,男女老少总共不过一千多口人吧,就有六七十个青年参加了八路军。这个事实说明什么?我想你们父子二位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必我来多说。请相信我的话:抗战不能速胜,但决不会失败。战争是持久的,是艰苦的,但最后胜利必定是中国而不是日本。二位相信我的话么?〃
赵士聪又向道静提出了一些抗战中的问题--为什么不能速胜,为什么是持久战,什么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知识分子在八路军里会不会受到尊重等等。道静有理有据地和他们--细谈。柳明听着,似乎也明确了许多问题。直到快吃晚饭了,道静拉着柳明告辞时,赵家里院忽然走出几个女人来--老少都有,个个穿得整齐干净。她们在一张圆桌上摆起碗碟、上起菜肴。原来,赵济臣要留住这两位女八路吃饭,并把他们的妻女、儿媳全叫出来见客。这在赵家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根据地建设快两年了,八路军、共产党在这块地方出出进进,赵大老爷从来不许可妇女到前院见八路军。连唯一的儿子都管得那么严,更不用说女儿、儿媳和老太婆了。可今天却例外。
罗大方、小俞、高雍雅和几个区干部也分别在几个知识分子、教员、学生当中做了两天多工作,情况比过去有了改变。第三天晚间,道静他们找了村支书、村教育主任和村青救会、妇救会的干部,一同召集赵各庄的三十多位知识分子--大、中学生和在外面当过中、小学校长和教师的,还有本村的完小教员,一共三十多人在小学教室的煤油吊灯下,开了一个座谈会。大家情绪高昂,畅所欲言,比过去召集开会不来,来了也冷冷清清不发言的场面有了明显的改观。会上罗大方建议成立读书会、抗日战争研究会,多数人热烈赞成。道静还把毛主席《论持久战》的油印本,交给读书会的青年们,叫他们传抄着阅读。在这个会上,县、区干部们绝口不谈动员他们出来参加工作的事。这也是林道静和罗大方、小俞事先商量好的。强扭的瓜不甜,水到渠成。什么事情都有它的发展规律。所以,那些知识青年的家长,包括上层绅士都赞赏这位女县委书记文武双全;也赞赏罗大方为人豪爽、平易近人的作风。
散了会,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道静感到有些疲倦,和罗大方商量离不离开这个村子。她想走,因为已经在赵各庄工作了三天,虽然马官营据点有伪军内线,敌人轻易不敢出动。但是,为防备万一,还是离开好。罗大方见道静脸色苍白,疲惫不堪的样子,主张换个房东歇一宿等天亮再走。高雍雅也主张不走。道静同意了,搬离原来的房东家,和小俞、柳明住到隔壁一家寡妇家里。
几个人倒在老乡的炕上,小俞很快睡熟了,道静睡不着,思谋着这村的工作得失、经验,想着还应当到哪些工作薄弱的村子去开展知识分子、小学教员的工作。她认为爱国知识分子的工作和统一战线团结上层、团结爱国的国民党员的工作是紧密连结在一起的。想着、考虑着,就更加睡不着了。累,可是脑子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每当全心投入工作时,林道静就忘掉了个人的烦恼、痛苦。可不是么,自从卢嘉川再度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的情与理就常常处在极端矛盾中。她愿意用工作--积极的,热烈的忘我工作冲淡情感的缠绕。然而她常常在欺骗自己。今夜,赵各庄的工作有了点进展,她的心思稍一松弛,卢嘉川的影子立刻又出现在她的心上,同时江华也闯了进来……她想拂去,想回到考虑工作上来。这时,窗外有了脚步声。寡妇家的院墙矮,有人跳进墙来。已经深夜一点多了,是什么人?道静猛地坐起身来,一下把枕边的手枪握在手里,同时,用力推醒身边的小俞和柳明。
〃林书记--是我--赵士聪--快开门……〃
房东寡妇吓得不敢动弹。道静敏捷地跳下地摸着黑穿上鞋,把屋门打开。
赵士聪气喘吁吁,在门边结结巴巴地说:
〃有,有汉奸告--密了!拂晓前,有--有敌人要来包围村--包围你们--你、你们快--跑!〃
〃确实么?你怎么知道的?〃道静忙问。
〃反正消息确实--是我父亲告诉我,叫我快--通知……你们的。〃
道静相信赵家父子不会骗他们,忙又问:
〃有多少敌人?是马官营的么?〃
〃不--不清楚。你们快离开这村子就行了!〃
道静一看敌情不明,几个地方干部又没有战斗力,就决定马上离开。叫赵士聪去通知那三个住在一起的区干部;她和小俞、柳明急忙找到罗大方、高雍雅,他们八个人一共三支枪,赵士聪自告奋勇,领着八个干部转弯抹角穿着小胡同出了村口。村北就有交通沟,他们一个箭步都蹿进交通沟里。赵士聪跳进沟里还要送他们。道静握住小伙子的手,激动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的父亲!你快回村吧,免得和敌人遭遇上。你回去也要去通知村支书、村干部们,叫他们设法应付敌人,千万不要叫老百姓受害。〃
赵士聪连连点头,猛地两只手紧握住林道静和罗大方的手,朦胧的月光下,泪光闪烁着说:
〃你们多好!你们的生活多有意义!我一定离开家跟着你们去工作……〃
月亮高高悬在中天,旁边有大朵灰色的浮云缓缓飘动。夜静极了,村庄都静静地躺在平原的大地上,月似乎不知人间的连天烽火,轻轻地在澄澈的天宇浮动,圆圆的脸上还含着微笑。
两边隆起的土褐色的交通沟里,八条人影疾速地移动着,每个人的身上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你来啦,想不到你这个忙人还有工夫来看我。〃
〃你一定比我更忙,这多日子怎么也不看看我呢?你有马骑,比我用两条腿跑来,不是更容易一些么?〃
〃小林,还是你有道理。我来到平原两个多月了,只匆匆和你见过两三面,而我们真正住在一起,一共只有三个夜晚……〃
〃老江,这是命运么?咱们结合五年了,在一起的时间,充其量没有半年。〃
〃啊,小林,你还想我?这真出我意料--我以为我一直生活在你的心扉之外呢。〃
〃去你的,你总是不了解我!我对你非常敬重,你是我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之一,我应当常把你挂在心上,怎能把你搁在心扉之外?--你这个李孟瑜真坏……〃
〃啊,你还记得我当年的名字--李孟瑜?难得,难得,不胜荣幸之至!〃
〃你真该打!怎么一板正经的老布尔塞维克,也开起玩笑来啦,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从西边出来了么?不,还是从东边出来。因为见了你,我尊敬的妻子,我高兴啊!〃
〃你真高兴看见我?那你怎么不快马加鞭,跑上不过百里之遥常看看我呢?人家都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可是你呀,分别两三年了,刚一见面,立刻就走人。我常怀疑你是不是冷血动物,就是对我没有--就说感情算了;你对我没有感情。〃
〃小林,你说的不对!没有感情能够要你作伴侣?只是,和你这个伴侣不大好相处--你刚才还说,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可任我怎么请你到地委机关来一起工作,你呢,却大主意在胸,一味自以为是,非在基层工作不可。这,难道是你对我有感情的表现?说呀,怎么低头不语了?〃
林道静挨坐在江华的身边,双手紧握住他的一只大手。一种愧疚的情绪,使她不敢抬头看他。坚决不在地委工作,有不愿依附丈夫当家属的念头,同时,也有某种隐秘的不自觉的心绪在作怪--不在江华身边,也许和卢嘉川见面更方便,更自由些……这些念头虽然常是一闪,却每每叫道静感到沉重的羞愧,深深的自责。她曾不止一次叫自己忘掉卢嘉川,或者如卢兄所说,只和他做个好朋友。然而这些主观愿望只能自欺欺人,连自己也骗不了。她无法忘掉他,又无法接近他。因此,每当稍一得闲,她便设法来找江华,渴望得到他的爱抚、关切,以此作为她忘掉卢嘉川的消溶剂。
她从挎包里拿出个小包来,打开白布包,里面是两条手缝的宽大裤衩。她把它放在江华的大手里,脸红红的:
〃老江,这两条裤衩是我抽空给你缝的。看你的裤衩太破了。〃
江华拿起雪白的新裤衩,细看上面手缝的针迹--密密细细的,他被感动了,猛地抱着道静的面颊重重地吻了一下:
〃你这县委副书记,工作那么忙,还抽空给我做衣服……〃江华的声音哽住了,拉起道静的手,放在络腮胡须的脸上摩挲着。这一刹那,两颗心碰撞了,他们都感到似乎幸福的喜悦。
自从江华调到平原来,道静第一次感受到丈夫的温存、情爱,怦怦心跳了。好像初恋般,她斜倚在江华的怀抱里,含着一泡泪水,扳住江华的脖颈,轻声说:
〃老江,你要是总像今天这样该多好,我真高兴呀!你要知道,我是个战士,同时也是个女人,女人总是希望得到热烈真诚的爱--可是你……〃
〃我怎么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