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她在云雾山一别十数年的江上航。
眼前的江上航,与十几年相比,有了很多的不同。当年刚进云雾派,陌天歌见到的江上航,虽然年轻而面貌端正,却浑身阴冷,目光时常透着不屑,让人根本不想接近。
而现在的江上航,看起来反倒比当年还年轻一些——算起来他今年五十岁还不到,对于筑基修士而言,确实相当年轻了。整个人比以前要瘦得多,但浑身让人不舒服的阴冷,却化成了事不关己的清寒,眉目也温润了,没有伤人的不屑,而是淡淡的漠不关心。
当年被江上航救了以后,两人分头逃命,陌天歌吸引了追兵的注意,是以根本没人知道江上航卷入其中,他就这么顺利地消失了。后来陌天歌虽然被秦羲所救,却又失去了二叔,去了玄清门,万里之隔,也顾不上打听江上航的消息。一晃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江师兄?”
江上航看到她的神色,比她还要震惊,听到她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对站在一旁好奇不已的海搏说道:“这是我的朋友,快上雪莲茶。”
海搏连忙应声:“是,是,两位稍等,茶马上来。”
海搏出去,江上航的目光才落到陌天歌身上,打量了她一番,惊讶的神色慢慢褪了,最后微微笑道:“叶师弟,好久不见。”
这个笑容,让陌天歌暗自感慨,昔年的江上航哪里会笑?看来离开云雾派的这十多年,改变了他很多。
“是很久没见了,一转眼十几年过去,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重逢。”
江上航含笑点头:“叶师弟,请坐——哦,如今我是不是该改个称呼?”
陌天歌在宾位坐下,笑道:“叫什么有什么差别?我如今在外头,用的是仍是叶小天这个名字,江师兄依然可以如此唤我。”顿了顿,她又笑问,“不知江师兄如今用的可是原来的名字?”
江上航在主位坐下,摇了摇头:“我如今的名字是江水寒。”
听到他果然改了名字,陌天歌叹息着点点头。江上航改名,恐怕也是无奈,他离开江家,便是与江家决裂,临行还杀了江家结丹修士钟爱的后辈,又不比她进了玄清门,有人庇护,若是不改名,很容易被人找到。
“一别多年,江师兄如今可好?为何你会变成这极北部落的仙师,还进了正法宗?”
“我过得还不错。”江上航淡淡道,“离开云雾山后,我决意离开昆吾,另寻灵脉修炼,可俗世的灵脉太少了,最后想来想去,就往极北来了。正法宗在极北一宗独大,又修的是水系法术,正适合我,与昆吾又远隔千山万水,想来江家再怎么找也找不到极北来。”
“这倒也是。江师兄昔年修炼的就是水系法术,入正法宗也是相得益彰。”陌天歌情不自禁点头。仔细想想,江上航往北边来太正常了,他主修水法,正法宗的功法正适合他,而且离昆吾又远,正是藏身的好地方。
江上航笑笑:“能顺利入正法宗,却是巧合了。极北之地的凡人,若是有灵根,不管灵根如何,正法宗都会收入门下。但对我们南边来的修士,他们却很严格,我灵根太差,本来是很难被他们收下的。”
“哦?莫非江师兄遇到了什么机缘?”
“也是巧了,我一到此处,正好遇到这个部落的人,他们的仙师刚好陨落了,面临着要被其他部落收编的窘境,便求我做他们的仙师。我想想也没地方可去,就答应了。后来正法宗改名,弃原来的正法门不用,为庆祝改名之事,像我这等外来修士,又做了部落仙师的,被允许破格加入。”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十七年,江上航比她辛苦得多。从云雾派辛苦逃离,离开昆吾,远遁极北,想必初时吃了许多苦,幸而终有成果。
江上航望着她,问:“叶师弟,看你的样子,这些年过得不错,我原以为你能筑基就不错了,没想到再见你居然修为比我高多了,想必有什么奇缘吧?”他自己的修为还是筑基初期,便是想要冲击筑基中期,也不是短时间的事,而陌天歌已是筑基中期顶峰,随时可以冲击筑基后期。
陌天歌也笑,如今江上航的性子颇得她眼缘,有话直说,不像以前那么阴沉:“还可以,运气好罢了。”
“单单运气好,恐怕也不成呢,叶师弟何必谦虚。”顿了顿,江上航接着道,“叶师弟,实话与你说吧,当年与你分开,我原以为你多半还是难逃一劫,没想到你当初你究竟是如何逃离的?”
“这个”陌天歌沉吟了一下,最后实话实说,“差一点就是如此,若非秦师兄来救,我是死定了。”
“秦师兄?”江上航想了想,诧异,“你说的是与我们住在一起的秦羲秦师弟?”
陌天歌点头:“那天我们分开之后,我与二叔逃离云雾山,却不想很快被他们追上,二叔为此陨落了”提及此事,她神色黯然。
江上航面露歉意:“抱歉,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没什么。”看江上航如今的模样,确实往当年完全不同了,昔日他怎会为此事向人道歉?她继续说道:“二叔陨落之前,让我向一个人求救,那人是西昆吾出名的结丹修士,昔年欠我爹人情,曾留下神识传音符我捏碎传音符后,秦师兄随后就出现了。”
“什么?”江上航大吃一惊,想了想,问道,“秦师弟难道早有师承?”
陌天歌一笑,点了点头。她知道江上航误解了,不过她不准备解释。其实当年她也是跟江上航一样想的,秦羲也是这样让她以为的。毕竟一个普通的炼气修士,哪里会想到,自己与结丹修士同住数年之久?
江上航稍稍思索之后,问:“难道秦师弟的师承,比之云雾派要名声响亮得多,才能”
“不错”陌天歌淡淡道,“西昆吾玄清门靖和道君的弟子,云雾派那些人,岂敢得罪?”
“什么?!”江上航再度冲口而出,一下站了起来。
正在此时,有人在外面唤道:“仙师,雪莲茶来了。”
江上航镇定了一下,坐了下来,语气恢复平静:“进来吧。”
一个女子掀起门帘,袅袅娜娜地端着托盘走进来,给他们各自倒了杯茶,目光小心地在他们之间转了个圈,似乎在猜测他们的关系,才施了个礼,出去了。
这极北之地的女子,与中土昆吾亦有不同之处,她们肤色偏白,轮廓较深,身材并不高大,却粗壮。陌天歌到了这个部落,一路看到的女子都是如此,但这个女子却显然美貌一些,身材窈窕得多,不像极北之人。
江上航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释道:“自从正法宗在极北立派,其带来的凡人与极北的部落多有联姻,如今部落之中有些人有中土和昆吾的血统。”说完,他指了指桌上的雪莲茶,“不知叶师弟在大安城可曾喝过这雪莲茶?当年我急着来极北,没有喝雪莲茶,可吃了很多苦头,幸好遇到了海豹部落的人。”
陌天歌摇头笑道:“我也没有,幸好如今我已筑基,否则也要受一番苦了。”
江上航笑笑,两人各自品茶。
这雪莲茶,亦与南边一般,晒干晾制,泡冲而成,不过却没有茶叶,而是雪莲的花瓣。饮下一口,陌天歌顿时觉得一股热流从腹部涌向四肢百骸,温暖无比。看来不止是用雪莲汤擦洗,饮用雪莲茶亦可抵挡极北的寒风。
搁下茶杯,江上航望着她,继续刚才的话题:“叶师弟,你说秦师弟是玄清门元婴修士的弟子?”
“不错。”这些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这么说来,你如今也在玄清门?”
陌天歌淡淡笑道:“也是我运气好,去了玄清门,得靖和道君青眼,收我为记名弟子,我筑基之后,便成了他的正式弟子。”
听得此话,江上航望着她目光与刚才不一样了。他一看陌天歌修为已至筑基中期顶峰,神采自信,就知她过得很好,却不知道竟是这样的好法。
元婴修士的正式弟子他回想自己,筑基成功之后,修炼速度比之精英弟子也毫不逊色,还以为自己够好运了。偶尔想起当年的叶师弟,一直以为她多半不在人世了,就算是幸运逃脱劫难,可能也没法筑基。却没料到,她不但筑了基,还过得这样好,好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如此说来,难怪叶师弟晋阶如此之快,不但顺利筑基,还这么快就中期顶峰了”江上航叹息道“当真是各人自有各人福缘,羡慕不来啊。”
“江师兄如今已是正法宗正式弟子,何必羡慕?以江师兄的心性,想必大道亦是有望。”
江上航苦笑:“大道?太远了!昔年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那两个老祖宗刻意打压我,好让江承贤出头,其实,便是不打压我又如何?或许我可以很顺利地筑基,但是筑基之后却是前程难料。”
陌天歌默然,如果她不是得到混元功法,一举从五属性废灵根,变成天纵之资,她的修仙之路大概也是如此。炼气时,总以为凭自己的努力,即使仙路艰难,也能到达彼岸,可筑基之后,才发现昔日所想根本不知天高地厚。资质、功法、心性、运气,缺一不可。
“至少江师兄顺利筑基了不是吗?”
江上航叹道:“我能筑基,还是因为进了正法宗的缘故。当年虽然得到了炼基丹和固本丹,可我自己尝试过一次,失败了。后来到了极北,进了正法宗,改修正法宗的高级冰属性功法,最后在门派小比中获胜,得一位结丹前辈指点,才敢再次闭关。这一次终于侥幸成功了。”
“”以江上航四灵根的资质,两次能筑基,确实是侥幸了,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侥幸?“昔年我筑基时,足足用了四枚筑基丹,若非我从师父那里得到数枚筑基丹的赏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筑基。”陌天歌亦是唏嘘。炼气时不知道,筑了基回想筑基过程,才觉得艰辛。
两人各自叹了口气,又对看一眼,不禁一笑。
陌天歌想了想,挑了个委婉的说法:“对了,江师兄,你的性情好像与以前不一样了”
江上航一听就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说,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了是吗?”
陌天歌也笑,没否认。
江上航道:“离开江家,看到更多的东西,我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在江家的时候,我为了快速修炼,一直使用秘法,所以损伤了身体,性情也变得很古怪。到了正法宗,我放弃了原来的功法,转修正法宗的高级冰法,自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原来如此”难怪他浑身的气质不同了。以前的秘法,偏于阴冷,现在的高级冰属性功法,偏于清寒。而且,没有了江家的桎梏,当然就开朗了。
“再说,在这里,整个部落的人尊敬我,正法宗也并不欺压我,万事顺心,自然不会再愤世嫉俗了。”
陌天歌想想也是,环境影响性格,当年她在云雾派,谨小慎微,心思沉重,凡事都笑脸迎人,不敢得罪别人分毫。到了玄清门,有了修为,有了身份和地位,她的个性才张扬起来,也学会了对别人发威。
“叶师弟跟以前也不一样了啊”江上航又打量了她一番,笑,“以前的叶师弟,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现在么可真称得上是仙子了。”
这算是夸奖她的外貌么?陌天歌感觉有些古怪,即便换回女子装束,她一直是宽袍大袖的道袍打扮,头上也只挽个道髻,连秦羲送给她的那些首饰也没用过想到这个名字,她怔了怔,他们已经十年没见过面了,也不知道他如今闭关如何了。师父说,他心思太重,多半结婴是不成的,可他却很坚持,可她明明知道,在修炼上,他不是急迫之人,到底什么事让他急着结婴?
“叶师弟,叶师弟!”
看到江上航好奇的表情,陌天歌发现自己刚才竟然走神了,心中懊恼:“抱歉,江师兄”
江上航神色探究地望着她,最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问,说起另一件事:“对了,你说秦师弟是靖和道君的弟子,如今你与他是同室师兄弟了?”
“是。”
“那他既然是玄清门那样的大门派弟子,又是元婴修士门下,为何要到云雾派去?还一呆就是三年”
“呃”个中理由,她也不甚清楚,何况这也是秦羲的私事,她也不好说出来。
看到她面有为难之色,江上航便道:“我只是随口一问,如果不方便,就不必说了。”
陌天歌松了口气,笑着解释:“这是秦师兄的私事,我不好说。”
“是我太唐突。”放下这个问题,江上航又问,“那秦师弟如今可好?”
“很好。”话在嘴边转了个圈,她又吞下去,“秦师兄晋阶可比我还快呢。”
“是吗?”江上航惊异,想了想说道,“当年他是炼气弟子就已经是元婴修士门下之徒莫非其实资质十分出色?”说着,望着陌天歌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心中想的是,他可知道这位叶师弟是什么资质,竟然也被元婴修士收为徒弟,莫非是看在那位秦师弟的面子上?
“算是吧”陌天歌淡淡道,“秦师兄是我师尊的血缘后辈,而且资质出众,想来便是结婴,也不是无法想像。”
“结婴”听到这个词,江上航忍不住道,“秦师弟如今也才筑基吧?他便是单灵根的天才,结婴却也不是一定的事”
可他只看到陌天歌微微地笑着,似乎不以为然,就把后面的话吞下去,转而说道:“当年我们一室五人,徐师弟死,你我秦师弟走,留在云雾派的只有那位柳师兄了,不知他如今该如何春风得意。”
提起柳一刀,江上航面带冷笑,竟似不屑的样子。
陌天歌微微蹙眉,不解:“江师兄,当年你与柳师兄没什么矛盾吧?”
“自然没有。”
“那你为何”
江上航再度冷笑:“我原以为他是修仙之人中难得的有情义的人,谁知竟让我看到他一件秘事。”
“秘事?”陌天歌一怔。
“不错。”江上航冷声问道,“你可知徐师弟是怎么死的?”
“是在筑基丹试练中”陌天歌顿住。既然江上航这么说,难道徐靖之的死跟柳一刀有关?
看到她的脸色,江上航脸色漠然地点头:“你应该猜到我的意思了,当年在那片林子里,我恰巧看到了他们,亲眼看到他们被围攻,危险之时,那位柳师兄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逃离,不给徐师弟示警,自己趁别人不注意溜之大吉,却让徐师弟陷入紫霞宗修士包围,毫无疑问殒命了。”
“什么!”陌天歌脸色苍白,正要质问,为何他看到了也不出手,再想想,莫说当年的江上航是什么性子,既然必败,自然也没有去送死的道理。可不出手是一回事,把徐靖之扔下当弃子又是另一回事!
再想想,上次见柳一刀时,他对徐靖之的死表现出那么大的愤怒难道是心虚?因为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所以才更恨让他做出这个选择的人。
陌天歌缓缓道:“柳师兄如今也筑基了,我曾见过他一次,他如今是云雾派结丹修士的弟子。”
“是吗?”江上航冷笑,却又带着漠不关心的表情,“我离开云雾派这么久,以后也不准备再回去,他怎样,跟我也不会有关系。”
陌天歌默默无言。她也是这样想的,十多年前的事了,即便柳一刀对不起徐靖之又如何?反正以后也不会与此人来往了。
只是,此事未免让她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