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正月六日,曹魏帝(三任)曹芳(本年十八岁)出城晋谒老爹二任帝(明帝)曹叡墓园(高平陵·洛阳城南二十千米)。最高统帅(大将军)曹爽跟老弟中央禁军总监(中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散骑侍从官(散骑常侍)曹彦,全体随从护驾。
皇家师傅(太傅)司马懿迅速采取行动,宣称奉郭太后命令,关闭首都洛阳所有城门,占领军械库,分发武器给所统军队,出城据守洛阳城南洛水浮桥(阻止曹爽回军)。请宰相(司徒)高柔,“假节”,代理最高统帅(行大将军事),进驻最高统帅司令部;交通部长(太仆)王观,代理中央禁军总监(行中领军事),进驻中央禁军总监部。一切布置妥当后,遂上书曹魏帝曹芳,弹劾曹爽的罪行,说:
“我从前自辽东(辽宁省)回军,先帝(二任帝曹叡)让陛下(曹芳)、秦王(曹询)和我同登御床,用手握着我的手臂,对身后之事,深感忧虑(参考二三九年正月),当时,我就报告说:‘太祖(曹操)、高祖(一任帝曹丕)也曾经把后事托付给我(按:曹丕托付过后事,参考二二六年五月;但曹操并没有)。陛下(曹叡)都亲眼看到,请不要悲愁。万一有不如意的事,我当用一死完成旨意。’
“而今,最高统帅(大将军)曹爽,背弃先帝遗命,败坏国家典章,对内自比皇帝,对外专制独裁;破坏军事体制,控制所有的禁卫部队;文武百官中重要职位,都任命他的亲信担任;宫廷中的皇家卫士,也全部换成他的私人,像树根一样,蔓延缠绕,越来越无法无天。
“不但如此,曹爽又用禁宫侍从(黄门)张当,当宫廷总监(都监),监视陛下,挑拨陛下母子感情(指曹芳及郭太后),离间骨肉,天下动荡,人心恐惧。陛下等于暂时借用宝座,岂能保持久安?这不是先帝命陛下跟我到御床上接受遗命的本意!我虽年老力衰,岂敢忘记从前誓言。
“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太尉)、臣、蒋济等,一致认为:曹爽心目之中,已无君王;曹家兄弟,不适合再统御禁卫部队,已经奏报皇太后(永宁宫)批准,命我负责执行。我已下令主管官员及禁宫侍从署总管(黄门令):‘免除曹爽、曹羲、曹训的官职,剥夺他们的军权,各以侯爵身份,返回家宅。不准继续在政府逗留,阻挠御驾返宫。胆敢阻挠御驾返宫,便交付军法处分。’我率军进驻洛水浮桥,监视他们下一步行动。”
奏章送到曹爽手里,犹如巨雷轰顶,他张皇失措,不敢马上转呈曹魏帝曹芳,不知道如何是好。姑且把曹芳留在伊水之南过夜,命军队砍伐树木,构筑“鹿角”阵地,征调屯垦的武装部队数千人,担任警卫。
司马懿派高级咨询官(侍中)高阳(河北省高阳县东)人许允跟政务署执行官(尚书)陈泰,前往游说曹爽,要曹爽承认他的罪行。又派曹爽最信任的殿中指挥官(殿中校尉)尹大目,前往向曹爽保证:司马懿的目的只在免除曹爽的官职而已,并指洛水发誓。陈泰是陈群的儿子(陈群,参考二一三年十一月)。
最初,曹爽认为农林部长(大司农)桓范,是乡亲中的长辈(桓范是沛国【江苏省沛县】人,曹家是谯县【安徽省亳州市】人,东汉王朝时,谯县属沛国),所以在部长阶层官员中,对桓范特别礼敬,但并不亲近。司马懿发动政变时,用郭太后的诏令,征召桓范,准备任命他代理中央禁军总监(中领军)。桓范打算接受,他的儿子阻止他说:“皇上在城外,不如出城!”桓范遂奔向南门,到平昌门(洛阳南城西头第三门),城门已经关闭。守门官(门候)司蕃,是桓范从前的部属,桓范举起木版,对司蕃说:“皇上诏书征召,快快开门。”司蕃要求查验诏书(胡三省原注:从这件事考察,三国时代,仍用版诏。到晋王朝,才用纸诏),桓范呵责说:“你是不是我的老部下,怎么敢这样?”司蕃遂打开城门。桓范出城后,回头对司蕃说:“司马懿谋反,还不跟我快走!”司蕃步行,追赶不上,遂逃到路旁躲藏。司马懿对桓范的逃走,大吃一惊,对蒋济说:“糟了,智囊去了。”蒋济说:“桓范固然智谋超人,可是,劣马依恋槽头那点黑豆草料,曹爽绝不能采纳他的意见。”
桓范既到曹爽大营,劝曹爽兄弟,带着皇帝,前往许昌(河南省许昌市东),征调四方军队勤王,曹爽迟疑不决。桓范对曹羲说:“这件事十分明显,你们读那么多书,读到什么地方去了!今天,像你们这种权势地位,想当一个平民,怎么能够?而且,一介小民劫持一个人质,还打算求生,你们兄弟有天子在手,号令天下,谁敢不从?”曹家兄弟呆在那里,不发一言。桓范又对曹羲说:“你的一支部队,就在城南;洛阳屯垦部队,也在城外;只要下令征调,立刻可以集结。今天前往许昌,中途不过只住一夜。许昌军械库,足够武装新军。担心的只有粮食不足,可是,农林部长的印信,就在我身上。”曹羲兄弟沉默不语,完全听不进去,从初夜到天亮,曹爽把刀掷到地上,说:“不当官没有关系,仍然可以当一个富家翁!”桓范见势不能挽救,放声大哭说:“曹真一代英雄,生你们兄弟,一群蠢猪!想不到今天陪你们全族屠灭。”
二四九年 己巳(2)
曹爽遂把司马懿奏章转呈曹魏帝曹芳,请曹芳下令免除自己官职,然后陪同曹芳,返回洛阳皇宫。曹爽兄弟则回自己家宅。司马懿派洛阳地方政府官员及士卒,包围曹家,在四周建立高楼,教人在高楼上监视曹爽兄弟行动。曹爽带着弹弓到后花园走动,楼上士卒就高声大喊:“前任最高统帅,东南行走!”曹爽忧愁烦闷,束手无策。
正月十日(距六日出城,不过四天),主管官员奏称:“禁宫侍从(黄门)张当,私自挑选宫中美女,献给曹爽,可能有奸诈阴谋。”于是,逮捕张当,交付司法部(廷尉)调查审讯。张当在口供中承认:“曹爽跟政务署执行官何晏、邓飏、丁谧,京畿总卫戍司令(司隶校尉)毕轨、荆州(湖北省北部)州长(刺史)李胜等,阴谋叛变,准备在三月中旬发动。”于是,逮捕曹爽、曹羲、曹训、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以及桓范,收押监狱;上书皇帝,弹劾他们“大逆不道”,跟张当同时斩首,并屠杀三族。(《魏氏春秋》载:“司马懿最初命何晏主持这个巨案,何晏对昔日友好同党,穷追猛查,希望获得宽恕。司马懿告诉他,要屠杀八族。何晏呈报丁谧等七人,司马懿说:‘还不够。’何晏恐惧说:‘莫非还有我?’司马懿说:‘你答对了。’遂逮捕何晏。”果然如此,司马懿对何晏,可是更恨入骨髓。)
最初,曹爽出城时,军政官(司马)鲁芝,在最高统帅府留守。得到政变消息,率骑兵部队砍开津门(洛阳南城西头第一门),投奔曹爽。后来,曹爽免职,解下印信,要出门时,主任秘书(主簿)杨综阻止说:“你手中有天子,又有军权,为什么全部抛掉,前往刑场?”现在,有关单位奏请逮捕鲁芝、杨综治罪。皇家师傅(太傅)司马懿说:“人,各为其主,赦免他们。”不久,任命鲁芝当总监察官(御史中丞),杨综当政务署助理(尚书郎)。
鲁芝出奔之前,招呼军事参议官(参军)辛敞一起行动。辛敞是辛毗的儿子(辛毗,参考二○三年八月)。辛敞的姐姐辛宪英(参考二一七年十月)是祭祀部长(太常)羊耽的妻子。辛敞跟姐姐商议:“天子在城外,司马懿紧闭城门,传言说将对国家不利,会不会如此?”辛宪英说:“我的推测是,司马懿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诛杀曹爽!”辛敞说:“会不会成功?”辛宪英说:“不可能不成功,曹爽不是司马懿的对手。”辛敞说:“那么,我又何必出城?”辛宪英说:“怎么可以不出城?尽忠职守,是人生最大的道义。一个陷在困境中的陌生人,我们还要伸出援手。做人家的部属,而不尽忠职守,可是一件最大的不祥。不过,普通的部属应尽到责任,亲信的部属应献出生命(《左传》〈前五四八年〉:晏婴说:“君王为国家而死,臣属应同时牺牲;君王为他自己的私事而死,如果不是他私人亲信,便没有同时牺牲的义务。”),你应该看大家怎么做。”辛敞遂出奔城外。等到政变结束,辛敞叹息说:“我要是不跟姐姐商量,可能大义有亏!”
之前,曹爽延聘王沈跟泰山郡(山东省泰安市东)人羊祜,王沈劝羊祜接受官位。羊祜说:“委身去侍奉别人,谈何容易!”王沈遂单独应征。曹爽失败,王沈因当过司马懿部属的缘故,得以免除诛杀。王沈对羊祜说:“我不会忘记你讲过的那句话。”羊祜说:“这件事,我当初并没有想到。”
曹爽堂弟曹文叔的妻子夏侯令女,早就守寡,而膝下又没有子女。老爹夏侯文宁打算教她再嫁,夏侯令女用刀割掉自己两只耳朵,表明拒绝的决心。平常依靠曹爽,曹爽既死,她家人上书政府,声称跟曹爽家断绝姻亲关系,把夏侯令女强迫迎接回娘家,旧事重提,要她再嫁;夏侯令女暗中进入寝室,用刀割下自己鼻子;家人惊骇怜惜,对她说:“人生在世,好像一粒轻尘,落到微弱的小草上面,何必自己这么苛待自己?而且,丈夫家已全屠灭,一个人都没有留下,你又为谁守节?”夏侯令女说:“有爱心的人,不因对方的盛衰,改变态度;有义行的人,不因对方的存亡,改变心意。曹家从前鼎盛之时,我还要守节,而今衰亡,我怎么忍心抛弃?这种禽兽行径,我不能做。”司马懿得到消息,兴起敬意,任凭她领养孩子,作曹家的后裔。
柏杨曰:
夏侯令女坚贞壮烈的行为,怀着何等高贵的情操,上惊天地,下泣鬼神。然而,一个女性,为了婚姻自主,竟要付出如此可怖的代价,不禁一哭。为她的坚强哭,也为传统文化中占中国人口一半的妇女们的命运哭。
何晏等正当权时,自以为盖世俊杰,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曾经对当时名人,作一系列的评价,说:“‘因为思虑深远,所以能了解天下大势’(《易经·大传》语),夏侯玄是这种人。‘因为洞察人生,所以能完成天下大业’,司马师是这种人。‘因为出神入化,所以不费力气,就可以疾如闪电;不用走路,就可悠然抵达。’我听到过这种形容,但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人。”他认为自己是这种人。
考选司助理官(选部郎)刘陶,是刘晔的儿子(刘晔,参考一九九年十一月),自幼能言善辩。邓飏之辈称赞他可比伊尹、姜子牙。刘陶曾经对傅玄说:“孔丘算不上是什么圣人!我怎么知道?智慧之士,面对一群愚劣,就跟手掌里玩一团泥一样,能把大家玩得团团转。孔丘竟不能控制天下,圣他妈的圣!”傅玄不作回答,只告诉他:“天下之事,变化无常,今天这番议论,充分显示出你并没有给自己留余地!”等到曹爽失败,刘陶被剥夺官职,退隐到自己家宅;为他从前说过的话,深感惭愧。
二四九年 己巳(3)
管辂的舅父问管辂说:“你怎么看出何晏、邓飏的结局?”管辂说:“邓飏走路的姿势,肌肉松懈,包不住骨骼;不管起立、落座,或斜靠卧榻,都像一摊软泥,仿佛没有手脚,相书上称之为‘鬼躁’。何晏看人的时候,不敢正眼直视,眼睛乱动,魂不守舍,面无血色,浮着一层霉气,好像一棵枯树,相书上称之为‘鬼幽’,二者都不是有福的面貌。”(管辂面对何晏、邓飏时的那段话【参考二四八年十二月】,大义凛然,是天下的正道;面对舅父的这段话,完全是江湖术士。)
何晏有自恋狂,经常用粉把双手擦得又白又嫩,走路时顾影自怜。特别喜爱《老子》《庄子》道家学派书籍,跟夏侯玄、荀粲和山阳郡(山东省金乡县西北昌邑镇)人王弼等,竞相“清谈”,崇拜虚无,讥嘲儒家学派的“六经”是圣人的垃圾。天下士大夫(高级知识分子以及在职官员或退职士绅),争着仿效,成为一种风气,无法制止。荀粲是荀彧的儿子(荀彧,参考一九二年正月)。
*赵翼曰:
“清谈”,起于三世纪四○年代曹魏帝国。何晏、王弼,传播《老子》《庄子》哲学,认为天地万物,本来都是虚无。当时,阮籍也享有高名,满口是空浮的言辞,不遵守儒家学派礼教;他曾著《大人先生传》,形容世界上遵守儒家学派礼教的正人君子,都好像裤裆里的虱子。之后,王衍、乐广,仰慕他们的放浪形骸,不专心事业的态度,因而名重一时。天下称为“风流”人物的,王衍、乐广,居于首位。晚生后辈,纷纷跟进,互相比赛:看谁更浮夸、更荒诞!一时成为不可抗拒的风气。知识分子既崇拜《老子》《庄子》,贬黜儒家学派的六经(《诗经》《书经》《易经》《礼经》《乐经》《春秋》);谈论内容,遂虚无缥缈,全凭伶牙俐齿。对爱惜名誉、脚踏实地的人,都瞧不起,认为放荡是通达,信守是顽固,苟且混世是高贵,刚正不阿是卑贱;信口雌黄,大言不惭是高尚,勤劳守法,循规蹈矩是无能。
当时也并不是没有抨击,像刘颂屡次强调治理国家之道(参考二八九年十一月),傅咸每每纠正邪恶(参考二九四年)。然而,舆论却认为他们只是庸俗的官僚。裴 著《崇有论》(参考二九七年九月),江惇也著《通道崇检论》,希望能够矫正。卞壶曾斥责王澄、谢鲲,说他们背叛礼教(参考三二六年六月);中国之所以受到倾覆之祸,原因都由于此。范宁也指控王弼、何晏的罪恶,比姒履癸、子受辛,还要严重(参考三六一年十月)。应詹说:三世纪九○年代之后,知识分子鄙视儒家学派经典,崇拜道家学派道理;四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大祸,种因于此(参考三一九年四月)。熊远(参考三一三年八月)、陈 (参考三一一年十二月),各有奏章评论,没有一个人不大声疾呼,打算挽回颓风,可是习气已经形成,势如江河向下游奔腾,无法改变。
柏杨曰:
曹魏帝国的始祖曹操,是一个力行实践的政治家,他的用人行政,只要求才能,不过问隐私生活。只会讲仁义说道德的儒家学派知识分子,受到冷淡待遇。到了司马懿父子当权后,凡忠于皇帝或被疑心忠于皇帝的高级知识分子,以及现任官员或退休士绅,大批被杀。连第四任皇帝曹髦,也被司马家的武装部队,一矛刺死(参考二六○年五月),首都洛阳成为血窟,陷入恐怖,知识分子为了自保,遂采取一种最好的避祸方法,就是完全脱离现实,言论不但不涉及政治,也不涉及眼睛所看到的任何事物,以免激起当权派的猜忌和愤怒。清净无为的老庄哲学,正适合这个趋势。知识分子遂以谈了很久还没有人知道他谈些什么,是第一等学问,因为他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掌权人物逮捕他的把柄。这种纯嘴巴艺术——穷嚼蛆,被称为“清谈”,成为知识分子主要的生活内容。在这种潮流冲击下,被称为或自居为“名士”的人物,应运而生,他们不敢对权势直接表示不满,但他们敢对支持权势的“礼教”“名教”之类表示不满。有些名士过度饮酒,有些名士装痴装狂,有些名士赤身露体不穿裤子,有些名士老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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