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常常表现得很软。
小红儿这么一说话,刘铁军也似乎是壮了壮胆子,于是就跟着说:“凤岐哥!
今天这个事你不能就说我不行,你是不知道史更新这家伙有多厉害,别说就是我一个人拿着这么一颗小撸子儿跟他干,就让是任何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高铁杆儿又一骨碌坐起来了,他用手势打断刘铁军的话:“任何人怎么的?斗儿不了他吗?来!”他说了一声来,马上就应声进来了一个挎盒子的,垂手直立,听候吩咐,这是高铁杆儿的内当差的。他们是高铁杆儿的活机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高铁杆儿说一声来,马上就得来到。他进来之后,高铁杆儿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紧接着就说:“去,到二中队叫刁世贵小队长来。”当差的答应着跑出去了。
刁世贵这家伙原来就是个色鬼赌棍,四十来岁,长得非常难看,瘦长个子,伛偻着腰,两道眼眉和两只眼都往下搭拉着,长大疮长得把鼻子烂掉了一块,伪军们都叫他吊死鬼。
你看他长了这个样子,光想着漂亮女人,一见高铁杆儿的内差来叫,拔腿就来了。
高铁杆儿一见他来了,就说:“你去,带着你的小队,去办个差。这个人叫史更新,八路军的排长,受了重伤,你把他给我抓来,详细情况,让刘铁军告诉你。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抓来就行,你要抓住活的,回来给你庆功!请我的三太太陪你打八圈儿,给你烧两个泡儿,然后咱们一块喝维斯克酒。
要是打死他,把两眼珠了剜下来,回来交差。要是让他跑了,回来小心着!去吧。”刁世贵一听是受了重伤的八路军,就满有把握地说道:“八个史更新也跑不了!三太太,你给咱准备着点儿。”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小红儿嘴里就流出了哈拉子来,说完之后就同着刘铁军一起走出,带上他的小队去抓史更新。这功夫头顶上连着响了两声雷,花花地下起雨来了。
从桥头镇出发,到史更新呆的那个地方足有八里路远,他们一出发就下雨,这雨还是越下越大,这一群家伙个个儿都浇成了落汤鸡。刘铁军的耳朵本来受了伤,雨水一浇,尖辣辣的疼,初夏的季节,夜晚还是凉的,再加上浑身衣服湿透,这个滋味儿真是不大好受。何况刘铁军起小儿就是富里生富里长,并没有吃过苦受过罪,这时候他真觉着有点糟心,可是他又怪谁呢?只好暗暗地怨自己倒霉。他想:人要是不走运气,过年也得害病!
我这是当汉奸也没有遇到好晌!真是不如不叛变的时候,有了敌情,在堡垒户家里一藏,房东给站着岗,大姑娘小媳妇的也不回避,亲亲热热,照顾温暖,就算是情况严重了,钻到地洞里去,至少也铺着干草躺着,总不能这样带着伤挨雨淋。可是他又想:这样挨雨淋总比被抓住灌凉水压杠子的滋味儿好受。他又这样地吃着开心丸儿往前走。雨越下越大,天气一会儿比一会儿凉,这些伪军士兵们也跟着倒了霉。他们有的穿着单衣罪儿还好受一点儿;穿夹衣的也跟穿单衣差不了多少;可是穿棉衣的罪儿就更难受,不光是凉,还挺沉,棉裤好象夹着腿一样,走都走不动,也还有穿着皮马褂子的,又凉又沉,还有一股子腥气味儿。
那位说:这伪军士兵们怎么穿衣服这样随便呢?
这是因为他们有许多人根本就没有发服装,他们是抢着老百姓的什么衣裳就穿什么衣裳,所以花样才有如此之多,你要是看看他们里边套着的衣裳那就更是奇形怪状了。这些伪军士兵,天天跟着日本兵出去“拉网清剿”,特别是今天刚刚回来不大会儿,就又出这趟差,本来就够不高兴了,偏偏又挨了这样大的雨淋,你听他们这个骂劲儿吧:“也不知道这是哪个倒霉鬼儿来的情报,早不来,晚不来,偏在他妈的这个时候来。”“这哪是情报,是报他娘的丧!”“送情报的这个孙子缺了十八辈儿德!”
“到那儿还不一定见着见不着八路哩,先叫老子受这趟冤枉罪!”
“要是见不着八路,回来把送情报的人活剥儿了!”“就是见着八路,这样天怎么能打仗呢?““见着八路,一开火儿,头一枪就得打死送情报的老小子!”“打不死他,我要是知道是谁,我先走了狗日的火!”
这伙子伪军是骂什么杂儿的都有。他们明明知道送情报的人是刘铁军,故意骂给他听。刘铁军当然是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也只好听着。那么刁世贵就高兴吗?不过任务是他领受的,他又埋怨谁呢?
这个家伙也会给自己开心丸儿吃——
他总是想着:一个受了重伤的八路军,到那是稳抓稳拿,回去之后,小红儿陪着他打牌,抽大烟,喝维斯克酒,说不定高铁杆儿一高兴,大方劲儿上来,也许还能得到点儿更好的便宜哩!一想到这上头来,他的嘴里头又往外流哈拉子……。
刁世贵这样高兴地想着,忍受着雨淋,走着走着可就来到了史更新呆的这块禾子地。于是他们就把这一片包围起来。
他们拿着两个大手电筒照着就一步一步地往里压缩,刁世贵这小子到底是心眼儿多,他觉着:史更新既然能开枪打伤了刘铁军,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要开枪打别人。于是他把两个电筒叫两个伪军士兵拿着照,他在旁边拿着枪指挥。其余的伪军们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电筒的光照下,一步一步战战兢兢地往前搜寻,他们的心里这样想:史更新既然伤重,这会儿叫雨淋死才好,要不然不知道哪个倒霉鬼先碰上他哩!刘铁军还是拿着那支小撸子儿,紧傍着刁世贵,他的心里可是焦急不安,他想:千万可别走掉了找不着!千万我可别记错了地方!可是这功夫大半块地已经搜过来了,还没有找见史更新,刘铁军就更加焦急了。
正在这时候,突然听见当!当!两声枪响,两个拿手电筒的伪军躺倒在地,手电也灭了,花啦……象飞一样地趟着禾子跑走了一个人。刁世贵一看,照着声响的方向,乓……
就打了一顿盒了炮,其他的伪军也乒乒地乱打起枪来。大喊着:“打呀!追呀!跑不了……”这功夫雨下得挺大,天黑得伸手不见掌,他们打谁去?追谁去?这一家伙可把个刘铁军给弄蒙了,吓傻了。先不要说回去高铁杆儿轻饶不了他,就连刁世贵跟这伙子伪军士兵也要跟他算这笔倒霉账。究竟他们对他要怎么样,反正是狗打黄鼬,连抓带咬,又臊又臭,咱就不说他了。
大家一定要问:刚才打死了两个伪军跑走的这个人是史更新吗?当然不是。因为史更新走路都困难了,怎么能够跑这么快呢?这个人就是孙大娘的儿子孙定邦。那么孙定邦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孙定邦从小儿跟着父亲学泥瓦工,这人心灵手巧,还会木工活,因为家乡年成不好,生活困难,跟随父亲全家下了关东,后来父亲从高架子上摔下来死了,不久老婆也病死了,又赶上“九一八”事变,日本侵占了东北,他不甘心忍受敌人的欺辱,才又带着母亲、妹妹志如和儿子小虎儿回老家来。
几年来,他是隐蔽工作的党员,反“扫荡”开始后村支书和农会主任都牺牲了,他当了支部书记,他家是个秘密工作堡垒。区委曾经给了他救护和掩护伤病员的任务。孙大娘家去对他把史更新的情况一说,他马上就来找史更新。他到了史更新呆的这个地方,天就黑了,不会儿又下起雨来。他为了行动隐密,既不敢点灯弄亮,也不能呼唤,所以他就顺着禾子垄背儿一趟一趟地找。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刚想往回走的时候,被刁世贵这伙子伪军给包围起来了。孙定邦这人,你别看他不是部队上的指战员,因为当了四年多村干部,大大小小的战斗参加过不少次,打仗也得算是有两下子,特别是这人心路儿里来得快,他一发觉被包围之后,他就盯上了拿手电的那俩家伙,他知道只有把这俩家伙打死才能跑脱,所以枪声一响那俩家伙就倒了。孙定邦是个细高个儿,从小就干登梯爬竿子的活,锻炼得身子骨儿又灵巧又壮实,别看他今年已经四十来岁,二十上下的小伙子也比不了他,所以他才跑得那样快。孙定邦跑回家去了吗?没有。他跑了不远就停下来了。因为他还要找史更新啊!他想:史更新一定是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可是他往哪里去呢?既然他不能走路了,当然他就远不了,所以等伪军们走了之后,他就又在这附近寻找起来。
诸位:这样黑的夜,下着这样大的雨,遍地都是庄稼树木,既不能照亮又不能呼喊,一个人要找一个人这可真是个难事儿!可是孙定邦他不能不找。因为他知道:史更新受了那样重的伤,又饿得不能走路,几天以来他已经受够了苦罪,偏偏今夜又赶上这样恶劣的天气好人都被雨浇得从心里打颤颤,他可怎么能经受得住呢?要是不把他找到家去,今天这一夜恐怕他就很难活得过去!想到这里,他就象刀子搅心那样难受!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激动,他的心就要跳出来了!无论如何,也得把史更新找到。这时候雨下得更紧,霹雷闪电来到了头顶上空,他倒是很希望着打闪,因为一打闪,他可以借着电光寻找,可是越打闪雨越大,雨越大他的心里越难过,他难过的是史更新,雷声一响,真要把他的心击碎,雨一大,真是把他的心都给浇透了!他找啊,找,可是还没有找见。
史更新究竟怎么样了?
史更新自从把刘铁军打跑以后,他估计敌人会来搜捕他,他才又爬着转移。往哪儿去呢?他是奔着村里去,可是爬又能爬多快呢?再说又下起雨来,他移动着就更加困难了。夜间这样凉,雨把全身都淋透,地下是半泥半水,西北风阵阵紫地吹着,他的两条腿就又抽起筋来了!可是他还往前爬,爬来爬去他爬进一片梨树林内,两只手一滑,掉进一个坑子里,里边的泥水已经浸泡着他的全身。这时候他不光是腿抽筋,连胳膊上的筋肉也发紧,往上一爬,嗤溜又掉下去,坑子不大,他可就爬不上来。到了这个时候,史更新可真是心神慌乱起来了,他知道离小李庄已经不远,也知道孙大娘一定还在惦记着他,也相信孙定邦一定会找他,可是他也觉着不容易找到他。喊叫吧!“孙定邦同志!……”他就喊起来了,喊哪,喊,他奇着嗓子地喊。
可是他的声音越喊越弱,雷雨声却是越来越强,孙定邦虽然离他并不太远,可是一点儿也听不到。
他又怎么能够想到他爬进梨树林来掉进泥水坑子里呢?
史更新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绝境,从来也没有感到过这样没有办法,平常时候他能够跨过高山,凫过深水,敌人要跑他可以把他抓住,虎狼凶恶,他可以把它打死,史更新满可以称得起是一条战无不胜的钢铁汉子!可是今天这条汉子掉进这个小泥坑来没有办法了。难道这条汉子就这样地死在这儿吗?都说是“临危望救,遇难思亲。”这时的史更新又想起了亲娘;想起了赵连荣老大伯;想起了他那牺牲了的一排战友;想起了介绍他入党的赵保中营长;想起了赵营长临别时代表党嘱咐他的话……他浑身又热起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嘎啦……
伴着一道电闪响了一声巨雷,就象是老天和大地过不去,想要用雷电把大地撕碎,一条惊蛇似的蓝绿色的光芒,从梨林内驰过,史更新看见了:看见自己是掉在一颗炸弹炸成的坑子里,看见了坑子边沿上还躺着老人、妇女、小孩儿的尸体!他忿恨得直咬牙,心里灼起火来了!他往上一窜,他上来了。我史更新决不能死!一定要把敌人斩尽杀绝!这时候孙定邦可还在寻找他。
真是:
怒火烧起英雄志
暴雨浇透忠义心
第七回 找伤员发动民兵 释私怨听取正论
却说孙定邦在大雨里寻找史更新,找了多半宿也没见个影子,急得他真是火冒三尺,手脚无措。找不着可怎么办呢?
赶快回家去商量商量吧。
孙定邦要回家去找谁商量呢?原来他家里住着一位区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名字叫齐英,是前几天才来到他家的,现在正在他家隐藏着跟他们一块儿挖地洞,打算把他的家开辟成一个地下堡垒,好坚持长期的隐蔽工作。就在今天夜里,齐英和他的全家正紧张的开洞运土,通夜不息。他们打算趁着下雨的机会,尽力地把土运出来,因为土经雨一淋,看不出新的还是旧的,这样就暴露不了挖洞的痕迹。所以他们才紧着赶做,可是把他们一个一个累得也真不成样子了。
那位说:开洞运土怎么就说累得不成样子呢?这未免有点儿言过其实了吧!
诸位:挖地洞这可不是个简单活儿啊!在地里头是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伸不开腿,扬不起胳膊,有天大的劲头儿也使不上。再说,他们用的家伙子,既使不上大锹大镐铁锨弧锨,也用不开推车挑担大筐大篮,他们用的是粪叉子、锅铲子、二齿挠子、挖菜刀子,顶大的是菜畦里边使用的小铁锨儿。运土的家伙子也只是小圆筐儿、小圆篮儿,甚至使用包袱片儿布口袋一点一点地往外弄,因为家伙子大了,洞口儿也下不去。
再看看他们这是几个什么样的劳动力吧:
孙大娘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身子骨儿并不算怎么硬朗,这些日子来连着熬夜熬得眼睛上了火,看事不得劲儿,地洞里边点的是小油灯,就象闭上眼睛摸瞎儿差不多,老胳膊老腿还得踡曲着使劲儿,闹得满头是土,累得全身出汗,腰酸胳膊疼,心里头直打哆嗦。平常时候她爱说爱道,孩子们说她嘴碎,可是这会儿她却一声也不言语,只是紧忙着挖土。
按说齐英是个正当年的小伙子,今年才二十五岁,可是他的身体太单薄,个子又小,从小儿念书念到抗战,任什么劳动活儿也没有干过,一看就知道是个白面书生。他参加工作是在剧社作演员,文联当干事,做的全是文艺工作,他这是响应党的号召,才决心长期下乡——暂时改行,深入群众,参加实际斗争,学习劳动生产,学习武装战斗,锻炼自己的阶级观点,改造自己的思想意识,深入地体验生活,准备进行文学创作。他本来是二百五十度的近视眼,可是他的眼镜已经扔掉了好几个月。
有人说他这是硬性的锻炼,但是他要坚持到底,今儿干上这个运土的活儿,天气又黑,不敢照亮,又下着大雨,地下泥滑,你瞧他这一路子跌跤吧!呱咭一下子,倒了,呱咭一下子,倒了……
姑娘志如一见他这个样儿,禁不住“咯儿咯儿”地直笑,可是他却高兴的说着:
“你甭爱笑,等村剧团再活动起来,给你排个悲剧,光叫你哭。”也参加了运土的小虎儿,本来年岁太小,思想单纯,干着活儿他光想睡觉,当志如给他往篮子里装土的时候,他的脑袋直往墙上磕头。他一磕头,志如也禁不住“咯儿咯儿”的笑起来。志如是这么个性子,她刨土刨得手都起了血泡,不能拿家具了她用手刨,手指磨掉了皮,渗出血来了,该笑她还是笑,笑得大娘生气起来,就数道她两句:“就是你个丫头爱笑,不管什么时候老是咯儿……等过了反‘扫荡’非叫你笑够了不行。”哪里知道,她这话对志如并不起作用,她娘一说她,她就要回答两声:“笑都不好?一辈子也笑不够!”别看这样,可是他们并不耽误干活儿。
闲话少说。孙定邦回家来了。到了家把他找史更新没有找到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开洞运土的工作立刻停止了,志如也不笑了,小虎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