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秋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换上朝服,坐着仙鹤草赶到了紫禁城。
白雪皑皑的冬日虽已是过去,可是天气并未转暖,暖阁里的地龙已是关了,因而阁内带着几分凉意。
朱厚照的唇上,生出了两撇绒须,此时,他背着手,深望着玻璃窗外的景色。
既已入春,万物复苏。虽是冰凉,却也带着几分生机盎然的感觉。
朱厚照的嘴唇微微一合,徐徐对身后的刘瑾道:“刘伴伴,锦衣卫的奏报里,说是关外还在下雪,是吗?”
“是呢,不过风已不大了。”刘瑾对于叶春秋就藩,心里也颇为高兴,经历了那么多,他已深有体会,他是斗不过叶春秋的,既然斗不过,那么当然是叶春秋这家伙离他越远越好。
其实他哪里知道,正因为有叶春秋的存在,他才能活到今日。
因为叶春秋的压制,使他无法随心所欲地弄权,也不会如原本历史上那般,日益骄横,越发狂妄,最后使他万劫不复,埋葬了自己。
此时已到了正德九年,在这正德九年的初春,他依旧活着,不是因为他没有对手,而是因为他在叶春秋手上吃过了亏,使他心有所忌,正因为如此,方才处处的小心翼翼,这才保全了他的性命。
“噢,真好呢。”此时,朱厚照莞尔笑了,道:“风小了就好,春秋还未入宫吗?这个家伙,总是会迟一些,磨磨蹭蹭的,他就要远行了呢,朕哪,其实也挺想去看看的。对了,邓健入宫了没有?”
刘瑾道:“陛下说是召见,奴婢当时就立即派人去请了,他来得早,不过不敢贸然来觐见,就在通政司等着。”
朱厚照颌首:“罢了,不见他,见了他,谁晓得他会说什么难听话呢?其实,有时候真是世事难料,朕想躲的人,他偏偏不得不留在朕的身边,这家伙立了大功,真想将他外放出去,罢了,还是给内阁下个条子,让他升任翰林院大学士吧,不管怎么说,朕也该给他一个前程,他是个不坏的人。”
难得,朱厚照给了邓健这么一个评价。
不坏的人……
当然,这不代表朱厚照对这个‘兄弟’有了几分亲昵。
朱厚照突然叹了口气,语气多了几分忧郁,道:“可是有的人,朕是想留也留不住啊。”
刘瑾眼珠子一转,却是笑嘻嘻地道:“陛下,是呢,镇国公若是肯留在陛下身边,陛下不就欢喜了吗。”
言外之意,虽是为朱厚照着想,实际上,却是小小地摆了叶春秋一道,这意思就是告诉朱厚照,陛下,你看叶春秋每日都对你说着忠心,可还不是躲着陛下远远的吗?
朱厚照突然回眸,很奇怪地看着刘瑾,语调徒然间多了几分冷冽:“你说什么?”
刘瑾看着朱厚照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珠子,心里一惊,其实背后说一些是非,不过是他的‘习惯’而已,可是看到朱厚照这冰冷的眼睛,他顿时心里发寒,忙道:“奴婢万死。”
“再有下次,决不轻饶,你这个奴婢,懂个什么,呵……朕是素知春秋的,春秋的志向和朕一样,你这奴婢怎么会懂呢?”朱厚照前半句说得冰冷,后半句却是渐渐地缓和下来,犹如这开春一般,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暖意,而后他又猛地叹息。
就在此时,外头有小宦官匆匆进来,恭谨地道:“禀陛下,镇国公到了。”
朱厚照将目光从刘瑾的身上收回,面露喜色。
这也算是为刘瑾解了围,刘瑾忙道:“奴婢告退。”
等朱厚照说去吧,他忙不迭地告退出去,出了暖阁,迎面正好撞见了徐徐而来的叶春秋。
想着朱厚照刚才那差点又要发怒的样子,刘瑾惊魂未定,此时见了叶春秋,便挤出笑容道:“见过镇国公。”
叶春秋朝他点头,按照以往,叶春秋素来是对他没好印象的,也懒得理刘瑾,今儿也许心情不错,语气难得很和睦地道:“刘公公好。”
刘瑾笑了笑道:“陛下正在里头等着呢,陛下很不舍镇国公,镇国公……”
他看了叶春秋一眼,带着几分惧意,他哪里想到,几年前他还想着将此人召入京师,想要好生利用的小小秀才,而今居然不但能和自己平起平坐,而且还隐隐高过他的一头。
想到这些,不免又令刘瑾心里发酸,却还是对叶春秋笑着道:“镇国公真是好福气,羡煞奴婢了。”
“哪里。”叶春秋颌首:“我决定明日就走了,今日来向陛下辞行,刘公公与我,也算是有缘,将来,只怕再难相见了,说来,还真是令人觉得心里复杂,刘公公也保重吧。”
他的语气之中,再不见从前的锋利,反而带着几分唏嘘。
刘瑾狐疑地看着叶春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也不知叶春秋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心思一转,旋即又露出了笑容,道:“是呢,奴婢在这儿,会好生伺候着陛下的,镇国公但管去就是了。”
刘瑾猛地想到,是啊,和他为难做什么呢?人家都要去关外称孤道寡了,从此之后,能和自己有什么利益冲突?
明儿起,大家彼此是大路朝天,各种一边,难道还不识相不成?
所以刘瑾也对着叶春秋用心地行了个礼,道:“镇国公此番出塞,这塞外苦寒,镇国公也要小心了,即便镇国公去了那里,陛下在京师,也是挂念得紧,镇国公在外,能否遏制鞑靼,倒无所谓,可是自身的安危,却要在意,将来在塞外,镇国公若是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让人传一份书信来,奴婢能帮的,自然也会帮上,呵……”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刘瑾想,现在叶春秋走了,能威胁到他的,却不再是叶春秋,反而是……
他眯着眼,却是朝向那御马监的方向看了看,旋即一笑,道:“镇国公,快进去吧。”
(未完待续。)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西出阳关无故人
与刘瑾错身而过,叶春秋才大步流星地步入了暖阁。
朱厚照此时已经没有站在窗前,则是坐在桌案前,脸上一副盼了很久的表情,一见到叶春秋来,朱厚照便抖擞起精神,道:“春秋,你来的正好啊,朕这几日,一直都在研究,来来来,你过来。”
接着朱厚照身子一直,竟是掀开了舆图,目光炯炯地落在舆图上,手指着青龙的位置,道:“这青龙,北面驻着朵颜卫,这朵颜卫虽也是蒙古人,忠于朝廷,却也是桀骜不驯,脾气古怪得很,有时候,连朕都制不住他们,不过他们是实心实意的人,你倒不必担心,南边是山海关,山海关的总兵,姓陈,朕已给他下了旨意,会给你方便,青龙面向的这一片大的草场,土地肥沃,是个好去处,因而时不时会有鞑靼人来牧马,你却要小心了,历来只要鞑靼人不入侵,只是放牧……”
“陛下,这些情况,臣弟都已经心中了然了。”叶春秋躬身道。
朱厚照说的这些,叶春秋的确是早让人打探清楚,可是朱厚照的这份心,叶春秋却是明白的,只是叶春秋也不是那种什么都形于脸上之人,心里虽有感激,却没有多说什么。
“是吗?”朱厚照则是笑了,道:“还有你不知道的呢,你看……”
叶春秋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反而认真地听着,等朱厚照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眼看时候不早了,叶春秋才叹息了一声道:“其实臣弟,是来辞行的。”
朱厚照的脸色便从方才的兴奋之中,一下子变得黯然起来。
朱厚照苦笑道:“是呵,朕险些忘了,朕的话好像是有些多了,哈……如此的话,那么……想必你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朕也就不赘言了,哈,出塞之后,要好好地保重,那儿可不是京师,化外之地,一向是拳头说了算的,朕本想送你去的,后来细细一想,还是罢了,省得你有什么牵挂。”
朱厚照坐下,将那舆图一翻,道:“往后哪,这舆图,只能是朕自己看了。”
叶春秋始终面带着微笑,道:“臣弟并不想扰了陛下兴致,只是时候不早了,臣弟也该去向母后辞行了。”
朱厚照理解地点了点头,道:“是啊,你不说,朕都忘了,这是孝心,该当的事,你去吧。”
叶春秋便作揖行礼。
朱厚照又道:“春秋,朕还在暖阁等你,你辞行之后,再来这儿坐坐。”
叶春秋看了看天色,不由道:“只怕到时宫门……”
朱厚照这恍然道:“哦,是的,你看看朕,哈……有时候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时候……确实不早了呢,也罢,反正,该说的也都说了,你去吧,去吧。”
叶春秋深看了朱厚照一眼,才是作揖告退。
一路到了仁寿宫,叶春秋见了凤驾,张太后唏嘘不已:“真是的,小小年纪,就要吃这样的苦头吗?你呀,就是这样的操劳命,你拒绝了江西藩地的事,哀家也听说过了,若这天下人都有你这志气和忠心,咱们大明何愁不兴旺呢?”
张太后唏嘘了好一阵,方才道:“哀家老了啊,老了的人,就不免触景生情,这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看着……真是令人难受,可是人生就是如此,有生就有死,有喜就有哀,有聚呢,就会有散,去吧,放手去走一番大事业,为了这个朝廷,也为你自己。”
叶春秋的眼中不由有些湿润,抬眸看了张太后一眼,竟发现许久不见,张太后的脸上多了几分老意,眼角生出了几许细纹,原先的一头乌黑长发,亦多了几分白丝。
说回来,这个贵为太后的义母对他也算是不错的,让自小就失去母亲的他,算是弥补了他自小没有的母爱。
叶春秋强忍着想要涌上来的情感,却是风淡云轻地行礼道:“那么,儿臣告辞,母后……保重。”
既然都是心有不舍,何必要表露悲伤,让人更伤怀呢?
保重二字出口,叶春秋的身子立即旋开,不愿让人瞧见他脸上快要掩盖不住的伤感,毫不犹豫地踏出了仁寿宫的正殿。
这紫禁城里,夕阳落下,万道霞光洒落,朱厚照扶着玉阶,披着一件猩红的大髦,远远地眺望。
他看到了一个黑影,正徐徐朝着午门方向而去,那身影越来越模糊,渐渐地消失在了他的眼帘里。
身后的几个宦官,躬身垂立,刘瑾道:“陛下,外头风大呢。”
另一边的张永亦是挤出笑容道:“是啊,陛下可要……小心了。”
“西出阳关无故人,只是可惜,这里没有酒,人也已走了。”朱厚照叹了口气,又道:“他带着这么些人到了关塞,那里却有无数的马匪,数不尽的胡人,朕还是有些担心啊。”
“陛下。”刘瑾道:“怕个什么,山海关就在他的身后呢,山海关那儿有十万精兵,那便是他的后盾啊。”
“是吗?”朱厚照笑了笑,道:“父皇在的时候,说这世上哪,谁也不可信,不可信,是因为天家本该无情。天子手握国器,拥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这是何等让人眼红的财富,所以为天子者,既要如履薄冰,也要爱护臣下,可是却也绝不能相信任何人,这便是为君之道,朕当初,不懂这些话,可是后来,朕经历了安化王,经历了宁王,经历了焦芳,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人,终于懂了父皇的苦心,这世上,没有谁是可信的,可是朕依旧信着叶春秋,至于其他人,朕一个都不信,想必叶春秋也和朕一样吧,他在这世上能完全托付相信的又有几人呢,而今他去了关外,连朕都未必相信这山海关会成为他的后盾,他又怎么会相信呢?”
刘瑾和张永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作为奴婢,听了朱厚照这番话,不禁有几分悲哀。
张永的目中,掠过了一丝妒忌之色,刘瑾却是善意地朝他一笑,接着道:“陛下,奴婢有个想法。”(未完待续。)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送行
“什么法子?”听了刘瑾的话,朱厚照的眼眸不由一亮,饶有兴趣地回眸看着刘瑾。
刘瑾笑吟吟地上前,低声在朱厚照的耳畔密语了几句。
朱厚照先是皱眉,随即将目光落在了张永的身上,口里道:“这样吗?”
“陛下。”刘瑾道:“这虽非万全之策,可是张公公毕竟是宫里的人,总会比某些照章办事的人聪明一些,奴婢以为,此法可行。”
“好吧。”朱厚照只是犹豫了一下,便点头,接着道:“那么朕寻个空和师傅们商量一下。”
说罢,朱厚照最后又往那午门方向幽幽地看了一眼,才是旋身而回。
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张永却是一头雾水,待朱厚照先进了暖阁,张永不禁走到刘瑾的跟前,一脸不解地道:“刘公公,方才……”
刘瑾一脸真诚地看着张永,道:“老张哪,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你我都是断了根的人呢,顶破了天,平时也就是在窝里横,现在不同了,你等着好消息,待陛下的恩旨下来吧。”说着,刘瑾嘻嘻一笑。
刘瑾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的,张永依旧还是一头雾水,只看着刘瑾神秘莫测的样子。
到了第二天,正是叶春秋启程前往封地镇远国的日子。
数十个镇国新军生员骑马开刀,十几辆仙鹤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这对于叶家来说,如此阵仗,依旧显得有些简朴。
再加上几个女眷,和几个随行的男仆,以及一些家什,这便是叶春秋的行囊了。
对此,叶春秋并不觉得低调,他第一次离家时,不过是背着一个小行囊而已,过惯了朴素日子的自己,倒是并不在乎阔气。
出了城门,驿站里已侯了不少人,都是来送行的。
内阁诸公,叶春秋已在昨夜跟他们辞过行,其余一些是叶春秋曾经的同僚,或和镇国府有关系的,今儿都来了。
一见叶春秋的车驾来到,许多人围拢上来,纷纷作揖。
叶春秋连忙下车,谦虚行礼,这些面生面熟的人,叶春秋以礼相待,双方各自开始寒暄,无非是说一些一路顺风,此去小心之类的话。
叶春秋被许多‘大人物’们围着,却也没有傲慢,与人谈笑,礼多人不怪,这种礼并不过分。
倒是在远处,却有两人孤零零的人站在人群外围,正是钱谦和邓健。
说也奇怪,这二人一个戴着乌纱,一个是一身飞鱼服,一文一武,站在一起却一点也不显得避讳。
只是这时候,邓健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对身侧的钱谦道:“哎,罢了,我们回吧,回去吧,心里祝他一路顺风也就成了。”
“还是挤进去说两句话吧,否则春秋会怪我们的。”钱谦摇了摇头,搓着手,一脸懊恼。
邓健露出傲然之色,道:“我们送他,是一份心意,不是卖乖讨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人知,我们来过了,将这心送上也就是了,何苦要自己凑上去,讨这个没趣呢?他怪与不怪我们不重要,我们只要知道,我们心里真正望他路上平安,也就是了。若是我们也凑上去,与这些心口不一,逢迎讨好的人有什么分别?老钱,将马牵来,走了啊。”
钱谦真是怕了他,乖乖地牵了马走到邓建的跟前,一边道:“你小心一些,伤还没好的,不如我送你辆仙鹤车吧,这样你出门也方便些……”
钱谦居然也有大方的时候,平时这家伙,虽然置办了大宅子,却总是手紧得很的。
邓健一瘸一拐的,要蹬上马背,这马是一匹驽马,总是一副没精神昏昏欲睡的样子,任何人看着都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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