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回来得迟,此时已经星月当空,叶松口里带着几分酒意,见叶春秋回来了,便连忙上前道:“今儿我去卢家吃酒了。”
叶春秋不置可否,却是背着手继续过了中门,一面淡淡地道:“到厅里去说。”
二人一前一后地到了后园的花厅,叶春秋坐下,叶松则欠身坐在叶春秋的旁侧,随即道:“那卢侍郎再三邀你去,我都挡了驾,后来实在磨不过,便索性代了你去,只是这一去,却是吓了一跳,到了那里,竟是有不少人来陪坐,于是我努力记住他们的官职,各部堂都有,还有几个,在锦衣卫的也受邀了,他们将我待若上宾,说了许多的漂亮话。”
说着,叶松将一份拟好的花名录给叶春秋看。
叶春秋只略略一看,竟有数十人。
此时,叶松继续道:“这些是我记住的,也可能有人没记住的,或者是官职错了,不过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叶松深看叶春秋一眼,又道:“春秋,这些是台面上的人,却很骇人,你看这个,翰林侍读杨雄,你认得吧,此人的清名也算是天下皆知的,他连刘瑾也不惧,曾对刘瑾有过弹劾,本来要罢他的官,是内阁死死将他保住的,此人还在四川布政使司做过一任知府,据说官声也是极好的,人人交口称赞,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叶春秋知道叶松是聪明人,他看到名单,就感觉不对劲了,而叶松居然不露声色地把所有人都记了下来,也算是难得。
叶春秋便道:“而后呢,他们说了什么?”
叶松道:“要嘛是叙一叙同乡之谊的,要嘛……就是夸奖春秋的,不一而足。”
“没有提海贸的事吗?”叶春秋似笑非笑地将名录放下。
叶松摇头道:“这倒没有。”
这么说来,无非还是在试探,这些人不会开门见山的,肯定是慢慢的来。
“倒是宁波那儿,得到了一些有意思的消息。”叶松在这时小心翼翼地看着叶春秋道:“有一个宁波的同乡,是个秀才,家族之中似乎也和他们不清不楚,不过很多时候,不过是负责给他们提供货物罢了,倒是没有真正参与。我隔三差五地请他吃酒,混得熟了,他倒是透露了一些消息,说是这些人不可小视,他们不只是朝中和地方上的人脉,更令人恐怖的是,他们往往和倭寇,甚至是倭国的诸侯,也大多熟稔的,无论是朝鲜、安南、吕宋或是倭国,他们的影响,绝不比他们在朝中的人脉要浅。”
叶松边看着叶春秋的神色,边道:“春秋你想啊,平时朝廷对诸国,大抵也就是官面上的一些往来,平日是极少接触的。而各国真正长期和大明打交道的,反而是某些走私的商贾,这大批有利可图的货物到了倭国或是吕宋,若是没有人脉,没有交情,你就算运了去,敢卖吗?对于诸国的许多大臣甚至宗室、诸侯来说,与他们狼狈为奸,给他们提供保护,同时挣来大笔的银子,才最是关键。尤其是倭国,据说现在倭国的将军已经势弱,岛内的诸侯征战不休,不少诸侯,都是仰赖这些走私的商贾资助,才得以招兵买马,甚至不少倭寇,都是依附在他们门下,有的走私商,下头蓄养的倭寇就有数百上千人,占据某岛,将那儿当做转运之地,这些,都是长期经营来的,从郑和下西洋之后到而今七八十年积攒来的人脉和规矩,甚至有走私商,便是到了倭国的将军幕府,亦是他们的座上宾……”
叶松说出这些的时候,叶春秋倒是并不觉得奇怪。
叶松说的没错,大明的海禁,除了偶尔的官方往来之外,几乎断绝了与各国的关系,对于诸国的态度,也只是你按时遣使来朝就可以了。
而对于诸国来说,他们所急需的大明特产,单凭朝廷的一点赏赐,是完全不够的,这个时候,那些坚持要海禁的走私商人就等于是取代了朝廷的角色,他们通过贸易结识了不少该国的达官显贵。
某种程度来说,这个走私的网络,当然不只是大明,一个巴掌拍不响,在大明海禁的国策之下,给予了他们足够发挥的空间,这八十多年来,早已经营出了一个跨越国家的集团。
叶春秋道:“我听说过一个说法,说是倭寇盘踞海外,按理来说,若是无人指引,这些倭寇如何能够屡屡侵犯我大明的海疆,因此甚至有人认为,许多倭寇,根本就是某些人所养的打手而已,本来这些,我是不太信的,想着这世上哪里有人会养着一群强盗来侵扰自己的乡土,可是现在,却发现由不得人不信了。”
叶松面对叶春秋,终于显得轻松了一些,笑道:“这……可说不太准,都是以讹传讹的事,不过这样一来,春秋反而更要小心了。”
(未完待续。)
第一千七十二章:圣驾
叶松看着叶春秋依旧平静的脸色,像是怕叶春秋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接着道:“若只是一个侍郎,还好对付,可是现在看来,这侍郎背后,显然是深不见底的,这些日子,春秋真的不可不小心。”
叶春秋不由莞尔一笑,其实听着二叔跑来跟自己说小心,嗯,有点怪怪的……
叶春秋还是点了点头,而后道:“确切的消息,还要继续打探,不过你以后也要小心一些,他们的人里头,既然有锦衣卫,说不准会注意你的一言一行,二叔也不必刻意去打听什么,就权当是和人交交朋友,有什么事,直接禀告就是,钱还够不够?”
“够,够的。”叶松忙道。
叶春秋便道:“在这京师,哪里都需要钱,不够的时候和东叔打个招呼,还有,这些事,府里谁也别说。”
叶松点头道:“明白。”
此时,叶春秋不由想起了什么,道:“辰良在国子监还好吗?”
“他现在比从前稳重了,读书也肯用功,他其实只是有点傲气,从前……”叶松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从前所有人都将他捧在手心里,所以任何事都不服输,现在不同了,他现在是以春秋为榜样的。”
叶春秋不由哑然失笑,道:“咱们叶家啊,现在还有指望金榜题名的,也只有他了,愿他当真能鲤鱼跃龙门。”
叶松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而后才离去。
自从上一次疯了后,叶松显得沉默寡言了许多,不过人也变得谨慎了。
叶春秋也不再做他想,外界的纷扰,其实不紧要,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早上,叶春秋又动身去了镇国新军大营,却见在镇国新军大营门口处,钱谦正带着一干侍卫站在这里。
钱谦一见叶春秋,便上前笑道:“春秋,正等你呢,陛下就在……营中……”
呃……
他怎么来了?
叶春秋没有再跟钱谦寒暄,连忙入营,讶异地看到朱厚照正大汗淋漓地与镇国新军一齐‘操练’。
朱厚照也发现叶春秋来了,却依旧站得笔直,他身上正穿着巨鲨服,只是其他的镇国新军生员的表情都显得有点怪怪的,却还是认真地各自操练。
叶春秋想要上前行礼,朱厚照却用眼神制止了他,叶春秋便晓得他的意思,索性背着手在一边旁观。
一直到就地休息的哨声响起,朱厚照才挥汗如雨地活络着身子走出校场。
叶春秋这才上前行礼,道:“陛下怎么来了?”
朱厚照便道:“朕闲来无事,闷得慌,便溜了出来。”
说到溜了出来这句话,显得很是理直气壮,叶春秋可不相信是溜,小皇帝现在属于老油条,谁也管不住了,大抵只要他带着侍卫出去,也无人敢说什么,大不了就是陛下的几位‘师傅’们抱怨几句而已。
而朱厚照最大的技能就是脸皮厚,不然为何叫朱‘厚’照呢,可见先帝取名时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叶春秋没有继续追问,倒是朱厚照道:“这操练也太辛苦了,哎呀,难怪镇国新军和别人不同呢,朕都有些吃不消了,话说起来,春秋,秦皇岛如何了?”
叶春秋想了想,道:“而今已经开始建设了。”
“哎,这都是银子啊,朕看到那些银子,真是触目惊心,却不知那么多的银子砸下去厚,秦皇岛会成什么样子。”朱厚照叹了口气,多了几分多愁善感,道:“朕现在算不算在做一件开先河的事?”
“理论上来说……是的。”叶春秋回答。
朱厚照便背着手,显得神气起来,道:“自从佛郎机袭了泉州和天津卫,朕就越发明白一件事,从前老祖宗的那一套,真的是行不通了。朕的几个师傅,别的事倒是做得有声有色,可遇到这种新事物,就力不从心了,朕倒并非是说他们欠缺什么本事,其实很多事,连朕都看不懂,昨儿,朕还做了梦,梦到十万佛郎机人来袭,想想看,两三千佛郎机人便让咱们大明焦头烂额的,十万会是什么样子呢?在那梦里,他们战舰千艘,只怕整个东南,都要陷入战火吧,朕突然觉得,战舰方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可以随意在汪洋行走,可神出鬼没地随时袭击任何一处地方,只要有海疆,就可使你防不胜防,佛郎机人这条路,真是走对了。”
叶春秋轻凝俊眉,感觉有点跟不上朱厚照的思维。
不过细细思来,所谓的舰队,不就是草原上的骑兵吗?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可以打了就跑,又可随时依靠强大的机动力,袭击你的薄弱之处,千里的国境,不可能处处都防备森严,只要寻到一个缺口,便可杀得你片甲不留,等你调集了大军来驰援,人家早已跑了个干净。
此时,朱厚照认真地看着叶春秋道:“你为何还不赶紧造船?”
“啊……”叶春秋愣了一下,道:“秦皇岛已经开始在建船坞了。不过臣弟的意思,是先从商船开始,主要是用来运载货物,当然,也会适当配备一些武装,用于防止海寇,战舰的话,眼下佛郎机舰还可以暂时用着,先招募造船的匠人,从小处开始,等到将来再造出大舰。”
朱厚照终于笑了,道:“好吧,不过看来要等一阵子了。”
叶春秋想了想,道:“臣弟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朱厚照见叶春秋神色变得肃然起来,便奇怪地看着叶春秋道。
叶春秋道:“臣听说,自朝廷海禁之后,走私猖獗。”
“嗯?”朱厚照皱了皱眉,道:“走私,是何人?”
“这……”叶春秋一时犯难,过了半响,才道:“多是一些东南沿岸的大族。”
“是吗?”朱厚照想了想,不解地看着叶春秋道:“这和镇国府有什么关系吗?”
叶春秋不禁无语,只好耐心地解释道:“陛下,若是走私猖獗,这贸易特许,岂不是成了一纸空文?如此一来,国家肥的多便是那些走私的商贾,这于国家百害而无一利。”
(未完待续。)
第一千七十三章:敲山震虎
叶春秋给了朱厚照足够的暗示。
大致的逻辑就是,走私就坏了贸易特许,贸易特许若是没了,就意味着镇国府会少赚许多的银子。
这等于是,镇国府的钱被人抢走了。
一下子,逻辑就清晰起来。
朱厚照情不自禁地将嘴巴张得有鸡蛋大,然后愤怒道:“此事,朕定会查个明白,你放心即是。”
查得明白吗?
叶春秋不太有信心。
只怕就算是让厂卫去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来,否则这么多年来,历经了数朝数代,为何这些人从未受过打击,反而愈演愈烈?
叶春秋要的不是让朱厚照真的查出什么来,而是希望借此敲山震虎,让小皇帝来向这些人示威罢了。
赶紧金盆洗手,还有机会,否则,连小皇帝都站在了镇国府这边,你们可不要不识抬举。
朱厚照在镇国新军大营里玩了一日,到了傍晚,晚霞洒满大地的时候,方才泱泱地愿意回去。
朱厚照走到车驾跟前,叶春秋跟着后头相送,朱厚照上了马车,才对着车外头的叶春秋笑道:“朕在宫中等你水师的好消息。”
“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心竭力。”叶春秋朝朱厚照一礼,朱厚照则是笑开了,朝他眨眨眼道:“你的孩子快要临盆了吧,朕掐着日子呢,大概下月就要生产了,关于这生孩子啊,朕有经验得很哪,有什么不懂的,下次会面的时候,大可以问朕。”
叶春秋不由失笑道:“臣弟自己处理就好。”
朱厚照倒是有点恼了,瞪了叶春秋一眼,道:“把朕当外人了,是不是?哼,你可知道什么是羊水吗?”
“羊水就是羊水,羊水破了,就该生产了。”叶春秋回答道。
朱厚照愣了一下,不料叶春秋竟还有一点斤两,便讪讪道:“朕倒是忘了你还会医术呢,好了,朕回宫里去了。”
钱谦在一旁作陪,也和叶春秋道别,接着便步行追上马车,带着数十个禁卫匆匆往紫禁城而去。
叶春秋看着越走越远的马车,不由无可奈何地一笑,而后目光看向了镇国府的研究院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叶春秋此时想的,正是让研究院试制火炮的事儿。
事实上,研究院那儿,火炮已经开始试制了,因为有足够的技术储备,所以这火炮要造起来,反而轻省,毕竟能造复杂的枪械,火炮这种大家伙反而省时省力一些,只是虽然结构容易,可材料和膛线乃至于炮弹的选择方面,却需要反复地实验。
不过这倒是不急的,叶春秋放任着让他们用各种材料去实验。
倒是宫中很快就有了旨意出来,催令南京镇守的魏国公严查走私。
这一旨意出来,却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轻飘飘地将旨意送去了南京,只是谁也料不到,历来朝廷严查走私,往往都是刑部或是备倭都司去办,现在却是下给了南京守备,有点出人意料了。
变化其实还是有的,至少这旨意出来后,那卢文杰便没有再热情地往叶府跑了,像是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旨意一出,不啻是给了某些人当头一棒,敲山震虎,使他们不但忌惮,而且开始有些失措起来。
可是京师依旧平静,倒是据闻那南京守备的魏国公,亲自赶去了浙江备倭都司,坐镇严查走私,倒也拿了不少的私船。
魏国公倒是不怠慢,办事雷厉风行,而且以他的地位,也无人敢报复他。
叶春秋心知那些被拿的私船不过是小鱼小虾罢了,还没有真正动到沿海那些大族的根本,魏国公的力道可谓是恰到好处,既没有让他们伤筋动骨,使他们不至于反扑的厉害,却又狠狠一通严查,令他们忌惮起来。
此时此刻,水师终于开始调动到了天津,已经在船上进行操练起来,一千六百人的佛郎机与汉人相杂一起,开始学习起锚、掌舵的技巧。
京师里风平浪静,叶春秋现在每次回到府上,叶松都会在厅里等他,将他所打探的消息一一向叶春秋汇报。
而今已到了初秋,万物渐渐萧索,天气也变得凉爽了一些。
叶春秋今日回来得迟,子夜方才到家,门子见了他来,连忙提着灯笼为下车的叶春秋照路,进了门,却听黑暗中有人道:“春秋。”
叶春秋侧目看去,只见叶松如往常地站在这里,在那围墙之后的阴影处,宛若鬼魅。
叶春秋平淡地道:“进去说吧。”
叶松很默契地点头,一前一后地进了厅,叶松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道:“江南那儿,有点儿异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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