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国史馆,本就只是为暂时养伤的,算是翰林院给予他的特别照顾,可是这位破虏侯,却是每日将自己关在公房里,皓首穷经,每日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令国史馆的其他诸翰林都有些奇怪,戴大宾看着他,总是摇头,不过他素来了解叶春秋性子的,这家伙不安分。
这一日,叶春秋大致已经完成了大钟楼的初稿,心里松了口气,等初稿完成,就可以送给舅父,让匠人们去讨论,现在孙琦那儿已经培养了一批开了眼界的匠人,一般情况,叶春秋的设计图,他们大致能看得懂,而且能举出一些设计中的难点,而后再反馈叶春秋这里,叶春秋又可将这些反馈进行修改。
现在总算初稿完成,叶春秋感觉心情轻松了许多,便叫了书吏送茶来,顺道问:“戴编修在哪?为何今日没有见到人?”
这书吏道:“今儿戴编修告了假……”
告假……
叶春秋有些意外,不由道:“莫非病了?”
书吏沉默了一下,才道:“戴编修被御史弹劾了,据说事儿还不小,他……真是太不小心了……”
御史弹劾这种事,叶春秋是深有体会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于是叶春秋不由慎重起来,对这书吏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书吏迟疑了一下,才道:“大人少待,小人去取戴编修录入的文稿来。”
他旋即走开了,过不多时,便拿着一堆文稿到叶春秋的跟前,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大人一看便知。”
叶春秋心里想,这修史也能修出祸来,理论上不可能吧,大明对于翰林史官,一向是宽松的态度,这士林之中弄出这么多奇闻异事,编造了这么多野史出来,也不见朝廷去管呢,像这种史官,一般是随你怎么扯淡,只要上头的总裁官把好关就可以了。
不过,修史都能修出祸端来,戴年兄果然也算奇人了。
叶春秋漫不经心地拿起稿子,细细一看,然后他徒然地虎躯一震,眼睛都直了。
卧槽……戴年兄你这是不作不死的节奏啊。
这位戴兄还真是奇人了,人家修史也就修了,他居然还发明创造历史,怎么发明呢,他居然自己亲自动手,来研究太祖皇帝和沐英的关系。
是人都知道,沐英乃是朱元璋的义子,朱元璋的义子很多,而这位沐英算是最战功赫赫的一个,此后,他被封去了云南,子子孙孙世袭黔国公,为大明世世代代镇守云南边陲之地。
大明的几大勋贵,从英国公到魏国公之后,这黔国公也算是硕果仅存的一支生力军了,因为世世代代经营云南,是朝廷在西南的定海神针,所以朝廷素来对他们极尽优渥。
而戴大宾多半也是修史修得蛋疼,所以整理了一下明实录中太祖皇帝的资料,然后通过诸般的引证和研究,居然让他有了历史的发明,他不甘心只是墨守成规的研究历史,居然还立志于做一个历史发明家,一本正经地研究朱元璋的外遇和私生子问题,然后还推论出‘则帝长于英实十七年,真龙年至十七,壮矣,外遇而生,理或有之;高皇之晚婚,亦自创业之君所无有也。’
“……”看到这个论据,叶春秋也是醉了。
他突然特想要思考一下人生,为什么自己身边都是一群神经病。
这番论据,大致的意思就是说,朱元璋晚婚,而朱元璋恰好比沐英大十七岁,正在壮年,在外勾搭几个妇女,这是理所当然的,或许应该有遗子在外,而沐英的嫌疑最大,为什么呢,太祖皇帝在时,这么多勋贵倒霉,为何沐英这个义子得以善终呢?能世镇云南,权柄与藩王无异,这岂不又是沐英乃是朱元璋儿子的铁证?
如此种种推论来看,沐英确实是朱英,他绝逼是龙子龙孙,而这个掩盖起的封尘历史,却不能掩盖皇家血脉的真相。
戴大宾不但有所研究,而且还将文稿放入太祖实录之中,这……尼玛……叶春秋心里想,自己若是姓朱,多半也得把戴大宾这个逗比干掉,这人……神经病啊。
叶春秋却还是有疑窦,毕竟翰林之中,这种一根筋的人不少,尤其是修史的翰林,多是书呆子,指望他们是正常人也不可能,这其实也不算太大的事,最多申饬一下也就是了,可这些御史为何就要盯上戴大宾呢?
见叶春秋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那书吏似是明白了叶春秋的所想,苦笑道:“大人是有所不知,其实此事,急的不是宫中,而是黔国公府啊。”
一言而出,叶春秋一下子全明白了。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八章:环环相扣(第五更)
黔国公急了。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戴大宾这个家伙吃饱了撑着,跑去研究朱元璋外遇的问题,而事实上,研究皇帝的**,简直就是史官们的职责,明实录里,各种皇帝老子狗屁倒灶的事都有,影射的事都是不堪入目。
几乎你看过大明的史册,大致都能感受到大明皇帝的许多**,什么皇帝炼丹吃经血,什么皇帝独宠贵妃,如何御女无数,除了弘治皇帝,这是真正的难挑出什么毛病的以外,其他的天子,基本都是一个套路——生活作风有问题。
而宫中呢,似乎对于这些翰林院的翰林们虽然心里也有一些不满,却大多数并不在乎。
历朝历代得国之正者,莫过于大明,太祖皇帝是靠驱逐鞑虏而据有的天下,这便是正统,所以随你们怎么骂,我就如此,你能如何?这和满清全然不同,满清因为得国不正,属于狄夷之君的范畴,因而你一句清风不识字,人家就认为你在嘲讽他,杀你全家再说。
既然天子对此不在乎,你爱说太祖皇帝搞东搞西就说去吧,婚外情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有人吓到了。
云南的沐家世镇云南,名曰国公,实则与藩王无异,而且云南的军政几乎是沐家一手掌控,这样的家族,最害怕的就是被人误以为这件事和他们有关系,怕传出什么流言蜚语,说这是他们沐家背后做的小动作,这沐家是想当王爷了。
但凡是外臣,最害怕的就是被人猜忌他们有什么野心,何况还是拥有军队,控制了整个云南一省的沐家?
噢,你们居然敢说自己也是太祖的子孙,怎么,你们不想做国公,想做亲王还是藩王,又或者是想要反了天,拥兵自称自己是正统吗?
沐家急了,你一个史官,你研究太祖皇帝得了痔疮,或者是不是有花柳,这都和我们没关系,可你说我祖宗是太祖皇帝的私生子,你这不是坑我吗?
他们必须得有所动作……那就是把戴大宾整死,唯有如此,才能告诉别人,这和我们沐家无关,只有找人弹劾了你戴大宾,才能洗清他们的嫌疑,所以戴大宾必须完蛋,戴大宾不完蛋,云南的沐家就不安生。
叶春秋念及于此,也不禁苦笑,话说……这朝廷的生态还真是环环相扣啊,他不由为戴大宾担心起来,戴年兄也算是自己的至交好友,若是因为此事而遭了株连,这不是他所想见到的,云南沐家在朝中肯定有足够的影响力,整一个小小史官,还是轻而易举的。
当初自己遭难的时候,戴大宾可没少为自己担心,现在他遭了难,自己能够袖手旁观吗?
叶春秋这时便漫不经心地对跟前的书吏笑道:“那位弹劾戴编修的御史,想必也是云南人吧?”
书吏颌首道:“是,正是出自云南。”
一切就很清楚了,不过单凭一个云南的御史同乡,肯定是不够的,毕竟戴大宾是翰林,翰林和御史都是清流,谁怕谁来?
那么沐家在这京师,肯定还有某个势力不小的人,只是……这个人是谁呢?
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能解决问题。
叶春秋便道:“云南沐家,与谁的交情最是深厚。”
书吏的眉头轻轻地凝了一下,忙道:“小人不知。”
叶春秋只看他脸上的变化,便知道他不是不知,而是不想说,怕惹麻烦。
这很好理解,毕竟在翰林里做书吏的,其实是最灵醒的人物。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圈子,书吏也是如此,他们各自会交换一些京师里错综复杂关系的情报,甚至有的老吏,对某家大人从地方官那儿收到的冰敬炭敬都了若指掌。
叶春秋不由在心里想,这件事若是继续放任下去,戴年兄只怕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非常之时,该行非常之事,叶春秋的脸拉了下来,突然将茶水朝案头一泼,案头上一沓厚厚的实录便浸了水,墨水渲染开来,顿时糊成了一片。
这书吏愕然,一时弄不明白叶修撰为何如此。
就在他愕然的时候,叶春秋便正色道:“大胆,你竟这样不小心,毁坏了如此重要的公文,王书吏,这件事,本官绝不和你干休,明日就提请国史馆侍读周学士,开革了你……”
书吏惊得瞪大了眼睛,卧槽……这明显是栽赃陷害啊,而且还作得如此的明显。
王书吏打了个冷颤,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忙是跪倒在地道:“请大人息怒,小人……小人有一件事要禀告,叶修撰,小人听说那沐家和御马监的张永张公公相交莫逆,每年的时候,沐家都有一大队的车马将许多的云南特产送去张永在京中的外宅,沐家的一些子侄到了京师来,也是张永安排他们在上四卫或者是勇士营差遣,小人就知道这么多了。”
张永……
叶春秋愣了一下,想不到还是个老熟人,只是这个家伙和自己如此不对付,若是认识的人倒还好,还可以去求一求情,现在只怕……
叶春秋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道:“沐家怎和张永勾搭上了?”
这书吏已经吃过了亏,自然对叶春秋的问话,知无不言:“但凡是外头的藩王或是领兵的将军,其实都不担心内阁那儿,只要他们不逾礼,内阁诸公也懒得理他们,各部堂的事儿多着呢,自然也不会和他们生怨。他们最担心的,反而是天子会怎么看待,所以但凡是各地的藩王,或是各镇的军将,多是要巴结宫里有权有势的宦官,若那宦官能为他们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自然是好,实在不成,随时通报一下消息,也是好的,这沐家和张公公相交甚厚,其实满京师都是知道的,小人……小人也不敢乱说,不过……不过……小人斗胆猜测,这件事应该和张公公脱不开关系。”
“张永……”叶春秋眯起眼来,看来找关系化解危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了。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九章:你就是猪(第六更)
这就是在太监那儿没人缘的坏处啊,问题就在于,怎么让张永罢手呢?
按理来说,这张永是绝不会罢手的,若是自己不插手,云南沐家那儿请托了来,对付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可若是自己插了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依着张永的性子,还不把戴大宾往死里整?
叶春秋不禁为戴大宾而头痛,你说你修史就修史吧,却非要吃饱了撑着,跑去发明历史。
好吧,无论如何,人是要救的,若是对至交好友见死不救,叶春秋便猪狗不如了。
他想了想,旋即起身,对这书吏和颜悦色地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这书吏也是苦笑,现在见叶春秋对他真挚道歉,却也只好无可奈何地道:“大人,有心,不过……大人……这件事……关系到了外臣和内宦,一旦牵连上,只怕很不好收场。”他摇摇头,觉得叶春秋多管闲事了,便劝道:“大人切莫头一热,惹来什么祸端。”
叶春秋只是淡淡地道:“有劳关心。”
送走了这书吏,叶春秋还是觉得头痛,好死不死是张永,连找关系疏通的可能都没有了。
可是想到戴大宾遭难,又不免心里郁闷。
他索性在国史馆里闲坐着,脑袋里一个劲地想着办法。
到了次日,此事果然继续酝酿,又开始有人弹劾了,而弹劾的内容都是一样,说戴大宾是胆大妄为,诽谤太祖。
这种弹劾大致就是如此,一个御史弹劾,可能天子也不在乎,诽谤就诽谤吧,爱咋咋样,可问题在于,若是宫中不理,那么接下来就可能会层层加码,弹劾的人越来越多,到了那时,就算天子想要置之不理,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因为若是继续忽视下去,这件事就可能会热议起来,天子不在乎一个翰林骂自己的祖宗没关系,可是若自己的祖宗成为了朝廷内外议论的对象,这就是另一个性质了。
若是此时,叶春秋跑去找天子求情,天子铁了心要保戴大宾呢?越是要保,依着现在大明的政治生态,可能麻烦更大,人家骂你祖宗,你还要保人家,你这是大不孝啊,何况等一旦引发了热议,接下来宗室们怕也坐不住,有些事,你越是想捂着,反而伤害越大。
唯一的办法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除非张永这个时候罢手。
叶春秋心思不定,想了想,还是打算去疏通一下。
等他下了值,他便在别人的指引下到了张宅,这是张永在紫禁城置办的宅子,据说张永有时不当值的时候会出宫来闲住,当然,这种情况一个月也不会有几次,太监置办宅子,大多时候都只是把一些不方便在宫中保存的东西放在这里进行保管罢了,再就是显示一下自己的阔气。
他递了名帖,门子一看是叶春秋,脸就变了,这张公公每次回到宅子,都免不了要骂叶春秋几句烂屁股,想不到今儿,这个叶春秋居然亲自登门要来造访。
叶春秋彬彬有礼地道:“不知张公公在不在?”
门子愣着不说话,可是想到叶春秋那修撰的官衔,却还是道:“公公今夜恰好在此,不过……”
叶春秋便抿嘴道:“烦请通报。”
门子无奈,只好进去通报,过不多时,这人便气喘吁吁地回来道:“我家公公说,请叶修撰进小厅说话。”
终究还是肯见的,叶春秋颌首,便随这门子进去,这张宅端的是气派无比,雕梁画栋,与宫中都不遑多让,叶春秋只知道宫中的人有钱,却万万料不到富裕到这个地步。
他一路行至一处小厅,等进了去,便见张永绷着脸在此喝茶。
叶春秋便作揖道:“见过张公公。”
“哟。”张永摆出勉强的笑容,话语里带着些阴阳怪气:“原来是叶修撰啊,叶修撰,还真是稀客啊,怎么着,镇国新军和勇士营切磋之后,叶修撰还想找咱来切磋切磋不成?这就免了吧,咱呀,是动脑子的。”
“……”叶春秋有一种无语的感觉。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眯着眼看着叶春秋,似乎宫里的人都喜欢眯着眼,然后徐徐地抱着手中的茶盏,淡淡地道:“说罢,到底有什么事。”
叶春秋想了想,才道:“公公可认得戴大宾吗?”
张永的脸抽搐了一下,目光更加深沉起来,拧着眉头看着叶春秋道:“嗯?”
叶春秋一脸肃然地道:“下官和戴大宾有深仇大恨,此人……”
“是吗?”张永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精光,然后冷笑道:“哎呀,叶修撰你也太欺负人了吧。”
叶春秋错愕地看着张永道:“张公公何出此言。”
张永又是冷笑一声,才道:“你莫不是以为你到咱面前说你与戴大宾有血海深仇,凭着咱和你之间的关系,所以咱就会放过那个戴大宾?”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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