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公一听,老脸抽了抽,这个邓举人真是不简单,所结交的竟都是名流雅士。
邓举人哂然一笑,又道:“其实在宁波,我最倾慕的,自然还是鄞县的杨家,天下门科第禄位之重,自弘治而至如今正德,无过于鄞县杨氏者。去岁的时候,我曾修书杨氏的贞庵公,叙了叙同乡之情,他也曾回书,说我如今虽中举人,却不必急于去求官,理应把心思继续放在举业上,勉励我定要会试登科不可。”
老太公可能没听说过杭州的王尚书,却是晓得鄞县杨氏的,这鄞县杨氏才是真正的考霸之家啊,自弘治初年到现在,家中已经出了五个进士,举人、秀才更是不计其数,以至于连天子都惊动了。如今杨家的人大多身居高位,今年年初时,杨家有人过世,朝廷追赠其为礼部尚书,以彰显荣耀。
这杨家老家虽在鄞县,不过因为家业实在鼎盛,所以族中子弟大多迁去了北京,老宅那儿虽然有人守着,却不太跟地方上的人打交道,便是本县县令拜访,一般都会吃闭门羹,知府大人上任,也是要去杨家走一遭的。
料不到,邓举人居然跟杨家的人也有书信往来。
老太公目中透着炙热,禁不住道:“邓贤侄交游广阔,钦佩啊。”
邓举人呵呵一笑:“哪里,哪里,其实都是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淡如水,没什么稀奇的。”
他在这里,仿佛永远都是焦点,叶春秋禁不住想,这家伙应当是属灯泡的,卧槽,还自发光啊。
不过……他懒得理这家伙,来这里不是为了喝茶?
叶春秋端起仆役递来的茶,正待要呷一口,却见邓举人发现了这个举动,含笑道:“春秋贤侄……”
“啊……”叶春秋抬头,不料这位高高在上,和无数牛逼人物打交道的邓大举人居然会关注到自己这个小小的童生。
邓举人道:“这茶乃是我自杭州带来的美人舌,是初春时节,请那未出阁的少女上山,将舌尖采下来的,几经烘制殊为不易,所以这茶唯有在七分热的时候下口,方能体会到这浓香,你莫要心急着吃,再等一等。”
邓举人说罢,顿了一下,才似笑非笑地接着道:“春秋第一次吃这样的茶,不懂的细品也是无妨,不知者不怪。”
脸上是满满嘲讽……
隔壁的三叔叶柏本来也要端起茶来喝,一听这么说,顿时露出一点儿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惭愧,连忙不露声色的把茶轻轻放下,假装自己不曾有过这样的举动。
叶春秋哦了一句,还是轻抿了一口,其实茶水入口倒还不错,挺香的,叶春秋不由道:“我看着八分热喝着也挺好。”
邓举人愕然了一下,恨不得想骂一句,我从未见过如此粗鄙之人,却碍着这么多人在,不好发作。
二叔在一旁不冷不热地添了一句:“春秋,你要晓规矩,你是读书人了,已经参加了院试,说不准等放了榜来,你便有了功名,将来要向邓世叔请教的地方多的呢,能认识邓世叔,是你的福气,将来保管让你受益匪浅,你怎么可以这样跟邓世叔说话,邓世叔都不嫌你是庶子……”
说到庶子两个字,一旁的叶景,脸色顿时一沉,有点忍耐不住了。
叶春秋晓得二叔的意思,他抬高邓举人,想在老太公面前露露脸而已,更何况,借着邓举人之口,好坐实自己庶子的身份。
对这个二叔,叶春秋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非要说,那也大抵只能来一句贱人就是矫情而已。
叶春秋含笑道:“不是春秋无礼,实在是春秋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没有吃过什么好茶,其实莫说好茶,在这家里便是连饭也吃不饱呢,平时都是吃厨里的残羹冷炙……”
话一出口,二叔的脸色就变了,叶春秋这是揭他的底啊。
果然叶太公一脸狐疑,觉得不可思议。
叶松连忙道:“谁说的,倒像是家里有谁薄待了你,你……真是没出息,我是你二叔,你这样和我说话?你还妄称自己是读书人,你平时读的书都去了哪里,我固然晓得你中了县试、府试案首,这一次院试,怕是一个秀才也是稳稳当当了,可是学问再好,品行败坏又有什么用?”
他一下子把所有的矛盾都推到了叶春秋的身上。
在他心里,叶春秋毕竟后生晚辈,自己是他的叔叔,只要咬死了这个身份,叶春秋如何辩解都是理亏。
叶春秋只是冷冷一笑,不想理他。两世为人,自己可没有逆来顺受的习惯。
却听邓举人突然道:“秀才?春秋中不了秀才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春秋中不了秀才?
老太公也是愣了一下,有些不悦了,他觉得邓举人有点乌鸦嘴。
便是三叔,虽然对叶春秋也是淡淡的,可毕竟叶春秋也是自己的侄子,叶春秋有了功名,自己也能沾点光,现在都还没放榜,你一个外人胡说什么。
邓举人看着叶春秋,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才道:“邓某本来有些话是不该说的,不过方才春秋顶撞他二叔,这就有些不知礼数了。好罢,我还是说了罢。我在宁波那儿也有几个朋友,这几日虽在奉化小住,却也与他们略有书信往来……”
第五十五章:言之凿凿
说到此处,邓举人故意的顿了顿。
他还是很有公信力的,现在他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老太公已经有点惊慌失措了。
这一次考试,除了叶春秋,其余的子弟都已经铩羽而归,老太公可是把希望都放在了叶春秋的身上,因为按理来说,府试的案首一般院试即便不能名列前茅,可是几乎是必定上榜,也就是说,至不济叶春秋也能落一个秀才功名,现在邓举人一语惊人,让他不禁心乱如麻。
邓举人继续道:“宁波那儿的几个朋友都是官面上的人物,消息都是灵通,断然不会有错,他们修书来便提及了此事,说是春秋在宁波行为不检,何提学深恶之,几次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春秋,何提学都是无动于衷,甚至面露憎厌之色。前几日阅卷时,更曾和幕友们谈论学政的事,说是读书人学问乃是其次,而德行却最是紧要,这一次,何提学正打算严办一批放浪形骸的生员以及童生,此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宁波上下的生员,哪个不晓得?”
听完这些,叶家人慌了。
老太公顿时感觉胸口堵得慌,叶景也有些失措,甚至茫然,不由道:“我家春秋,怎么就行为不检,这是谁说的?”
邓举人面露得意洋洋之色:“还有消息说,何提学曾提及,说是现在的读书人不知天高地厚,甚至惹上官司,四处招摇,自以为自己有一点学问就目中无人;这样的童生,理应压一压,过十年再考。”
十年……
邓举人说得可是有鼻子有眼,让叶景手中抱着的茶盏没有拿稳,噗通一下便落了地,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叶春秋也有点傻眼了,自己在宁波可是乖巧得很,怎么就德行不好了?何况自己和何提学素不相识,他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因为赵同知,还是……
邓举人谈笑风生的样子,又呷了口茶,口齿间感受着茶香,徐徐又道:“何提学放出这些话,难道不是明摆着吗?春秋这一次是必定落榜了,春秋啊,我辈人读书,可不只是为了求取功名,更重要的是在于修德,你年纪轻,若是有错,就应当改之,尤其是在这家里头,对待自己的长辈,断不可出言顶撞,否则何提学容不得你,其他人能容得下你吗?我是过来人,有些事怎会不知呢,想当初我考举人的时候,曾去拜访王公……王公你晓得吧?那可是你们宁波最大名鼎鼎的人物,成化十七年辛丑科进士第一人,状元及第,此后更为帝师,恩荣望外,如今赐南京吏部尚书,何其尊贵,当初他在任南京翰林侍讲的时候,我便与浙江诸生前去拜谒,他便教导我们,读书人要做璞玉,朴实而无华,光华内敛其中,万万不可读了一些书,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这一次你栽了跟头,不要紧,从今往后,却要三省其身……”
他絮絮叨叨的,又说起了自己的牛逼事迹,可是这时候,却是无人有心思听了。
老太公心乱如麻。
叶景浑身颤抖。
叶春秋也有些错愕。
二叔叶松乍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先有些不信,可是邓举人说得如此肯定,心里顿时一阵狂喜,他一直都在烦恼叶春秋的问题,虽然自己坐实了叶春秋庶子的身份,可若是人家考中秀才,这一旦有了功名,在家中的话语权自然就不轻了,将来自己在家中的地位还稳固吗?
可是如今,真是天助我也啊。
叶松借机板起脸来,厉声道:“春秋,你……你……你的大父将今年的期望都放在了你的身上,你肚子里有一些墨水,这是实情,可是怎么能在宁波胡闹,以至于连提学大人都嫌恶了呢?你不在乎名声,可是叶家还在乎,你真是荒唐至极,从此以后,咱们叶家人还怎么做人?”
叶松一通训斥,偷偷去看老太公,只见老太公已是气得面色发青,浑身抖得厉害。
是啊,功名没了事小,可是连何提学都放出这些话来,到时候满城皆知,谁不晓得叶家没有家教。
叶松趁机继续道:“你虽是庶子,却也是叶家的子孙,如今祖宗蒙羞,你可知耻吗?”
叶景脸色很差,却还是不甘心:“邓举人不会是弄错了吧。”
叶松却差点跳起来:“吓,邓举人什么身份,他交游何其广阔,怎么会弄错?”
叶景咬着牙道:“我就是不信我家春秋……我家春秋……”
他不辩护还好,一辩护反而给了叶松口实,叶松厉声道:“大兄,你是我的兄长,本来有些话,我不该说,可是今日到了这个份上,还是不吐不快为好,这春秋,根本就是个野孩子,当初你带着那绣娘走的时候,那绣娘可是庄户的女儿,贫贱的女子能是什么德行?我说句难听的话,也就是大兄被她蒙蔽,谁知她是个什么残花败柳,这孩子是不是咱们叶家的,还是两说的事,况且大兄自带他回了叶家,这宅子里发生了多少事,从前他打了我家辰良倒也罢了,如今还使咱们叶家蒙羞,咱们叶家诗书传家,子弟之中愚钝的有,考不中功名倒也罢了,却从来不曾听说德行败坏的,现在倒好,咱们的恶名算是传去了宁波,往后还怎么做人?依着我看,春秋有辱门楣,就是个丧门星,我不过对他稍事惩戒,也是为了咱们叶家好,大兄却这样袒护他,难道那绣娘就是大兄的命根子,当初为了她,大兄连这个家都不要了,如今为了春秋,就连叶家的脸也都可以丢了?”
他这是趁热打铁,反正叶春秋的前程是没了,有学问又如何,一旦坏了名声,连提学都嫌恶他,往后怕也难有什么出息,考不中秀才,将来他就是个不值一钱的庶子。
叶景脸色一沉,已是火起,说自己儿子没出息倒也罢了,居然还怀疑叶春秋是野种,素来不喜与人争的他,此刻眼眶也发红起来。
第五十六章:为何状告本官
邓举人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眼角的余光却只是去看老太公,这老太公似乎是心绞得厉害,却是无人关注他身上,邓举人一副看好戏的架势,不忘阴阳怪气地加一句:“叶兄,算了,谁家没有几个不肖子弟,为这样的人动气不值当,这狗肉终于是上不了宴席的。”
他说话时,浓浓的讽刺味道很明显。
本来他对叶春秋还有一点忌惮,毕竟是府试案首嘛,将来说不准是要做秀才的,好歹年轻轻的就有功名在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可是宁波那儿的流言蜚语传来,他就不再把叶景父子放在眼里了,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叶景:“叶兄,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当年好歹也是个秀才,怎么就和一个贱妇……”
“贱人!”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众人愕然一下,朝着声源看去。
这一番吵闹,老太爷已经怫然不悦了,一方面是担心叶春秋院试的事,另一方面是邓举人说话有些太过,即便他不喜欢叶春秋的娘,可也不代表他喜欢自己孙儿的母亲被人称作是‘贱妇’,听到有人骂贱人,他侧目看去,不是叶春秋是谁?
叶春秋只是骂了一句,然后却是故作平静,低头去喝茶。
可他心里早已经翻江倒海,就算中不了秀才,可是这个邓举人,实在讨厌,若不是自己年纪小,又碍着这么多人的面,叶春秋只怕早就掀翻桌子了。
好在他两世为人的年纪毕竟没有活在狗身上,他心里自然知道,过激的举动于事无补。
不过……这个邓举人确实是个贱人。
邓举人暴怒啊,堂堂举人,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厉声道:“你骂谁?”
叶春秋喝了口茶,抿抿嘴,这茶味道不错,不过坐在这里的一些人却是大煞风景。
固然知道自己地位尴尬,可是叶春秋平时也还算努力,因为他知道,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只有自己。
可是这并不代表自己软弱可欺,他能体谅到自己父亲的愤怒,也能体谅到祖父的犹豫,还有那三叔,虽然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过看得出来,他对这邓举人也有点恼火。
叶春秋一字一句道:“骂的就是你。”
“你……你……”邓举人想不到叶春秋居然如此‘野蛮’,他手指叶春秋,气得浑身颤抖:“再骂一句。”
叶春秋站起来,他看出堂中有人想制止他,却是毫不犹豫地道:“贱人!”
“春秋,你荒唐,邓举人是我们叶家的贵客。”叶松暴怒。
叶老太公也皱起眉头,觉得邓举人虽然放肆了一些,可是春秋终究还是……
邓举人暴跳如雷,大叫道:“哈哈,哈哈……你竟敢羞辱我……”他完全忘了自己方才是如何吊打叶春秋:“你一个小小的府试童生,居然敢咒骂我……”
说到这儿,外头却有门子探头探脑,看到里头闹起来,不禁咋舌,正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邓举人气急败坏地继续道:“你真是胆大包天,我乃浙江省举人,你不过是一个庶子,哼,你这是有辱斯文,我只需一封状纸送到衙里,便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已是**裸的威胁了。
他放下了狠话,眼里血红,显是不打算善罢甘休。
不过这些话还是颇有效果的,他毕竟是有功名的举人,而叶春秋固然过了府试,终究还只是一个小小童生,真要去告,就算官府不治罪,也足以坏了叶春秋的名声,叶春秋的前途只怕要完了。
老太公有些慌了,连忙起身道:“邓贤侄,孩子不懂事……”
本来老太公以为有情面可讲,可是暴怒中的邓举人却是一点余地都没有,见老太公巍巍颤颤的上前,他一把将老太公推开,恶狠狠地狞笑道:“有什么好说的,似这样德行败坏的少年,我是从未见过,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过也,我不但要告他有辱斯文,还要告他父亲管教不当,告他的老师坏人心术,否则怎会教出这样的斯文败类,现在怕了是吗?哼,咱们走着瞧,我这就去衙里……”
他拂袖就要走,老太公却是被他推着打了个踉跄。
其实这邓举人哪里把叶家放在过眼里,本来他在杭州结识了叶松,见叶松用了心思的巴结他,反正也是闲着,得了叶松邀请,便索性来这乡下地方散散心,这叶家的人,他是从未放在心上的,权当是任自己打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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