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乏地进了里屋。事情要来都是一齐来的。她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地想一想。本来,拆迁确实是件大好事,可是,对于她的小店,她全家的生活,她的已经步入正轨的生意,无疑又是一番大折腾。一切又要重新起步了。——怎么办?她是一只小小的蚂蚁,撼不动已经启动的巨大的车轮。她知道,虽然政府的人今天只是来听听下面的意见,只是吹吹风,但明摆着,拆迁已经是定局了,是早晚的事情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得赶快想一个应付变局的办法。
——那么,嫁人,是不是就是那个以不变应万变的最好的办法呢?嫁人,是不是在这样的动荡中,就显得更加迫在眉睫了?她嫁了人,她们母女三人是不是就有了一些依靠和保障呢?
晚上,志红已经回家去了,两个孩子正在里屋写作业,阿美一个人在店里坐着。不知为什么,她看着自己的小店,装潢还显得新鲜的小店,就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儿时穿过的小衣物一样,心里涌起了那么多的喜爱和不舍,甜蜜和酸楚。它们在不远的将来,就要被那隆隆作响的推土机,碾到履带之下吗?它们就要变成破碎的瓦砾和陈旧的砖块吗?是的,不仅是自己的小店,在不远的将来,整条街,自己待了这么多年的工农街,这熟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了啊。——可是她有什么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在生活的推土机之下,她自己不就像那些破碎的瓦砾和陈旧的砖块吗?她唯一能做的,不就是尽快适应这些变化,跟上时代的步伐吗?——这样的时代,真是变化比计划更快呀,让人总是担心跟不上趟呀,让人的心总是焦虑着,没有底呀。但是,不管怎样,经历了这些风雨,这些磨难,她阿美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生活已经教给了她一个信念,那就是:天无绝人之路。
正这么胡乱地想着心事,一个人影忽然在店门外闪了一下,又闪了出去。阿美一晃眼,并没有看见什么人,纳闷着。就在这时,那个人影又闪回来了,站在店门口,看着自己,不说话,也不动。阿美定定眼,血一下子就涌到了脑袋上。原来,店门口立着的是赵书记,多日不见的赵书记!
乍一看,赵书记像是老了十岁。脸颊瘪了,眉头上紧锁着一道刀刻似的皱纹,像要把他的脸一分为二地劈开来一样。阿美感到他变化最大的地方还是他的那双不大的眼睛。从前,他的眼睛后面好像还藏着一双眼睛,炯炯得让人不敢逼视,现在他眼里的光散了,淡了,模糊了,好像起了一层大雾似的。阿美的鼻子忍不住一酸。她正要把他让进店里,赵书记开口了,他的声音似乎也变了,低沉的,喑哑的,却是不容置疑的:“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几句话!”
阿美跟着他走出来,站在离门口几步远的阴影中。两人对看着,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要走了,去深圳,我有一个战友在那里开了一个公司,我去那里帮他做点事情。”
“你,你的工作不要了?”
“我办了留职停薪的手续。”
“留——职——停——薪?这个,是什么意思呀?——你真的想好了吗?”
赵书记不说话了。他低下头来,一直没有说话。等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神态已经非常镇定了。他低缓地说:“我知道,留职停薪,现在还是个新政策,也不知道将来的前景怎样,到底能不能落实,会不会有什么变化,而且,那些去南方闯荡的人,都是一些年轻人,所以像我这种年龄的出去了,恐怕真是凶多吉少——”
阿美连忙打断他:“你不要乱说,好歹你是做过领导的人,有经验,有能力——”
赵书记淡淡地笑了一下:“反正,说这些都没用了,我已经决定了,非走不可了。我来,就是向你告辞的。——你别说,什么都别说,那些事,我都知道的,我对不起你!”
“不,不,不是这样的——,是我,我,对不起你!”阿美说着,泪光一闪,哽咽了一下。
“唉——,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娶你。”
那一瞬间,阿美感到,天,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地,也“哗”的一声,在向后退,一直退,没有底似的退。天,无限的远,地,无穷的遥,而天地之间的人,是那么的无依无靠,那么的小。“如果有来世”,怎么会有呢?没有的。来世,就像这无穷的天地一样,遥远得连想一想也觉得有无尽的疲惫。今生今世的相逢,已经是千回万转的机缘了,纵是这样的难得,结果依然还是无缘,那么来世呢,来世还不知道我们将要轮回在哪一个时空,成为哪一种尘埃呢,来世,也许连面对面的机缘都无法奢求了,那么,又怎么还能期望携手呢?阿美的眼睛湿润了,模糊了。两人都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再说话。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只全身黑油油的大猫,从他们的脚底下悄无声息地慢慢踱步而行,肩胛骨突兀地耸立着,一副矜持而孤独的样子。走了几步,它回过头来,睁着一双绿幽幽的圆眼睛,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冲两人“咪”地叫了一声。空气在那种纤细而鬼魅的声音里震颤了一下。然后,那只大黑猫就慢慢地转过头去,慢慢地走远了,直到和夜色融为一体。
“好了,阿美,我们就在这儿告别吧。你平时要开心点,自己照顾好自己。”不知过了多久,赵书记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握住了阿美的手,在她的手上猛地一用力,可是只一瞬间,他就放开了。阿美手上的痛感还没消散,赵书记已经转过身,大踏步地走了。他甚至没有听她讲一句告别和祝福的话。他那宽宽的背影在夜色中看起来就像一只孤独的大鸟。
“老赵——”阿美的心里翻腾着那么多的嘱咐的话语,可是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也成为夜色的一部分。她一直站在夜风中。她的心就像空屋里一只寂寞的风铃,一阵风过后,在自己细碎的叮当中,回响。那响,也只有自己听。
阿美被打的事情,林雪原其实已经知道了。她生病,他也知道。连她为什么被打,为什么生病,他其实全都知道了。他要是不知道,那才好呢。他也希望自己不知道。可是,上天还是让他知道了。所以,这些天来,他就没去找阿美。他的心里有阴影。他要好好地想一想。独自一人想一想。
唉,那一天,上天为什么要让他在路上遇到了阿美的邻居潘阿姨呢?遇上了就遇上了,可是为什么他们又在一起谈到了阿美呢?谈了就谈了,为什么那些话就在自己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一丛肆虐的恣意的野草呢?
再说,潘阿姨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她是不是在嫉妒阿美?她是不是在信口开河?
可是,她的话又不似那么刻薄。她的态度甚至是躲躲闪闪的,她的话甚至也是吞吞吐吐的。她好像并不想多说什么。是她的态度和语气激起了自己的好奇,在自己穷追不舍的询问下,那个伶牙俐齿的上海女人,才说了一些情况的。她的唇齿翻动着:哎呀,我这人平时最恨那些小市民了,最恨在背后议论别人的人了,你干吗要问我呢?不过,你是个大知识分子,你有水平,你能看得清问题的,那我就告诉你一点吧,你听了就过了,不要放在心上呀。她说了这些铺垫的话后,语气就顺了一点。她把赵书记的老婆在阿美的店里大闹一场的事情说了,随后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阿美是“小街西施”嘛,又是寡妇,喜欢她的男人当然就多些,关于她的流言当然就丰富些。阿美人也热情,爱帮人,别人当然也就爱帮她了,不然的话,她一个寡妇家,怎么能把服装店开起来呢?怎么能把生意做得那么旺呢?这说明阿美能干呀。她还说,那个女人打了阿美,可是你不知道她长得有多丑呀,简直吓人呀,说真话,哪个男人讨了这样的老婆都要出轨呀,不要说结婚的男人了,阿美这样的,连没结婚的小伙子都喜欢她呢,帮她家灌液化气呀,帮她家干活呀,连她店里的执照都有人帮她办呢,漂亮女人嘛,到哪里都好办事呀,这是人家阿美的本事嘛,我就不眼红。潘阿姨还说呢,人家都说阿美命薄,可是我觉得她真有福气啊,要不。她怎么认识了你这个大知识分子呢。你和阿美早点结婚吧,早点结婚就好了,这些流言飞语自然就消失了,你们结婚了,我们这些邻居也可以沾沾光了,我这个人嘛,就是特别崇拜有学问的人,到时候,我们有事向你请教的时候,你可不要嫌烦呀……
潘阿姨还说了一些话。她的这些话不知道是站在哪一边说的,不知道是为阿美说的,还是为林雪原说的。林雪原也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来。他只知道,在和这个上海女人道别的时候,自己甚至还真诚地谢了她。可是,潘阿姨的这些话是不能琢磨的,一琢磨,心里就像放了许多颗尖锐的石子,在磨,在一刻不停地磨。
这些天来,林雪原一直在想着潘阿姨的话。阿美病了,可是她是因为那样的事情得病的,自己也不好在这时候去打搅她。上一刻,他还在想,阿美不是那样的人啊,我要相信自己的眼光,看看吧,这间屋子都是阿美给重新布置的,她对自己不错呀,跟她交往这么长时间,她一直都是文静的,甚至还有腼腆,害羞,她怎么可能有那些脏事呢?
这明明是人家往她身上泼的脏水嘛,我怎么能相信别人那些无中生有的流言呢?下一刻,他又想,她毕竟是个小街的女人呀,她的生活里都是小街上那些一地鸡毛的事情呀,自己跟她结婚,能不能适应呢?她对人那么热情,心肠又那么软,是不是也容易引起一些纠缠呢?
他想到了自己和阿美的那些交往和亲热,他心里的天平又向阿美这一边偏去了。毫无疑问,这样的女人是自己爱的,深爱的。她唤醒了一个男人冬眠了那么久的热情。那就还管他什么呢?!爱,这一点,总是无可辩驳的。扪心自问,他就是想早一点娶她,想早一点正大光明地搂着她睡觉的。这还有什么疑问呢?可是,她……似乎在那一件事上,也是很开通的,比自己还开通。她曾经在他的面前,主动宽衣解带……可是,这又有什么?这不正好说明她爱自己,她愿意把一切都交付给自己吗?
天哪,我是怎么啦?我的头脑里怎么突然爬进了这些可怕的毒蛇呢?我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委琐,这么小心眼儿了?噢,不,不,我不能这么乱想下去了。等阿美的病好之后,我要和阿美面对面地好好谈一谈,什么都谈谈。不管怎么样,爱一个人,就一定要相信她。爱,就应该是信任,是包容。林雪原这么想着,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初秋的时节,是A市最美丽的季节。天高云淡,风清爽得好似是从天堂里吹下来的一样,太阳也是过滤了的,纯净得好像是颤动的蝉翼。古老的城市,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肌理,都像被大自然的温柔之手擦洗了一遍,鲜亮的,温和的,闪着润泽的光芒。人的眼睛也像被擦洗过的一样,一下子看清了那么多的色彩,分辨出那么多的细微的层次。初秋,万物在呈现,在丰盈,在沉淀,在摇曳。人呢,从灰蒙蒙的生活中抬起头来,鼻翼张开着,心胸舒展着,满眼的明净,满心的豁达。
菱湖公园,是A市最大的公园,公园以大片大片的荷叶和荷花闻名。那些连绵的荷叶像一层层绿色的波浪,一直铺到视线的尽头。湖上建着九曲桥、长廊和古亭,都有不少的年头了,朱红的油漆已经斑驳,但木头上的雕花依然精致、繁复,显出一种古朴而端正的气度。湖边种着不少蓊郁的柳树,榆树,槐树,树下砌了一些简易的石凳。一对中年男女正并肩坐在一张石凳上。他们的身体靠在一起,男人伸手搂住了女人的腰。那是阿美和林雪原。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坐在一起。第一次在公园约会。
他们在一起商谈着将来。
噢,将来?——阿美这么想的时候,一束秋阳正跳动着无数的光斑,从湖面斜射过来。那束光刺着她的眼睛,让她感到似乎有无数金色的蝴蝶,在她的眼前一起飞舞。那些金色的翅膀的扇动让她有一种既温暖又迷糊的感觉。她不禁眯了一下眼睛,将头靠在林雪原的肩膀上。她将头不经意地转向了一边。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个人,一个高大的熟悉的身影。不,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女人正依偎在他的身边,她的手插在他的臂弯里,他们低着头,正喁喁低语地向这边走来。
阿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怎么会这么巧呢?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呢?要不要打个招呼呢?
阿美姐,阿美姐,这三个字像音乐一样,在耳边轻轻地回响了起来。
就在这时,那个高大的年轻的男人也看到了她。他停下了脚步。
可是,可是,你的脸为什么要涨得这么红呢?那一刻,阿美不禁问起了自己。
责任编辑 赵兰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