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愣愣地又数了一遍,手指有些颤抖了。这算是一份大礼了,完全是没有想到的大礼了。太大了。阿美知道,单位给困难职工发的补助,一般只有十块钱左右,最多也就是二三十块钱的样子,可这次他们给了她整整一百!难怪他刚才要强调“特批”这两个字呢。还有那么些年货呢,比往年老沈带回家的都要多得多,算起来,也得有好几十块钱吧。这真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一件事了。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琢磨起这件事来。
当然,这一定是他的主意!这个黑脸膛小眼睛宽肩膀浑身干脆利落的男人,她又看到了他。她本来以为这个男人就像煤一样地被她埋葬在记忆深处了。她和他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彻底结束了,可是这会儿他又来了,他撩起了那些记忆,那些让人不想回望的记忆。她恨他吗?当然,那是夹杂着屈辱的仇恨。可是,刚才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恨为什么就变得暧昧了,复杂了,似乎渗进了一点别的什么呢?阿美搞不懂自己。当那个身披军大衣的男人出现在眼前时,她的心为什么要激烈地跳起来呢?她怎么觉得那个男人并不是自己想象当中的那么令人厌恶呢?她怎么从他的神情中分明感到了他对自己的喜欢、关切和一种实实在在的歉意呢?他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流氓吗?他不是一个曾经对她图谋不轨过的恶棍吗?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又不像一个流氓和恶棍了呢?她是应该恨他的,可是这恨怎么突然变得软了,弱了,甚至成了一种——想念了呢?
天哪?!你疯了!想念?你怎么能想念一个欺负过你的男人?!阿美觉得自己的脑子像爬进了一条蛇那样,充满了不可预料的恐惧。她命令自己不能再纠缠下去了。她起身将那两袋沉重的东西,一瘸一拐地提到厨房里,又把那个红包放在柜子里锁起来,然后她在水池里用冰冷的自来水洗了手,洗了脸,重新坐到缝纫机旁。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还在那里摇荡着,像水波一样地荡着,像飞絮那样地飘着。她放不下它,只能暂时不理睬它。
阿美哗哗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可是踩着,踩着,她就觉得自己的前胸在慢慢地发热。那里有不断鼓胀的感觉,一起一伏的,像越涌越高的潮汐……最后,一个男人的面貌终于无可匹敌地升上来了,占据了她的脑海。阿美的呼吸紧迫起来。她扔下了手中正在做的衣裳,忍不住再次打开了柜子,将红包里的钱取出来,一张一张地又看了一遍,还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崭新的钱,崭新的气味啊。她把钱小心地锁好,又跑到厨房里,打开了墙角边的蛇皮袋,把刚才放进去的那些年货又一一查看了一遍。这些东西奇怪了,好像不是一般的东西了,好像抹上了一层蜡制的光芒了,它们有了一点特别的含义了。这些东西代表着什么呢?是他的道歉吗?是他的愧疚吗?是他的问候吗?是他的关心吗?是他的思念吗?——总之,应该是代表着一些好意的,诚意的。阿美忍不住用手将它们又挨个地摸了一遍。实实在在的东西,实实在在的补偿。呼——一口积攒多时的郁气从心里吐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心情明亮了好多。再想恨,那恨已经成一块糖稀了,遇到热气,软了,化了,黏糊糊的,弄不清爽了。
她摸到了那半只新鲜的猪腿。漂亮的猪腿。瘦多,肥少,皮薄,月琴一样似乎能弹奏起来的猪腿。正是她需要的。对,她现在就把它腌起来。她要把它制成美味的腊肉。想到这,她的嘴巴里似乎已经尝到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味道了。是的,这个家虽然失去了男人,但日子还得过的,好好地过的。
阿美说干就干。她系上一条围裙,戴上两只套袖,将放在灶台下的一只腌菜缸拖出来,洗干净,又拖到大门口晾晒着。对面的苏大姐家前面有一方凹进去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这会儿叶子早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苏大姐正坐在树下,穿一双黑色的高筒胶靴,系一条黑色的橡胶围裙,挽着两只袖子,露出冻得通红的双手,正在一只大大的木盆里,洗着堆成了小山包似的大白菜。
“阿美,你又熬夜了吧?我看你这些天没养好。做裁缝太辛苦了,不如干脆卖衣服算了。我有个侄子,前一阵就开了一家服装店,人家不做衣服,都是从广州、武汉直接进的成衣,听说卖得很好的。”苏大姐的大嗓门隔一条小街听起来还是那么响亮。
“我也这么想过的,可是,我没——”阿美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喊:“阿美,我的衣服做好了吧?我等着要穿呢。”阿美看到粮店的朱阿姨带着两个邻居过来取衣了,她连忙冲苏大姐打了声招呼,就急急地进了里屋。
朱阿姨一边试衣,一边乜斜着阿美:“阿美,你的桃花运不赖嘛,听我妹妹说,她要给你介绍一个好男人呢。”
阿美平时就觉得朱阿姨的一张嘴像刺猬的毛一样,四处张着,见谁都要刺一下,挺讨嫌的,偏偏她这人爱管闲事,爱凑热闹,什么事情她都喜欢插一杠子,你想躲还躲不了。见她当着别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阿美心里有气,还不好顶真发火,只得有些难堪地说:“那都是说着玩的话,你还当真呀?”
“什么说着玩的?我妹妹可是把你的事情都放在心上,听说她已经帮你物色到了呢。”
那两个邻居立刻接口道:“阿美,你还对我们隐瞒什么呀?这找对象又不是丢人的事,再说,到时候你还不是要请我们大家吃喜糖的。”
听了这越说越离谱的话,阿美急了,她分辩道:“瞧你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是哪有的事呀?纯粹是一句玩笑嘛。朱阿姨的一张嘴你们还不知道啊?”
“耶,我的嘴怎么啦?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再说,这正大光明地介绍对象有什么难为情的?这又不是什么偷鸡摸狗地乱搞!”朱阿姨把眉毛挑起来地大声说。
那两个邻居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再说,阿美就更不好意思了,我们不说了,不说了。”
瞧着她们那暧昧的笑容,阿美气得真想跟她们翻脸。不过,这些人既是她的邻居,又是她的顾客,她能说什么?只有忍着呗。
试好衣服,付了手工费后,她们就勾肩搭背地,嬉笑着出了阿美的家。她们走出几步,阿美就听到“阿美……”“是不是真的呀?”零零碎碎的议论,窃笑。阿美的心里像飞进了几只苍蝇一样,她恨不得拿缝衣针把这些女人的碎嘴给缝上。再一想,又灰心了。唉,随它去吧,人生在世,哪有不在背后被人说的人?又哪有不在背后说人的人?何况自己还是个寡妇,闭着眼睛塞着耳朵都能想象得出来那些嚼蛆一样的议论。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她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那天夜里,刮着呼啸的北风,好像要把房顶上的瓦都揭去一样。阿美叫两个女儿一人灌一只热水袋,早早地上床睡觉了。她自己呢,依然坐在灯下车衣裳。脚上虽套了双老棉鞋,但还是冻得铁硬的,手也僵硬得伸不直。她不时要跺跺脚,哈哈气。
只有风声像哨子那样地呼叫着,传到耳朵里,鬼哭狼嚎一样,感觉自己的家像是荒郊野岭上的一只小棚子,孤独的,摇晃的。这样的天气,恐怕连流浪的狗和猫都蜷缩到什么避风的角落里了。一街的人,恐怕也都盖着厚厚的棉被进入梦乡了。阿美头上的灯,发着单薄的光,黄晕晕昏沉沉的,在这样的冬夜里,好似一片叶子孤单地漂浮在无边的大片水上。
就在这时,她听到房门外传来细细碎碎的叩门声。起先没在意,仔细听听,那叩门声时断时续的,不像是风声。她骇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这样的深夜会有谁来敲她的房门呢?她按着自己的胸口,侧耳听着。是的,是的,是一下一下敲击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喉头像被什么人一下子封住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儿,再侧耳听听,好像又没有什么声音了。阿美想,这么大的风声,一定是我听错了吧?她再一次竖起耳朵认真听了听,好在接下来果真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了。阿美揉揉发涩的眼睛,在灯下继续苦熬着。心也就慢慢定了下来。熬到眼皮打架的时候,她才打着哈欠,泡泡脚,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阿美已经忘了昨夜的事情,她照常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硬撑着起了床。天,依然是清冷清冷的,手脚冻得都有些不听使唤了。忙活了一阵后,她打开大门,惊讶地发现,在朦胧的微光中,一筐木炭赫然停靠在自己的家门口!阿美一下子想起了昨夜的敲门声。那么,昨夜,是真的有人来过了?会是谁呢?又是谁会这样偷偷摸摸地给她送来一筐木炭呢?他有什么企图?还是有什么顾虑呢?
平静地过了两天,没再发生什么事情了,一切都照旧。阿美看着这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筐木炭,虽有点纳闷,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到了晚上,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用了多年的旧火盆,收拾干净后,生了一盆旺旺的炭火。家里一下子变得像襁褓一样,暖暖的,温馨的。两个孩子问起来,阿美就遮遮掩掩地说,是别人送的。小英自作聪明地接口道,爸爸的单位真不错啊,发什么东西都还记着我们。阿美听了,支吾着没有答话。等大英小英晚上做作业的时候,阿美就把火盆移到她们的脚下。两人兴奋得很,吵着将山芋放在炭火里埋了,等不及山芋完全烤熟,就撕着热气腾腾的烘山芋吃。那呼呼的热气熏到她们的脸上,熏得她们幸福得像两只可爱的大熊猫似的。阿美看着这两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心里充满了说不出来的爱怜。等姐妹俩睡觉以后,火盆里只剩下几星微弱的红光了,阿美用炭灰将火星小心地埋好,又把两个女儿的棉鞋靠在火盆旁,就着那么点剩余的热气烘烤着。因为一盆炭火,冬夜似乎一下子贴近了好多,温暖了好多。
过了几天,那轻轻的敲门声又骤然在深夜响起来。还是那么迟疑的小心的声音,一下一下地。阿美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一定还是那个送木炭的人!这次他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她迅速地让自己镇定下来,是的,既然是人,不是鬼,而且还是个送东西给她的人,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就算他对她有什么不良的企图,那也没什么好怕的。这一条街的房子都是连成一片的,万一有什么事情喊一嗓子的话,这人就算有飞檐走壁的本领,那也是插翅难逃的。这么一想,阿美猛地拉开了房门。外面的寒气呼的一声就把她从头到脚包围了起来。
清冷的寒夜里,一个穿着军大衣、戴着有护耳的棉帽的男人正愣愣地看着她。他的手还来不及放下来,脸上是一副没有准备的吃惊的表情。他恐怕没有想到,阿美会连问都不问,就一下子把房门打开来。
房间的灯光飘过来,飘到他的脸上。是赵书记!
其实阿美在打开门见到那个男人的一瞬间,就已明白,那人是赵书记了。她根本不用看他的脸。她之所以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是在心里盘算着该不该放他进来。
男人不说话,只是拿一种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她。外面的北风冰寒刺骨。阿美终于转过身去,进了房间,她没有关门,门依然在她的身后洞开着。得到这样的默许,男人也就跟了进来,他反身把门插好。阿美看着,也没说话。她径直走到里屋,把里面的房门给带上了。她家除了这间改作缝纫店的堂屋外,还有两间用木板隔开的卧室,她和丈夫睡在外面大一点的房间,大英小英睡在里面的小屋,紧挨着厨房。这会儿,两个女儿都已睡得死沉,阿美和赵书记就坐在堂屋里,一个被门隔起来的封闭的安静的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但那紧张到底还是像烟雾一样,在慢慢地消散开来。两人对坐着。赵书记一反平日的爽快、利落,显得非常地拘谨,神情中还掩藏着一些难堪。他有些迟疑地把棉帽脱了,放在手上不自然地拿捏着,一只腿不自主地抖动着。不知为什么,阿美在他的面前突然有了一种腰杆挺直的感觉。她开门见山地说:“赵书记,前几天,那筐炭是你送的吧?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赵书记连话也说得有些结巴了:“不要叫赵书记,叫老赵,老赵……是这样的,那件事情,过去的事情,我心里一直很内疚的,其实,我并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喜欢你,真的喜欢——”
阿美打断他:“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它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我是专门来向你道歉的。”
阿美低下头来。她看到他那冻得通红的大手将那顶半旧的帽子捏在手上,不安地捻来捻去。她看得懂的,那是一个男人抱歉而害羞的心意。那一刻,她的心彻底地软了。她原谅了他。
赵书记见阿美低着头不说话,知道她的心思被说动了。事情发展得如此顺利,超乎他的预料,他的勇气一下子鼓了起来。他眼睛里的光像大水一样地漫过来,好像要把阿美淹没起来:“阿美,你不知道吧,我——想你,太想了。我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不是一个共产党的好干部,但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对其他女人这样好过,我好歹也是个单位的领导,我知道自己身份的。说实话,我连对自己的老婆都没有这么好过……”
“哎呀,你说这些干什么?”阿美听着这些“骇人听闻”的话,脸红了,心如鹿撞。这样的话,火辣辣的,甜蜜蜜的,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连老沈过去都没有跟她说过的。这样的话,又是每一个女人都爱听的。不过,她还是有些犹豫:他会不会是在哄她、骗她呢?
“阿美,你长得好漂亮啊,难怪人家都说你是‘小街西施’呢,你能不能让我再——再亲你一下?”
赵书记见阿美低着头,胸脯渐渐起伏起来,就趁热打铁道:“一下,就一下,阿美,你就让我亲一下吧。”
赵书记站起身来,挨着阿美坐下了。阿美看着他那被帽子压得扁扁的头发,驯服地趴在额头上,无端显出他的脑袋比平时大了一圈。她看清了他额上和眼角旁细细的皱纹。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动了一下。赵书记见她没有反抗,就势将她的头轻轻地扳了过来,然后抱着她的脸深深地吻起来。他吻得非常卖力,似乎要把阿美的每一滴唾沫都咽下去似的。阿美被他吻得有些昏头昏脑
了,不过,她还是摆着头,喃喃道:“不好,这样不好——”
他又伸手到她的衣襟里面。大冬天,她的衣服穿得太多了,像一层一层的障碍,他费了半天的劲,也没有突破到最里面的一层。他有点急切了,焦躁了。他突然抓紧了她的手,把她的手领到他的裆前,按住了。阿美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来。
赵书记见她这样,就咬着她的耳垂压低嗓子道:“阿美,你也是过来人了,有什么难为情的呢?我——我是真的喜欢你,太喜欢了,你就给我一次,好不好?真的,好舒服的,我保证你好舒服的——”他见阿美的脸羞得通红,就把手移下来,小心地往她的裤腰里塞。阿美一把推开他,呼的一声站起来:“赵书记,我也是看你对我们一家不错,给了我们很多的关照,我才对你好的,但你不能得寸进尺啊!”
赵书记难为情地笑笑:“小声点,你小声点。”他无奈地张着腿,尴尬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他拉了拉阿美,让她在自己的身旁重新坐下来。他的小眼睛闪了闪:“好,好,阿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