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听。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
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
尚进东在一边看着母亲,不禁有些愕然,他实在不知道母亲读出的这些神的话,是母亲背下来的,还是母亲真的认识了那些字。他记得母亲说过,她只上过几天识字班,认识不了几个字。
老邮差并不看她手里端着的书,而是含着笑强辩道:“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外国人的教,都是过去洋人想来攻占中国,来乱人心的。日本人来攻打中国,一开始还给小孩糖吃呢,那不就是收买人心。这基督教和糖是一个道理,就是叫你觉得后面还有个甜头。”
车到父亲门前停下,尚进东从车里下来,一眼先看见了门旁几垄绿油油的韭菜,几棵辣椒,几棵小葱,还有两棵丝瓜,就蹲下去看。他父亲这个人,一辈子就喜欢侍弄地里的活计,好像他自己就是一棵什么树或是一棵什么庄稼什么菜,离开了那些土,就没了活命的源头。
看完了父亲在门旁种的那些绿得透亮的菜,尚进东走到门口去推门,一下没推动,才发现门是锁着的。尚进东猜测他爹准又是看墓地去了,就绕到前面去了大哥尚进荣的家。尚进荣正侧身站在葡萄架底下,仰着头在瞅架子上的葡萄藤,葡萄藤上刚冒出来的新叶子毛茸茸的,像裹在一层薄薄的霜里头。听见脚步声,尚进荣扭转回身子,看见是尚进东回来了,就说:“还是飞机快。那边都弄好了?”
尚进东说:“彻底弄好还需要一些日子,只是大眉目下来了。咱爹呢,又看墓地去了?”
“他还有什么别的项目,天天就那个活动。”尚进荣伸手把一根斜出去的藤蔓整理了整理,说,“这回你真是把他惹得不轻,到现在十几天了,谁也不答理,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到时候别弄出个什么毛病来。”
尚进东抱屈地说:“我是真赶不回来。你想想,好不容易把地方上几个主管的头头拢到了手,要是再一耽误,又不知道是多少日子,这一天是一天的成本和利润。那个墓,早一天晚一天的弄,有什么区别,谁说非得赶在清明节那天弄。”
尚进荣点上尚进东递给他的烟,说:“这不都是老规矩嘛。”
尚进东也仰头看着葡萄藤,说:“什么规矩,规矩还不都是人定的。”
尚进荣掠了一眼尚进东,心里对尚进东眼下的态度着实有些不满意。
在尚进荣的眼里,尚进东一直就是一颗钢珠子,即使磨脱了相,磨变了形,也不变色性,甚至越磨越亮。这个特点,在尚进东从东北弄来那些烂核桃办果仁厂开始,就慢慢地体现了出来。只是那时候,锦官城的人还没看清他,还没真正把他放在眼里。当时是他被一个从东北来锦官城弄什么人参药酒的人伙弄着,在锦官城搞开了果仁加工,说是能出口赚外国人的钱,投进去一个钱就能生出仨来,前景广阔得简直没法描绘。
锦官城历史上也没记载过这样的发财机会。投资的人蜂拥而至,有人甚至把手里准备买猪崽儿和鸡鹅鸭的钱都拿了出来。从分地到了户,锦官城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多人踊跃着集体去干一件事情了,场面热闹得没法控制。一眨眼的工夫,果仁厂的班子就紧锣密鼓地成立了起来,贷款,集资,建厂房,招工人,配套炼核桃壳木炭的炉子,该有的一切步骤,一夜之间都从草图纸上落到了地面上,速度运转得超乎想象,让人看了只觉得眼晕。锦官城的那些老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二先生就看得心惊肉跳,他对同样忧心忡忡的老邮差说:“老邮差,你看这事悬不悬?我怎么觉得比五八年大跃进那阵子放火箭和卫星还快?”
大材在跟前听见了,凑到老邮差和二先生跟前,口气有些夸张地说:“你们两个老古董不用目瞪口呆,也不用板着肠子替锦官城担忧,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不是五八年了,再有两年就跨入九十年代了。我们现在不甩开步子赶美国,那什么时候能过上美国人的日子,天天吃面包,喝牛奶,吃得白白胖胖的。”
大材那个天天吃面包喝牛奶的美国日子里还没跑进来一块面包,连牛奶子都没摸到,果仁厂里筹备到的那些钱,就悉数被那个弄药酒的石大川卷着跑了。
果仁厂里的钱被骗走后,他父亲老邮差组织着两个儿子,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借遍了亲戚朋友,还是没凑够钱数去偿还尚进东经手的那些集资款。他父亲在四处筹钱,尚进东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在翻看一本又一本心理学的书。那些书是他二哥尚进国上卫校时从学校的图书室里弄回来的,现在都给他派上了用场。对那些上门讨集资款的人,尚进东不闻不问,看都不看一眼,好像那些人与他没有一点干系。渐渐地,那些上门讨钱的人,气势汹汹地进门来,看见尚进东痴痴地坐在书堆里,手里呆呆地拿着一本书。两眼散乱无光,口里念念有词,都以为他被骗走的那些钱吓傻了。他们看见活蹦乱跳的一个尚进东,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副死鱼模样,就不忍心责问他了。他们不仅自认了倒霉,反过来还坐在尚进东面前安慰他:“我们就等于喂了一年的猪都害病死了,咱们锦官城的人,哪能因为那几块钱就穷死了。我们都商量过了,这钱就不让你赔了,当初集资都是我们自己找到门上来的,说实在话,这事还真不怨你。你也是为了咱们锦官城的人手里有个活钱。现在我们不要钱了,你别再坐在书堆里发呆了行不行?”
任何人和尚进东说话,尚进东都不抬一下眼皮,好像他的魂已经飞出去,不在他的身体里驻守了。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来看了,就悄悄地扯了他母亲的衣襟,告诫他母亲:“你看孩子那眼,眼里都散得没神了,这可不是好兆头。要是在过去,都该舍到庙里去了。孩子的魂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你们得抓紧哪。抓紧找个明白人给孩子瞧瞧,把魂叫回来。”
“明白人”的意思谁都明白。在锦官城,明白人就是通晓仙术,能灵魂出窍入得阴间、到阎王面前把人的灵魂要回来的大仙。
尚进东的母亲泪眼婆娑地应着,连连地点着头,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找回儿子被吓丢的魂魄。众人走后,她就跪倒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哭着祷告,祈求万能的上帝赦免了她的罪过,保守她的儿子平安无恙。
尚进东的父亲在一边生气地看着,见她没完没了地祈求,就厉声喝道:“你在那里求求求,你的上帝给你送钱来没有?”
两个月后,尚进东的二姐夫黄翔喝醉了酒,想起自己投进去的两万块钱全打了水漂,就跑来把尚进东打了几拳,踢了几脚,恶狠狠地骂了一顿。尚进东依旧不说话,任凭黄翔打骂。只是那天夜里,他主动地放下了手里所有心理学的书,趁着母亲去祷告的空隙,偷偷地打开家门,冒着雨走出了锦官城。
尚进东走后,他母亲就把尚进东的房间锁了起来,谁也不许迈进去半步。每天晚上,等丈夫睡着了,她就悄悄地爬起来,摸出钥匙,去打开儿子的房门,摸进儿子的房间里,然后在黑暗中坐在儿子的床尾上,一遍一遍地摸索儿子翻过的那些书,边摸索边问:“儿子,你今黑夜是睡在什么地方的?是睡在地上,还是睡在草上?”
她说:“我知道你是追那个骗子去了,可是,骗子的嘴里从开始就是谎言,你上哪里去找他呢?”
她说:“你这个不安分的孩子,安安稳稳地种地有什么不好?当初你祖爷爷为了几亩地,都情愿舍了男人的脸,瞎了男人的心,不惜害了人的命,到边家去入赘。从你祖爷爷到你爹,你们家哪一个男人娶亲,不是和几亩地有关联?尚家的祖辈男人,个个都贪地贪得不要命,就是你爹,人在信局子里干着,心一辈子都是在锦官城的地里活着。”
她说:“如今你倒好,竟是拼命地不喜好种地,好像你根本就不是尚家的男人。”
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随着时光的推移,整个锦官城的人好像都淡漠了尚进东,淡漠了锦官城曾经还开过一个果仁厂。人们只有到地里去干活的时候,眼睛偶尔扫到路边,看见路边的一片荒地里,七零八落地矗立着的那些炼核桃壳的木炭炉子,才猛然想起来:噢,锦官城曾经还开过一个果仁厂。
锦官城的人即使偶尔地谈论起尚进东来,也仿佛是在说一个无比遥远的人和事。就是那些被骗走了集资款的人,也把尚进东埋进了离脑子最远的地方,或者干脆就把他从脑子里挖出来喂了狗,然后把狗拉出来的狗屎埋进了地里。有惦记他一个败家子的工夫,还不如挥挥锄多耪两垄豆子两垄玉米,多收成几粒粮食呢。
在锦官城,只有尚进东的母亲,每天黑夜里都固执地去摸着儿子翻弄过的那些书,不停地和儿子说着话,她说:“儿子,你今天到了哪里了?”
她说:“儿子,你打听没打听到骗子的行踪?一天吃了几顿饭?”
她说:“儿子,今天你待的那个地方下雨没有?刮风没有?”
她说:“儿子,娘的眼睛已经变得像一只老猫了,在最黑的夜里,也能看清落在地上的树叶子是叶面朝上,还是叶面朝下。叶面朝下的时候,就是你在想锦官城了,就是你在后悔当初没好好地待着种庄稼了。儿子,只有地和庄稼,是不会像骗子一样说那些花言巧语的。”
有一天,她突然对丈夫说:“我梦见儿子回来了,他的背上背了一麻袋钱,但是他没到家里来,就站在街上给人分呢。”
她丈夫老邮差苦笑着说:“你以为钱是树上落下来的树叶子,能让他成麻袋地背回来。你别做梦了,好好地歇歇吧。”
她苦恼地说:“你怎么就不信呢,我真的梦见他回来了,背上背着一麻袋的钱。”
过了三天,让家里人意外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谁都没有想到,尚进东真的回来了,背上真的背回了一麻袋的钱。尚进东没有回家,他直接就站在锦官城的街上,像他母亲梦里梦见的一样,给那些集资的人家分了钱。
那一天,整个锦官城的人都被尚进东的那一麻袋钱惊呆了。
在葡萄藤底下站了半天,老邮差也没回来,尚进荣就说这个老头,出去就没个回来的准时候。问尚进东:“喝不喝茶?”
尚进东说:“颠簸了一路,还真有点累了。那就沏一壶解解乏。”
沏了茶,尚进荣继续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尚进东喝着茶说话。说完了尚进东在西安弄的厂子,又说到了西安的风土人情,最后想起了西安的兵马俑,就问尚进东在西安看没看兵马俑,多少钱一张票。
尚进东往沙发里靠了靠,抬起一只手扳了扳脖颈子,打着哈欠说:“天天忙得焦头烂额的,哪有工夫去看那些景。再说,我对那些古董又没有多大的兴趣。不就是泥人泥马嘛,无非是多了几个。倒是从当地的报纸上瞅了一眼,说现在已经从那些兵马俑的身上发现了四十多种病菌,好几个国家的专家都在那里研究怎么对付那些病菌。别看秦始皇把它们埋在地下几千年都没坏,弄不好,这些兵马俑的生命真就被现代人给消灭了。”
尚进荣说:“那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跟没出土时一样,再按照原来的样子把它们都埋回地里去。不跟空气接触了,哪里还有什么病菌。”
尚进东笑了笑,说:“你这个想法还真不错。问题是,就算埋回去,谁能保证那些病菌就能跟着消失了。所以,这仍然是个问题,世上好多事情都是这样,请神容易送神难。”
尚进荣的老婆小燕从超市里买东西回来,进门看见尚进东窝在沙发里喝茶,就问尚进东什么时候回来的。
尚进东说刚到,一壶茶水还没喝败。
小燕放下袋子,往外掏着买回来的东西说:“你晚上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就在家里陪着咱爹吃顿饭,凑在一块子热闹热闹,哄着他把气消了。这些日子,我和你哥就怕他憋出个什么好和歹来。你们弟兄俩坐在这里,我可得再提醒你们一句,钱重要是不假,可因为忙着赚钱把爹气没了,到时候你们就是拿多少钱,花多大的力气,也买不回爹来了。”
尚进东被嫂子说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说道:“嫂子,你这么说话,听起来简直就是在埋怨我。你以为我在西安不着急?就咱爹那个脾气,我还不清楚?我原先是计划着一准能赶回来的,但是外地不是锦官城,也不是双城,有些环节咱们一时还掌控不了。你控制不了。就得先顺着人家的安排弄。光等一个分管的副市长。我就等了两个多星期。我愿意等?我待在那里比你们谁都上火,你看看我这脸色,憔得还像个锦官城的人吗?”
尚进荣瞅了瞅尚进东,看见尚进东满脸上都堆积着无奈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受了万分的委屈。他想这个老三,就差像外国人那样,端端地耸起肩膀,去摊开两只无辜的手掌了。
小燕洗着手,不紧不慢地说:“在外头干事是不容易,这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弟兄几个,得先把咱爹哄好了。你们弟兄们在锦官城不
说是最有本事,但也没几个能和你们攀比的,咱不能叫人家说咱们眼里只有钱,没有爹了。我觉得咱爹生气也是这个意思,他是觉得你们都不重视他了。人老了,就怕在儿女们眼里没了分量。”
“我也琢磨着,咱爹可能就是这层意思。你晚上要是有安排的场合,就都推了,在家里陪着咱爹吃顿饭,让他高兴高兴。”尚进荣附和着小燕说。
“我哪里还敢有别的安排,公司都没回去,直接就奔到家里来了,想的不就是回来陪他吃顿饭。先哄着他把气消了。真是人越老了,心思越是古怪得让人没法琢磨。”
尚进东皱着眉头说完了,就摸出手机给门外的司机发了条短信,让他给公司里人说都别等他了,就说飞机晚了点,他们现在刚出机场,回来会很晚,让他们自己玩着,好好陪好书记和镇长一帮人。公司里一群人,还有镇里的党委书记和镇长,都在公司里等着给他接风呢。他们要是知道他现在是在他老爹这里,一准都会闹哄哄地赶了来。
尚进荣说:“不把丛琳她们叫来?”
尚进东想了想,就又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叫她带着孩子赶到这里来吃饭,把家里的好酒带两瓶来。又嘱咐道:“有人问,别说我回来了。”
打完电话,尚进东从尚进荣那里要了父亲院子里的钥匙,去了父亲的院子,想在那里等父亲回来,单独陪父亲说会儿话。父亲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不时地有几只蜜蜂在花朵间起起落落,细细的爪子上沾满了花粉。他在花草间转悠了一会儿,就在几盆丁香花跟前停下来,看着正在开花的紫丁香。丁香花浓郁的香味飘起来,丝丝缕缕地,不断地刺激着他的鼻子。他看着那些花。闻着丁香略带苦涩的花味,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注意这些花草了,这几盆丁香,当初好像还是他讨回来的。小素结婚后的那一阵子,他特别地迷恋养花种草,一心想弄个苗圃场,所以在哪里看见好看的花。都会弄一棵回来,放在院子里养着。
看着那些花,尚进东忽然嘘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离那个要办苗圃场的尚进东是那么遥远。遥远得都有些模糊了。
第5章
温暖的阳光沿着树的枝条披落下来,仿佛掷地有声,但蔓延的方式却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