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个人。
起初的一瞬,他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他咬了一下舌头,生疼。
他一虎身,就坐了起来,呆呆地望着那人,狠狠地说:林振海——
林振海一点也不慌张的样子,放下汤碗,淡然道:你醒了。
他咬着牙说:我找了你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林振海仍一脸的平静:我知道你早晚会找来的。
李彪下意识地又去找绳子,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林振海就说:你不用绑我,我也不打算跑了。要跑,我早就跑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给爹娘送终,可我还是没有送上,让你给送了。现在,我这心里就干净了。我知道共产党饶不了我,最初流落到这里,我是想出家的,可庙里的师父说我六根未净,不收我。我就在这里当个杂役,听听晨钟暮鼓,心里就静了许多。爹娘不在了,我现在啥也不想了,就等着你来抓我。
李彪呆呆地望着林振海,恍若梦中。眼前这个人难道就是自己朝思暮想,一心想抓到的林振海吗?
我这就跟你走。
说完,林振海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用那碗残汤把纸包里的东西,送进了口中。
然后,林振海冲李彪说了一句:走吧,别把这里弄脏了。就顾自向前走去,李彪相跟在后面。
一走出庙门,林振海身子一晃,就倒下了。
他努力撑起身子,气若游丝地说:我吃了七步断肠散。我早就为这一天做好准备了,你带我走吧。
说完,林振海就闭上了眼睛。
李彪如梦如幻地盯着林振海,仿佛做了一场梦。
许久,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弯下腰,把林振海扛在了肩上。
这时,他的眼里流下了两滴清泪。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为何会流下眼泪。
终于,他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他想: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白冬菊和儿子给接回来。
空寂的山路上,他的步子坚定而有力。
责任编辑 伊丽霞
小街西施
盛 琼
没有什么能在我们的心里留下痕迹,除非那一点一滴的真情。
——题记
第一章 惜分飞
来说一说A市吧。20世纪的A市。现在的A市跟很多中小城市一样了,有着千篇一律的街道、超市、广告牌、汽车、摩托、带玻璃幕墙的高楼、拥挤的人群,还有经年不散的灰尘。你看上一阵,也不知道那是A市,B市,还是C市,反正就那么一张平淡无奇的大众化的脸。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从前,每个城市有每个城市自己的特点,你到了那里,闻一闻空气的味儿,打眼看看不同的街景,听听那些韵味十足的吆喝,你就不会把这些城市搞混的。打个比方呢,现在的城市有些像流水线上的玩具,全是一个模子的东西,而从前的城市呢,那可都是手工作品,带着每个工匠不同的喜好,还有那些粗笨的朴拙的痕迹。
时间进行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时候,A市就那么几条大街,不过,小街小巷倒是多的,蜘蛛网似的,也有特色。那时候,这些小街还保存着很多古老的院落,到处可以看见那些苍翠的古树,雕花的屋檐,沉重的木门。以及木门上生锈的铜环,脚步在青石板上敲打着,仿佛在叩响一个久远的梦境……哦,从那梦境中醒来的,有人,还有那些细细碎碎的故事——噔噔噔噔,锣鼓响起来了,这戏也要咿咿呀呀地开唱了——
故事发生在工农街,也是一条几百米长的小街。街上铺着颜色深浅不一的青石条,犬牙交错的。一个人站在街上,伸开手臂,喔,不行,那么两个人,三个人吧,同时伸开手臂,似乎就能摸得着两边的小店铺了。这些店铺也有意思,有些是青砖灰瓦的老平房,瓦楞里钻出了尖瘦的茅草,墙角旁爬满了阴绿的苔藓;有些是二层楼的,楼下是白粉墙,楼上是木板房,楼上住人,楼下是小店。卖什么的都有。米店、布店、磨坊、豆腐坊、裁缝铺、杂货铺、饮食店,补锅的,榨油的,上漆的,修鞋的,剃头的,反正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不出这条街,大多都能解决了。之所以叫工农街这个平平板板没有花哨的名字呢,可能是因为这条街远离A市的中心,住的大多都是一些凡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既没有显赫的家势,又缺乏渊源的书香,算是工农子弟,草根阶层吧。不过,草根自有草根的热闹。一条街的人家大半都是知根知底的。这家早上出了点事,到了晚上,整条街的人大多也都闻到什么动静了,那点事就成了家家餐桌上的佐料了。这日子过起来就没有多少私密可言了,是把私密晾开来的感觉,世故得很,俗的,无奈的,什么都懂得的,却又因为什么都懂得了,反而又要遮掩一点,装着样子,护着面子的,温暖的,夹杂着一些苍凉的。
小街七弯八扭的,就像一条蜿蜒的水沟,在弯曲处会凸起一个院子,或凹进去一块空地。院子里都种了树,有槐,有榆,有梧桐,都是有些年份的。到了季节,飘起绒絮来,吊起小虫来,绽出花蕾来,撒下树叶来,自有一番家常的浪漫和情趣,好比一个朴素的平凡女人的姿色,要细细品,才能觉出其中的曼妙。粗粝的树干不是掉了皮,就是被虫蛀了洞,满身的沧桑,却大智若愚、金刚不坏的,仿佛成了精的老寿星。一到夏天,巨大的树阴就成了天然的篷盖,小街上的人便三三两两地聚在那些阔大的绿伞下,坐坐,聊聊,拍拍蒲扇,杀盘象棋,甩把扑克,喝点浓茶,再飘出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言碎语来。孩子们缠着哪家会说故事的叔叔讲鬼故事,一条街都飘着花露水和痱子粉的香气,浓郁得刺鼻。
有一天,工农街走来了一个要饭的瞎子。走到阿美家门口的时候,他大约走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她家门前的街沿上歇息。阿美见了这个半老的瞎子,起了一些怜悯,从家里给他搬来一张小木凳子,塞给他一个馒头,还倒了一碗开水,吹凉了才递给他喝。瞎子坐在凳子上,吃完了喝完了,用老树皮一样污黑粗糙的手擦了擦嘴,对阿美说:“这位大姐,你是个好心人哪,我就给你留几句话吧——云遮雾绕未见日,冷暖寒暑皆自知。阴盛阳衰天已倾,风高浪急帆正启。你自己要多保重啊。”阿美一听,吓了一跳,这明明是首诗啊,不过,诗的意思她却听不明白,搞不清是福还是祸,她连忙追着瞎子询问。那个瞎子已经拄起竹棍,摇摇头走了。
那一年,工农街的阿美突然成了一个寡妇。
阿美的丈夫老沈是一家国有运输公司的货车司机。那年头,司机还是一个让人眼红的职业,虽说辛苦点,但跑跑长途,带点紧俏商品,做个人情,拿点补助什么的,找上家门的人还是不少的,朋友哥们也多,日子过得就比一般人要滋润一点,好比是刚出笼的鲜豆腐,家常还是家常的,但是松软、可口、自得其乐的。阿美也知足,在这小街上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老百姓的日子,没什么奢望,就想一家人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了。
老沈跟不少司机一样,都有点嘴臭,粗口,脾气不好,但他的性格豪爽,仗义,平时给街坊邻居也没少帮过忙,所以在这条街上人缘还是不错的。当然,人们关注老沈,除了他那辆神气活现、昂首挺胸的东风牌大货车外,其实,跟他找的老婆、养的孩子都有很大的关系的。别看老沈是个流着臭汗,满身汽油味的粗人,可人家娶的却是工农街上最白净秀丽的女人啊,小街西施啊,而且还手巧,巧到在自家开起了缝纫店。老沈住的是运输公司分给他的老房子,虽然有些年头了,又是平房,但房子还是够大的,又有一间堂屋临街,巧手的阿美就把这间堂屋改成了一间没有挂牌的缝纫店。谁家的媳妇,大家都是张大姐李大嫂地称呼着,可是大家从来不叫阿美什么大姐大嫂的。人们早忘了她姓什么,只知道她的名字中有个“美”字,人又生得那么美,就一直阿美阿美地叫开了。这一条街上的人,怕都穿过阿美做的衣裳吧。那些衣裳穿在身上,看一看那细致的针脚,工整的扣眼,合身的剪裁,怎么感觉都像女人温柔细密的心思呢,好像有点舍不得换下似的。
老沈养的孩子也与众不同呀。那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大的叫沈大英,小的叫沈小英,长得都随母亲。她们从母亲身上承接了那一种清秀婉丽,却又比母亲多一点英气,这恐怕是得了一点老沈这个粗人的遗传基因了。可是老沈的遗传基因长到大英小英的身上,就变得像万绿丛中的那一抹红,有画龙点睛的作用,也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大英小英穿着母亲做的合身的花布褂子,一样的花色,下身是一样的蓝布裤子,脚下是一样的带襻儿的黑布鞋,梳着两条垂到肩膀上的麻花辫,辫梢上各扎着一朵头花,那是母亲用裁衣服剩下的花边为她们做的,大英是翠绿的,小英是粉红的。两人牵着手从工农街上走过,清新的,娇俏的,怯嫩的,像初春的第一片新绿,把一条街都衬得暗淡无光了。看见的人都忍不住向她们行着长长的注目礼,在心里叹一句:这画上的两个人怎么会跑到这小街上来呢?不少人还要凑上去,饶有兴味地追问她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两人低头吃吃地笑着,并不搭腔。在学校里,两人的名气也响,诸如在大会上念决心书呀,给劳模献花呀,文艺演出时的报幕呀,操场上的领操呀,这样的事都少不了她俩的身影。两姐妹长得非常相像,打扮得又差不多,外人不仔细看,经常要把她俩搞混了。就连她们的父母,有时一晃眼,也能闹出喊错名字的笑话来。不过,处久了,两姐妹的分别就出来了。她们的性格不同,小的动,大的静,一动一静在眉眼、举止上就显出了不同的样子来。
虽说老沈没有儿子,但就凭这样的老婆,这样的两个女儿,他上辈子还不是烧了高香,积了大德吗?哪个做男人的,不在心里把他羡慕死了呀?唉。恐怕也是他命薄,享不了这样的大福吧,他刚刚四十出头,人就闭了眼,伸了腿。说起来就像是被鬼找上了门。那一天,他按照往常一样地到外地出车,车开到半路上,抛了锚,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几把铁锤、铁钳,趴到车下修,也不知怎么搞的,小腿肚子上就被一把生锈的铁钳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流了一些血。他自己骂骂咧咧地拿一条擦汗的毛巾给裹紧了,也没当回事,继续修车,把车修好了,接着开。当天晚上,看看伤口,血止了,但还有点痛,老沈以为这么点小事,扛一扛就过去了,根本没放在心上。等他把车子开回家的时候,也没感到什么异样。又过了两天,老沈感觉有点不对劲了,腿痛得更厉害,而且肿了。阿美摸一摸他的额头,好像还在发烧,当下逼着他去医院。他自己呢,只当腿发了炎,以为吃点消炎药就不打紧的,加上腿痛得像有刀子在绞,实在不想折腾了,就躺在床上,吃了两片消炎药,早早地睡了。第二天天一亮,阿美就发现他人已经迷糊了。叫来邻居,拉上板车,火急火燎地送到医院。抢救了一天。人居然就这么伸伸腿走了。也没留下什么话。医生说了,那不是一般的发炎,那是破伤风,早一点送医院就没事,拖的时间太长了。就这样,完全没有征兆的,小街上最令人羡慕的男人,健壮的男人,就变成一只骨灰盒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阿美就像被一只巨大的巴掌拍下去似的,扁了,成了一个纸人了。两个刚上初中的女儿一夜之间也傻了,她们一边擦眼泪,一边帮妈妈应付着突然而至的那么多的亲戚,朋友,同事,还有不认识的人。这些黑压压的人,说着一些大同小异的话。也分不清具体的人,具体的话了。脑子像糨糊一般的,人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的,心呢,心则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阿美的娘家也来人了。阿美是家里最小的一个,父母是前几年就过世了,哥哥姐姐都是成了家的,上有老下有小,都在郊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当菜农。从前就念着这个嫁到城里的漂亮妹子命好,找了个开大货车的司机做靠山。不料,平地一声雷,阴沟里翻了船,应了那句“红颜薄命”的老话。唉,除了陪她流几行眼泪,喊几声亲人,张罗张罗以外,还能怎样?也不指望沾她什么好处了。
一只黑色的骨灰盒抱回家来。它看起来像一只阴森的眼睛。那么冷的光,像刀片似的飞旋的光,看一眼,就把人的心绞得血肉模糊的。母女三人从这些天的迷糊中慢慢地清醒过来了。感觉到血淋淋的痛了。阿美插好门,坐在床上,发呆。两个女儿也一边一个,挨着坐在床上,发呆。天渐渐地黑了。没有人煮饭,不想吃饭,也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日光灯在头顶上嗞嗞地响。她们的脸都是白的,眼睛却成了三对红红的大桃子。她们终于明白了,家,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就像抽了芯子的煤油灯一样,油还在瓶里盛着,可是,灯,还有什么用呢?
老沈活着的时候,也不觉得有多好。他脾气暴,酒喝得不多,但烟抽得很凶,阿美要是多劝几句,让他省点香烟钱吧,他一句话就能把你钉死在墙上。还不怎么讲卫生,每晚洗脚都要给他打洗脚水,你不打吧,他就能那么臭烘烘地上床。开车累了,回家就找碴儿,为了一点小事,非要争个脸红脖子粗不可。结婚这么多年来,虽然没有动过几回手,但嘴可没少吵。可是,阿美还是从心里让着他的。为什么呢?就是看着他对两个女儿好嘛。女儿小时候,他总喜欢一个大腿抱一个女儿骑上,两条腿一起颠,把女儿逗笑了,自己也开心地笑。出车回来,人一进门,就急吼吼地把两个女儿抱起来举一举,还用胡子轮番扎她们的小脸,扎得孩子们又笑又叫的。家里买了苹果吧,他总给削了皮,一分为二,让两个女儿一人拿着一半,边吃边上学去。买了甘蔗呢,他怕孩子们把牙咬坏了,就先用菜刀把甘蔗皮削掉,然后把甘蔗剖成筷子长的一段段来,再让孩子们啃。夏天,两个孩子躺在一张竹床上睡了,丈夫就在旁边坐着,给她们摇扇子,打蚊子,直到孩子们睡熟了,自己才上床。冬天呢,丈夫夜里一般都要爬起来一两回,看看睡在隔壁房间的两个女儿,怕她们把被子蹬掉了,冻着了,总要给她们掖掖被子。总之,他们虽是普通人家,可是两个女儿却也是宝贝似的,没有吃过什么苦的。阿美知道,老沈幼年丧父,没有尝到什么父爱温暖,就一心想把自己的亏欠在女儿身上补回来。这么多年来,一想到丈夫对女儿的那份心,自己的心也就软了,就算有什么委屈也都忍过去了。可是……壮得像牛一样的老沈,居然这么不堪一击!他自己命苦,也害得一家人都跟着他命苦。自己一个没有工作的寡妇,还拖着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子,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日子该怎么过呀?阿美终于撑不住了,她扑到床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压抑的哭嚎。大英小英看到母亲那么伤心地哭了,也哇的一声哭出来。
母女三人,就那么对着一个骨灰盒,谁也不管谁地,放声痛哭了一场。直哭到她们觉得把自己的人都哭干了,直哭到她们终于相信,那个和她们最亲的男人,是真的离开她们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哭,太彻底了,太绝望了,哭得以往所有的哭似乎都成了假的一样。哭的时候,真是天翻了,地覆了,以为路也走到头了,再也走不下去了。可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