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海躲闪不及,瓦罐跌在地上,汤汤水水地洒了一地。
他干干硬硬地立在那里,呆怔片刻,就去拉她的手:不吃,那就歇歇。
他把她往炕上拉,她挥起手,把他的手打开,就势抱着肩膀,蹲坐在地上。
他忙拿了个凳子,让她坐,低声下气地说:坐这个,地上凉。
她蹲在那里,不吃不喝,不说不笑,一副地老天荒的样子。
他搓着手走了两步,就出去了。
他热血满腔地把她带到山上,没想到却是这样一种结局。
一走出窝棚,几个小匪就殷勤地跟他打着招呼,他像没听见一样,径直来到一棵树下。他想自己这么喜欢白冬菊,白冬菊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每一次下山,他几乎都是冲着她去的,吃大户的活都交给朱打铁去做了。朱打铁是他在山上的左膀右臂,对他忠贞不贰。
他开始恨自己上山做匪了,如果自己不做匪,生活还是以前那样,结果也许就不是这般了。
朱打铁走过来,悄没声地蹲在林振海身边:老大,你把菊给抢来了?
不是抢,是想让她在山上待几天。你不知道,俺一想她,这儿就疼。
说完,林振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朱打铁就哀叹一声:老大,你六根未净啊,就不该上山当这个侄。
他突然扭过头:老朱,你说俺是匪吗?
朱打铁笑一笑,说:咱们占山为王,吃大户,你说不是匪是啥?
他悠长地叹了口气:俺要不是匪,说不定俺就娶了菊,过日子了。
朱打铁拍拍他的肩:老大,你就认命吧。匪有匪的活法,平常百姓有平常人的日子,你就别想别的了。
他望着远处。西天,太阳沉沉地向西斜去。
朱打铁又道:菊不从,那就按规矩办了她,她也就认了。以前俺们在山上时,抢上来的女人有哪个从的,不还是先把她办了。反正菊是你的,就把她留下当压寨夫人算了。
他没有说话,望着西天的落日,心里就多了股狠劲儿。
日头“嗖”的一跳,就跳进西边的群山里了,天暗了下来。
黑暗中,林振海摸索着进了窝棚,划火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油灯忽闪着,燃亮了一方世界。
白冬菊依旧在墙角处蹲着。
他坐在炕沿,身子向前探着。
他轻声说了句:菊,俺没别的意思,就想和你在一起。
她不说话,头仍那么勾着,似乎睡着了。
他又说:俺知道你瞧不起俺,俺是个匪。如果你愿意,俺就不当这个匪了,带着你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咱们的地方,俺和你过平常人的日子。
她似乎耗尽了气力,呻唤着说:俺要下山。
他还说:菊,你就依了俺了吧,这辈子俺会对你好。你要星星,俺去给你摘。
她不听他的话,用手把耳朵堵上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望着、看着,眼里就多了股狠劲儿,朱打铁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一股热血突然冲上头顶。他一下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又狠狠地扔到炕上,老鹰捉小鸡似的向她扑过去。
她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愕后,反应过来,她一边挣扎着一边狠狠地说:你这个胡子、土匪,俺没想错你,你就是个匪。
他已经撕开了她的衣服,听了这话,他顿住了,怔怔地望着她。
她腾出了手,左右开弓地扇他的脸。
他愣怔地看着她,她气咻咻道:告诉你林振海,你可以霸占俺,等你占了俺,俺就死给你看。俺在阴曹地府变成鬼,也饶不了你。
他听了,人一下子就醒了,身上立刻变得冰凉。
待了一会儿,又待了一会儿,他转身撞开门,跑了出去。
见他跑出去了,白冬菊这才嘘口气,一边系着衣服上的扣子,一边流泪。
林振海并没有跑远。他跑到窝棚口,就跪下了,冲着里面跪得悄无声息,无怨无悔。
第二天一早,林振海牵着马,让白冬菊坐在马上,他要亲自送她下山。
那些小匪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老大把抢来的女人送了回去。
朱打铁跑过来,夺过林振海手中的马缰:你想好了,真的要把她送回去?
他干干地说:不送,又能咋样?
朱打铁就说:你就不该当胡子。你要是不后悔,你就送吧,俺不拦你。
林振海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朱打铁手里接过马缰,一耸一耸地牵着马,向山下走去。
从那以后,他没有再骚扰过白冬菊,只是仍隔三差五地在她家门前放一袋吃食,不喊也不叫,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
白冬菊从山上回来,就发现人们看她的眼光变了,有同情,也有不耻,还有一些惊恐。
她明白那一双双目光的含义,他们在说:她让林振海给祸害了,她已经不是个纯洁的姑娘了。
以后,她再遇见人时见人就说:大婶、大娘,俺是清白的。
人们就勉强地笑一笑,一脸惊慌地说:没啥,没啥。
一次,她端着盆去河边洗衣服,就听见先到的几个女人在议论她。一个说:昨晚,林振海又给她家送东西了,是袋洋面。
另一个就说:这胡子还真有情有义,睡一宿就忘不下了。
她听了,“当啷”一声,手里的盆就掉到了地上。
几个女人见了,马上闭了嘴。
那一刻,她开始真正地恨上林振海了,恨不能把他吞了,嚼碎,再吐出来。
林振海彻底毁了她的清白,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诅咒:林振海你去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直到县大队来了,她的心一下子就装进了李彪,她这才重新走出家门,敢正视着别人的眼睛说话,挺起腰板走路了。
她期望中的林振海非但没有死,反而投靠了日本人,给日本人当了狗。这一切,更激起了白冬菊心中的仇恨,她决心一定要亲手锄掉林振海这个汉奸。
锄奸队
锄奸队终于要行动了。
据侦察员得到的可靠情报,日本人要在城里为这次扫荡的胜利搞一个庆功仪式,千木大佐要亲自为保安团团长林振海授予大日本帝国的勋章。
这是锄掉林振海的绝好机会。县大队长刘猛和县委书记曹刚紧急商议后,秘密把李彪请到大队部,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任务。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锄奸队自成立以来,队员们早就盼望这一天了。他们时刻准备着,整日翻墙爬树的就是为了杀进城里,将汉奸林振海捉拿归案,交给人民政府审判。
李彪把县委的决定宣布给锄奸队队员后,队员们个个面露喜色,摩拳擦掌。
黎明时分,李彪带着三个队员悄然出发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一大截,长长短短的身影在日头下,威武得很。
李彪的怀里插着两把枪,子弹压满了枪膛,两块系在枪柄上的红绸,一左一右地在他的腋下跳跃着。王一刀、李双枪和杨过也是弹上枪膛,这的确是一支精干的锄奸队。
几个人虎虎生风地走着。就在这时,前方的公路上出来一个人,她往路上一站,似乎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白冬菊抹着头上的汗,大咧咧地说:俺可追上你们了,去锄奸咋不告诉俺,害得俺追了这么久。
李彪一见白冬菊,头就大了。这几天,她一直缠着他要参加锄奸队,缠得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彪就跟她说:你的工作在卫生队,是负责处理伤员。
白冬菊铁嘴钢牙地说:卫生队没有意思,俺就要去锄奸队。
李彪耐着性子和她解释着:这事俺说了不算,你去找大队长和曹书记。他们让你来,锄奸队就要你。
不等李彪讲完,她就腾腾地迈着大步去找曹书记和刘大队长。
结果可想而知。但她还是不安心卫生队的工作,只要锄奸队训练,她就跑去凑热闹,上高爬低,一身土一身泥的,练得起劲儿。李彪对难缠的白冬菊也只能是听之任之,好歹也没有影响他们的训练。
此时的白冬菊拦住他们的去路,李彪就知道事情有些难办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去,板着脸道:白冬菊同志,俺们是奉县大队的命令去执行任务,你不要添乱。
白冬菊翻着眼睛说:俺添什么乱了?俺就是要锄奸,亲手杀了林振海那个王八蛋,顺手再杀几个日本鬼子,给俺爹报仇。
李彪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严厉地喝道:白冬菊,你现在是县大队的一名战士,一切行动听指挥,俺命令你跑步回去。
白冬菊忽地就笑了,她觉得李彪的话太不可思议了:要俺跑步回去?俺要跑步去锄奸,去杀鬼子!
因为白冬菊半路上杀出,锄奸队就停在了路上。他们进不是,退也不是,眼看着太阳就快跃上头顶,离鬼子庆功的时间就不远了。
李彪挥下手道:咱们走——
四个人箭一样地向前奔去。
白冬菊并不阻拦他们,也箭步跟上。
四个人都发现了跟过来的白冬菊,王一刀就冲李彪说:队长,这不是个事儿呀!她跟着,咱还咋执行任务。
李彪想了想说:你们先走,在城门口等俺。
三个人接到命令,马不停蹄地向前跑去,李彪留下来等白冬菊。
白冬菊赶上来,咧嘴一笑:你不用专门等俺,俺落不下,不拖你们的后腿。
李彪就说:俺陪你,咱们不急。
白冬菊急赤白脸道:干吗不急?让林振海那个王八蛋跑了怎么办?
他跑不了。李彪胸有成竹地说。
两个人肩并肩地往前走去,脚步不疾也不慢,前面的三个人早已没了踪影。
因为是跟李彪在一起,白冬菊就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她像小女孩一样,竞快乐地哼起了歌。
这时候,前面就出现了一个村子。
走到村口,李彪挥了下手说:咱俩先去村子里看看,这也是咱们的根据地。
白冬菊不解地问:那、那不去锄奸了?
去看个熟人,耽误不了锄奸。
两个人说着就走进了村子,来到一户门前。
李彪举手拍门:二哥在家吗?
很快,二哥就开了门。
二哥姓吴,是这个村子的民兵队长。吴二哥看见李彪就惊呼道:县大队回来了?
李彪嘘了一声:没有。俺是去执行任务,顺路经过你这儿,随便看看。
吴二哥端出两碗水,一边热情地招呼李彪和白冬菊,一边用目光很用劲儿地看着李彪身后的白冬菊,小心地问:这位同志俺咋不认识?
白冬菊就自报家门说:俺叫白冬菊,新入伍的。
二哥有绳子吗?李彪忽然问道。
有,你要啥样的?
能绑人就行。
吴二哥就去屋里找绳子,一转身,就找来递给李彪。
李彪没去接,反手就把白冬菊的两只胳膊抓住了,一拧,便背到了身后,这才冲吴二哥说:绑吧。
吴二哥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这、这是咋回事?
李彪不耐烦地说:这是任务,让你绑你就绑。
民兵队长吴二哥得到了命令,三下五除二地就把白冬菊绑了。
在这一过程中,白冬菊一直在挣扎,嘴里喊着:李彪,你算计俺。告诉你,俺跟你没完。
李彪不理她,拍拍手,冲吴二哥说:县大队交给你一项任务,看好她,别让她跑了。太阳下山的时候,俺到你这儿领人。
吴二哥看了眼白冬菊,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只要是县大队交给俺的任务,俺一定完成好。
李彪笑嘻嘻道:白冬菊同志,对不起了。
说完,一闪身,箭一样地蹿出去,留下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
中午时分,李彪和锄奸队员在城门口会合了。
此时的城门口,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铁丝网和用沙袋垒起来的工事后,几个日本人架着机枪,
一副随时要射击的样子。一些保安团的人,斜挎着长枪,吆五喝六地检查着来往的行人,浑身上下摸遍了,才挥手放行。
四个人躲在一片树后,瞅着眼前的一切。
李双枪拍着腰里的枪说:看样子,武器是带不进去了。
李彪赶紧问:别的地方都看过了吗?
杨过在一边悄声回答:俺绕着城转了一圈,西边还有一个城门,跟这里的情况一样。城墙外还有敌人的流动哨,看来翻墙也不可能。
李彪皱紧眉头:那也得想办法进去,不带枪就不带枪。
说完,把自己的双枪从腰上拔出来,一抬头,看见树上有一个喜鹊窝,三脚两脚地爬上去,把枪藏到喜鹊窝里。另外几个人也依样把枪藏了。
王一刀最后又从身上摸出两把飞刀,想了想,塞进了鞋帮里。
一切准备就绪,李彪长吁口气,叮嘱大家:咱们分开进城,会场上集合。现在还不知道城里的情况,一切只能见机行事。
几个人分散进城的时候,并没有遇到过多的麻烦。进城的人很多,他们裹挟在人流中,经过搜身后,进到了城里。
日本人的庆功会场设在两条街道的空场上。搭了台子,台上挂着旗子和标语,写着“大东亚共荣”等字样。
庆功会还没有开始,台上是空的,放着一些桌椅,下面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台子周围是荷枪实弹警戒的鬼子和保安团的人。锄奸队员在相隔不远的人群里用眼神相互交流着。
不一会儿,人群里一阵骚乱,一辆挂着日本膏药旗的军车开了过来。
一队鬼子跑步上了主席台,很快就把四边围了起来。
车上走下千木大佐,在卫兵的簇拥下,微笑着向台上走去。
紧接着又是一阵马蹄声,人们寻声望去,只见一队保安团的人疾步跑过来。
林振海跳下马,在卫兵的护卫下,也上了主席台。
千木大佐和林振海握手、拥抱,样子很是亲昵。
主角登场了,庆功大会就开始了。
千木大佐先是叽里哇啦地用日语讲,再由翻译解释一遍,大意是:大日本帝国皇军来到支那,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这次扫荡,取得了空前的胜利,等等。
李彪在台下站着,自从林振海出现,他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
最后一次见林振海还是劝他下山,参加游击队的时候。两年不见,林振海似乎胖了一些,但样子似乎并不很高兴,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人坐在那里,魂似乎飞走了,尽管身前身后站着保安团的人,但他似乎并不觉得安全。
李彪望着他,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少年往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过。那时的林振海是他的哥哥,带着他割草、掏鸟窝、下河游泳,快乐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
千木大佐终于讲完了,林振海站起身,接受了千木大佐的表彰。
千木大佐亲手把一枚亮锃锃的奖章别在林振海的胸前。
众人鼓掌,一片热闹的景象。台上摆放的留声机,不失时机地播放出日本军歌,庆功会立时掀起了一个高潮。
此时锄奸队员站在人群里,离台上大约有二三十米远,中间隔着日本鬼子和保安团的卫兵,他们不可能近距离地接近林振海,别说是把他抓住,就是在人群里向他射击也有一定的难度。
眼看着庆功大会结束,千木大佐和林振海在卫兵的簇拥下一个上车,一个骑马,风一样地离开了。
鬼子的警戒线一撤,众人也就散了。
锄奸队的几个人,情绪低落地走出城里,又回到了城外的小树林。
几个人沉默着,谁也不想说话。李双枪终于挥着手里的枪说:俺要是能把枪带进去,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