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会到他的医院里去找他看病,他不上班,他们就找到他家里去。他从小在锦官城长大,知道农村人的日子什么样,所以他总是想方设法地给他们开最便宜,临床药效又最好的药。后来,只要是农村来看病住院的人,他都给他们开这样的药。有些病人的家属不理解,以为他是在糊弄农村人,怕农村人拿不起钱,所以不给他们开好药,不把他们的命当命看。他们跟着他到他家里,给他送家养的鸡蛋,送核桃栗子枣,说给病人用点贵的药没关系,俺们砸锅卖铁,也保证不会拖欠医院的费用。让你坐蜡。用点价钱贵的药,病人肯定会好得快,这样,和多花的住院费比一比,还是用好药划算。
那些人始终不明白好药的概念。什么是好药,对症的药才是好药,不是价钱贵的药就是好药。没办法,他只能这样给他们解释:那些价钱贵的药,就好比是给地瓜身上裹了一层好看的锡纸,看着外边亮闪闪的,其实里头包的还是地瓜。那些人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就进一步强调说,我老家就是锦官城的,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到锦官城问问锦官城的人,他们来看病,我是不是都给他们开这些最便宜药效又最好的药?后来,慕名来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弄得医院的营业额直线下降。因为丹青的父亲是卫生局副局长,院长想不出其他办法清理他,就鼓捣着让他当副院长。院长原本的意思是想借着让他当副院长的机会,把他挂起来。至于后来让他去负责了药购,那完全是丹青父亲的意思。
从一个喝多了酒的副院长嘴里,无意中知道了他当上副院长和干了药购的真实背景后,尚进国着实地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尚进东看着尚进国坐在沙发里抽了三支烟都没有回答他的话,就知道尚进国离婚的事不像他在电话里说得那么轻松。他这个二哥,干什么事情都喜欢先斩后奏。而这样做所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让好多事情都失去了弥补的机会,比如他和丹青的这次离婚,不管什么原因,肯定都会伤害了豆豆。
不仅是在他们一家人眼里,就是在整个锦官城,人人都认为尚进国和丹青的婚姻是最和谐、最让人羡慕的。从他们结婚开始,尚进国每次回锦官城来,丹青都跟着他一起回来,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个城里媳妇到乡下来的不适应和清高。锦官城的人看见了她,觉得她除了走路挺胸收腹,穿衣打扮紧致俏丽,不像锦官城的女人那样松松垮垮外,其他和锦官城的女人没有一点不同,甚至比锦官城的女人还要让人觉得亲切。回到锦官城来,她会跟在老邮差的后头去菜地里拔菜拔葱,给菜地浇水,还会在院子里或者大街上,手把手地教锦官城的女孩子织城里最流行的毛衣花样和针法。有一阵子,锦官城的女孩子给男朋友织毛衣,都在织一种叫做爱情手拉手的花样,那也是她一针一针教给她们的。小素当时就用她姐姐从棉纺厂里偷回来的棉线,给尚进东织了这样一件毛衣。另外,如果锦官城谁家有人生病了,到城里看病,到她家里找尚进国帮忙,她一定会把他们待为上宾,甚至还会留他们在家里吃饭。因此,锦官城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她,都在不停地赞美她。
吸够了烟,尚进国从一团烟雾里抬起头来,看着尚进东,说:“我不隐瞒你了,我和丹青离婚,其实是假离婚。”
“假离婚?”尚进东一惊,看着尚进国低垂的头说,“你装神弄鬼地演的什么戏。弄得我昨天夜里一夜没睡好,一直在替你考虑怎么应付咱爹。你离婚这事若是让咱爹知道了,不管真的假的,都会气得他丢了命。”
尚进国往沙发里靠了靠,叹息着说:“虽然目前是假离婚,但在我心里就是真的。这个假,只是对丹青来说是假的。我不说假离,她肯定不能同意离。”
“我都让你绕糊涂了,什么真的假的,假的真的?到底怎么回事?”尚进东焦急地说。
尚进国说:“这几年弄药,我手里的那些账和钱越积越多,越来越让我焦虑得睡不着觉了。我最近老是梦见自己被抓进了监狱里。”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回来和我一起干,可你就是丢不下那张药签子,以为离开了你,医学界就会蒙受多大的损失。有时候,你自己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重要。”尚进东说。
尚进国说:“你不知道,我一直是骑虎难下。都怪我钻了圈套,喝多了酒,一时没控制住自己,把自己栽进了那个姓吴的女人手里。谁知道那个臭女人,竟然是受他妈院长指使的。我和她那点事,全被那个女人录了像。这些年,他们就是用这个拿捏着我。”
“你现在是不是想跟他们来个鱼死网破?你往深处想想,跟他们这些王八蛋,值吗?”
尚进国又点了一支烟,凶猛地吸了一口,吐完烟说:“我想明白了,就是把我自己弄进监狱里去,弄个身败名裂,我也要把这件事捅出去,让该知道这些黑幕的人知道,这些医院本身到底长着多么大的一个瘤子,需要去切除。我回来找你,就是想给你说,万一我哪天出了意外,证据都在我家路口那个银行的保险柜里,钥匙我给你拿来了。”
尚进国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银色的钥匙,扔在了跟前的茶几上。
“你开始行动了?要是开始了,就赶紧刹车;要是还没开始,就永远也别开始了。抓紧办个手续,回来和我一起干。公司眼看就上市了,上市后,就更需要你来帮着我弄了。”
尚进东看着尚进国,突然觉得尚进国的眼神有些异样,那是一些老电影里英雄人物和敌人斗争时,表现出的一种不屈和决绝的眼神。尚进东记得小时候看完了电影,尚进国就爱模仿里面的英雄人物,他们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他没想到的是,这种眼神,现在又出现在了尚进国的眼睛里。尚进国有这种眼神的时候,就说明他的内心里已经做了某种别人不能改变的决定。当年他偷偷去考了卫校,以及后来坚决不到锦官城的医院里来工作时,眼睛里都流露过这种眼神。只是,尚进国眼神里的不屈和决绝里,在今天,揉进了更多说不出来的复杂。那种复杂,绝不是从哪里模仿来的,那是从他心底里一丝一缕折射出来的。尚进东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回来吧,干吗非在外边把自己弄得那么被动。你看看咱爹,现在天天去看墓地。你想想,人一辈子能有几年的好时光,用这样的好时光来和那些无耻的人争斗,太不值得了。”
尚进国说:“你把自己的集团公司弄得上了市,赚了大钱,然后把整个锦官城带动起来,发展成一个规模十足的小城镇,这对你来说可能是最有意义,最成功的一件大事。而对于我,对于一个有职业道德有责任心和良知的医生,怎么去揭开医药界的黑幕,切除了医院本身的肿瘤,让老百姓都能看得起病,用得起药;让每个人进医院看病时,都不用再像锦官城的人去看病时找我那样,只有找到我,找到锦官城的尚进国,才能开到最便宜药效又最好的药,这才是最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如果说你这个公司的兴衰,直接关系着锦官城人的生活状态,那么,医药界的黑幕,就是直接关系到老百姓的生与死。咱们锦官城的人,不是都讲究什么事情也没有生和死大吗?”
“我不是说这件事情本身没有意义。我是说,看见这个瘤子的人太多了,比你位高权重的人多得是,他们为什么都视而不见?就是他们觉得这个瘤子太大了,挖出来的大窟窿,补都补不住,这只能让老百姓看了更加惶恐。”
尚进国有些激动,他几乎是义愤填膺地说:“不是没有人敢去割它吗?我就是要拿着我的手术刀,对着这个瘤子割上一刀。不论多么大的手术,总得有人上台。”
尚进东笑了笑,还想说什么,但是看了看尚进国的表情,他就不说了。他发现,尚进国多年行医练就的那副冷静心态,已经被什么东西点燃得沸腾了起来,甚至是要咆哮了。尚进东想这个人已经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眼下恐怕没有人能够阻拦他停下来了。
第12章
天热起来后,地面上所有的树木都兴奋和张扬得没了谱,近乎疯狂地在膨胀着枝枝叶叶。不同指向的枝条上,不同形状的叶子一样青翠欲滴,一样浓荫泼地,一样遥望着被雨水冲洗得湛蓝的天空,一样怀揣着彩色的梦想,在梦呓里等待着鸟儿们的翅膀和歌唱。
随着天气转热,锦官城的大街上,卖各色小吃的摊子都争相摆上了街头,势头渐渐就稠密得如同树上的叶子了。从锦一路锦二路锦三路到大东一路大东二路大东三路,各个路口上都有陕西的肉夹馍、山西的凉皮、朝鲜的冷菜冷面、四川的泡菜泡椒、新疆的烤肉串、改进的外国三明治。还有
锦官城本地独创的八珍菜,包括海带扣、皮肚丝、龙须菜、黑木耳、白银耳、腐竹、豆芽、香菇,这些事先发好洗好的菜分别装在白色的塑料盒子里,摆在玻璃罩子里,有人来买,可以要了单样的菜独自调,也可以把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然后加上大料掺着花椒、草果、桂皮、豆蔻等熬制出来的料水,加上酱油、米醋、白糖、味精、蒜泥、辣椒油、芫荽末、花生酱等等调料搅和在一起,弄成杂烩八珍。另外还有水饺、油条、菜合子、油饼、馄饨、砂锅、菜串子、煎饼果子、过桥米线、小笼包子、酸辣汤……这些东西南北中的各种口味,一一混杂在了锦官城的街面上。
从早晨到傍晚,这些一两块钱一份,三五块钱就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配着大肚子灰绿扎啤桶里倒出来的一块钱一杯的扎啤,挂满油污水珠的玻璃杯,油渍麻花的木桌子,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马扎,散着一氧化碳气味的蜂窝炉子,炸弹一样满肚子液体爆炸物的煤气罐,水面上浮着油花子的水桶,套在碗上肉眼看着异常洁净的白色塑料袋子。用化学药品熏得泛白的一次性木筷子,与成群的苍蝇,满地横流的污水集结在一起,蜂拥着就漂在了街头上。各路人马嘈嘈杂杂的,就有一些人为了区别邻着的摊子,在摊子前立上一块薄薄的板子,上面刷了一层白色的油漆,然后用红漆黑漆在刷了白漆的板面上,写上正宗的什么什么几个字。其实哪有一份什么东西是正宗的。倒是过路的人和车辆往锦官城一看,立时觉得锦官城大大小小的市面街口,无不彰显着寸土寸金的珍贵和繁荣,处处演绎着商家必争之地的热闹气息。
大材的宏发建材店在最繁华的锦一路路口上,这个位置,想插脚过来摆小吃摊的人已经不是一个两个的那么数了。锦官城人手里好几年没有地种庄稼了,相应的也就没有多少人家的粮仓里,还有存下的粮食。农民是习惯看着满仓粮食过日子的,眼睛看见粮仓里空了,心里自然就会跟着发空、发慌、发紧,手心里出汗。虽然地里一年生产出来的粮食,刨去种子化肥和劳动力这些乱七八糟的成本,再用市场上粮食的价格折算出来,也和一亩地一年领取的那六百块钱地租差不到哪里去,但一堆粮食堆在那里,看在眼里,和六张薄薄的票子放在一起比较比较,就觉得几张票子还是轻了。跟六百块钱同等价值的粮食堆在那里,满打满算地就够吃一年的,但换成了六百块钱握在手里,价值虽然还是那些,可奇怪的是它就流水似的塞不满牙缝了。
大材这面铺子是去年秋里才盘下来的。这里原来是黄翔的家具店,专门卖从南方运来的沙发。因为他店里的沙发价格要得狠,所以生意一直比较清淡。前年,黄翔不知道怎么和盐业公司的人挂上了钩,三捣弄两捣弄的,就在尚进东修的那条一百米宽的大东一路路边弄了个地方,在那里建起了盐业公司锦官城分公司。黄翔呢,在盐业公司建成后,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锦官城盐业公司的经理。盐业是个什么行当,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明白,从古至今,谁沾上了盐业的边,都意味着找到了一条捞钱的通道,何况后头还有尚进东的大东公司在撑着。黄翔当了盐业公司的经理,干了一年,就不在乎这个家具店了。黄翔不在乎了,但黄翔这间家具铺子的位置,在锦官城却依然是个黄金宝地。所以,黄翔往外盘铺子这事刚有了点风吹草动,就已经有无数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这间铺子,早早地盘算着兑到手后干什么营生了。
一闻到黄翔要兑铺子的风声,大材就开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三天两头地往黄翔的家具店里溜达,遇上黄翔在店里,他就四仰八叉地陷进沙发里,和黄翔天上地下的胡扯一气,扯到茶水都喝败了,仍然是谈兴十足。去的趟数多了,大材虽然闭口不提黄翔兑铺子的事,但黄翔心里早就猜到大材是冲着什么去的了。大材那两根花花肠子,在黄翔眼里秤得比什么都清楚。黄翔家祖辈都是靠做杆秤子吃饭的,黄翔自己也做了二十多年。这些年,卖菜的都用上了电子秤,用杆秤的人日渐稀少了,他才索性把做秤的手艺撂下了,开始专心专意地雇了几个人,从南方往锦官城倒腾着弄沙发卖。手里是不做秤了,但那些星对星的事,他心里透着眼地亮。他几乎是一眼就看清了大材的意图。
黄翔是老邮差的小女婿,在锦官城也是个出了名的人物。当年尚进东被石大川伙弄着开果仁厂时,他不顾老婆小雨的阻拦,拼死拼活地把修秤赚来的两万块钱都投了进去。石大川把钱骗走后,他就三天两头地去找尚进东,破口大骂他是勾死鬼,把锦官城人的命都勾了去。他被那两万块钱迷住了,走到哪里说到哪里,说我要点灯熬油地刻多少颗秤星子,才能挣来两万块钱。后来尚进东弄起来肉联厂,慢慢地干大了,叫黄翔去跟他干,黄翔鼻子里哼了哼,就拒绝了。在尚家三兄弟里,黄翔唯独能听进去尚进荣的话,当年黄翔和小雨偷偷地谈恋爱,还没等和小雨定亲,黄翔就急不可待地把小雨睡得怀了孕。老邮差知道小雨怀孕后,死活不同意闺女跟着黄翔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并恶狠狠地指责老伴不会管教闺女。眼看着事情僵在了那里,黄翔和小雨都要死要活,俩人商量着一起喝药殉情。小雨已经买好了农药,藏在床底下,被尚进荣发现了。尚进荣就反复地到他爹面前周旋,拿了小雨买的农药给他看,分析利害关系,又三番五次地叫黄翔到老邮差面前认错,最后才促成了黄翔和小雨的婚事。
和黄翔喝了几个月的茶,大材认为火候差不多了,就回家指派潘红莲去找尚进荣,要他去把黄翔的家具店给兑过来。大材找黄翔喝茶的事,没过多久,潘红莲就知道了,只是她弄不明白大材又在闷着葫芦卖什么药,就一直装作不知道,耐着性子想看看大材在搞什么名堂。现在,潘红莲见大材终于把葫芦盖子打开了,就有些厌烦地说:“听说有那么多人想兑呢。咱们的店不比那个位置差,你瞎折腾什么。”
大材没好气地说:“你去不去?你不去的话,真就说明你和尚进荣不清不白了。”
大材一辈子都在怀疑尚进荣想和他抢潘红莲,现在头发都白了,他竟然还不放过尚进荣。潘红莲转了个身,从沙发上拿起包,想到村委会里去,避开大材的胡搅蛮缠。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狗嘴里从来就没吐出过一根象牙来。潘红莲每次骂大材的时候,就会说锦官城里出了你大材和小顺这哥儿俩,真不知道锦官城的风水是被什么妖风邪气给扑了,破了。
看见潘红莲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