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经济建设不抓钱,叫什么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现在的时代,已经不是二先生和老邮差的时代了,他们的时代是怎么打日本鬼子,怎么和国民党争夺天下,然后是怎么搞土改。怎么搞大跃进,怎么搞文化大革命那些轰轰烈烈的运动。二先生是锦官城唯一到省城里读过洋学堂的人,接受过那个时代最新潮的言论和思想。读完洋学堂回到锦官城后,二先生把在洋学堂里学的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无论是搞土改还是搞大跃进,他都是锦官城一马当先的人物。土改一开始,他就率先把家里的一百亩地交了出来,分散给了村里那些手无寸地的佃户。为此,他还被土改组的组长严大鼻子评为了锦官城最进步的开明人士。大跃进时,他又率先砸了家里的铁锅,洗脸盆,起下了门上的铁鼻子,桌子柜子上的锁扣,连同挖草的铲子,炒菜的铲子,甚至他老婆修脚指头的一片小刀片,都送进了锦官城的炼钢炉里。只可惜到了文化大革命,他的这些举动却被一一掀了出来,让他成了锦官城搞批斗的一只大靶子。
第11章
锦官城的大多数人,至今还习惯把尚进东的大东集团叫做肉联厂。
小顺听了,嘴头上就会禁不住地嘲笑锦官城人的迂腐,不跟形势。他总是似笑非笑地抽抽嘴角,想锦官城人这是怎么了,连个厂子和集团是什么意思都弄不明白。你们该搞清楚了,原先那个肉联厂和今天你们嘴里的这个肉联厂,已经不是同一个概念了。原先的肉联厂之所以叫肉联厂,因为它是个纯粹的肉联厂,每天只是屠猪宰鸡,然后按照市场的需求,把杀完的猪和鸡分门别类地分割好,低温冷藏杀菌包装起来后,再装进一辆一辆的保鲜车里,通过高速公路的入口,驰上一条一条不同方向的高速公路,驰过一棵一棵高矮不一的树木,驰过一条一条流量不同的河流,驰过一座一座姿色各异的城市,驰过一个一个或疏或密的村庄,然后再从高速公路的某一个出口拐出去,拐进某个或大或小的城市,大的比如北京,比如上海,比如广州和深圳;小的比如那些大城市的翅膀底下覆盖着的各个小城市。但是,你们现在眼里的这个肉联厂,实质上已经是一个规模庞大的集团公司了。
知道什么是集团公司吗?不论谁在小顺跟前说出肉联厂这个名字,他都会看着人家,一本正经地这样问道。小顺这么问的时候,说话的人大多会选择不屑一顾地笑一笑,找个托词匆忙地走开,没人稀罕听他小顺在那里装神弄鬼。这些不理会小顺的人,一类是武清这样的,武清在街上看见小顺就烦,说他身上阴气太重。他从小跟着鸟人在墓地里学那些滥鸟叫,先是用鸟叫声骗了个城里的老婆,后来老婆又偷着到别的树上去找鸟叨毛配对,他能不受刺激?“所以,”武清总结说,“小顺这个人彻底地完了。买了个破城市户口,到城里混了几年,靠着老婆当了两年什么公司的经理,趁机捞了一把钱,回来就把锦官城的人都当傻瓜看了,成天摆着一副见多识广的臭架子,以为世界上就他一个人什么事情都明白。你钱多,有尚进东多?你见识多,有互联网这个东西见识得多?”
另一类就是二先生和老邮差这些老人了,他们不关心小顺在城里到底受过什么刺激,只是觉得他逃回到锦官城后,精神好像有点不大正常了,说话做事没根没梢,什么事情也不干,整天在锦官城的街上闲游逛,样子实在像条无所事事的流浪狗。
小顺呢,倒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看他的眼神,他站在街心上,看着武清他们假装匆匆忙忙赶路的脚后跟,就用嘲弄的口气说:“连个集团公司都弄不清楚,还忙活个什么劲,一辈子还没有一棵树见识的风雨多。”
尚进东现在的集团公司,正像小顺纠正锦官城人时说的那样,已经不是一个单一化的公司了。目前的大东公司,已经拥有了十几个子公司。是一个资产近二十个亿的集团公司了。眼下,仅仅是肉制品公司本身,就不光是继续把那些分割好,包装好的生肉,源源不断地提供给更多的大小城市,摆进更多超市的柜台,装进更多人的菜篮子里了。早在几年前,他们就已经把许多的生肉,加工成了形形色色的熟食,比如各类名目,各种形状,风味,品种繁多的火腿、香肠。这些产品不仅摆进了全国大大小小的超市,同时还摆进了欧盟和其他许多国家的大小超市。
在肉制品公司不断往外地扩张的同时,尚进东还在锦官城不停地构筑着其他生产基地,把触角伸进了所有能和大东相关联的领域,形成了一条结实的产业链。仅仅是对玉米和大豆这两种最普通的农作物的开发,就让他掘开了好几座金矿。单说玉米,从生产火腿之初,车间里每天使用的大量淀粉都要从外地购进来,尚进东就意识到了这是个问题,但他一直没考虑出一个好的解决方案来。他不想单纯地为生产淀粉而去生产淀粉。
那段日子,尚进东正在为淀粉的事头疼时,就在公司门口遇到了武清。武清是到大东公司里买火腿,送给报社里管着发稿子的几个人。尚进东送完市里的领导回来,看见武清还在门口和蔡雯说话,就叫住了武清,问了他一些武明的情况。尚进东好像听尚进荣说过一回,说武明那个小子,人长得像颗豆子似的,还真就是颗金豆子,听说考上了中国农业大学的研究生后,一直还在那里搞什么玉米还是豆子的研究开发。
尚进东留了个心,武明研究生毕业实习时,就被尚进东邀请来了大东公司。武明一来,尚进东就笑说:“你在这里什么活也不用干,只在各个厂区里转着看看就行。”
武明在大东公司里待了一个星期,就发现了低温线上淀粉使用量的问题:这些每天都需要的大量淀粉,竟然都是大东公司从外边购进来的。凭着大东公司这样的实力,现在还这么做,就可以说有点不可思议了。
从低温线上出来,武明径直进了尚进东的办公室,开口就提议尚进东进行玉米开发,说他的导师正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完全可以和他们合作。如果联合开发成功了,一粒玉米给大东公司带来的利益,可能就不单单是节省了多少淀粉开支的问题了,后面肯定还会有令大东公司意想不到的巨大收获。
请武明来之前,尚进东早就找人搜集了一大堆有关武明导师的资料。现在听着武明的介绍和分析,尚进东就不停地点着头,表示赞同。武明一说完,尚进东几乎没用再考虑,就让武明去联系他的导师。武明没想到尚进东立即就能同意他的建议,他看着尚进东,眼睛里闪着奕奕的光芒说:“如果不能在我保证的时间里做成这件事,我就到车间里给你杀三年的猪。”
尚进东不动声色地看着武明,说:“你杀猪的手艺肯定没有我好。”
“那我就坚决不拿杀猪刀了。”武明笑了笑,说。
尚进东也笑了笑,问武明:“现在还下围棋吗?”
武明说:“偶尔在电脑上和那些看不见的对手走几手。”
尚进东点点头,说你什么时候过来和我走几手,我杀猪的手艺比你好,下围棋的手艺和你比起来,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武明说那就找空下几手看看,在锦官城,你可是第一个捏着黑白棋子下围棋的人。
没几天,尚进东就组织起了一队人马,交到了武明手里,由他带领着,专门从事玉米的研究开发。有武明和他导师前期的研究做铺垫,玉米的开发出人意料地顺利,在成果出来之前,尚进东就已经建好了植物油脂生产线,玉米糖稀生产线,玉米低聚糖生产线和淀粉生产线。从进了实验室.到进入车间试生产,武明几乎没离开过大东公司一步。女朋友从北京来看他,也是天天跟着他在大东公司里看着他干活。直到从玉米里提炼出了玉米油,玉米糖稀,玉米低聚糖,然后又从剩余的物质里生产出了玉米淀粉。
玉米系列产品的开发一完成,尚进东就一次性地给了武明一百万块钱的奖金。另外,又以每年五十万元的年薪,力邀武明正式加入了大东公司,专门负责植物类科研项目的开发。锦官城人看得直咋舌,说武明这颗豆子真是颗金豆子夜明珠,你让尚进东宝贝得,出手就给了他一百万块钱的买身钱,还年年再给五十万的佣金。
这段日子,尚进东匆匆地落实好了西安分公司的一些重要事项后,那边的手一放,这边就开始派了人,再一次上北京下上海,请来了各路专家,给公司里的人马重新来了一轮集训,为公司在香港上市做最后的铺垫。他则围绕着公司上市的具体细节问题,在深圳的罗湖口岸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地在锦官城和香港之间奔跑,忙得焦头烂额。
给几个副手开了一个简短的会,把几项该注意细节的事宜交代完毕,尚进东就靠在了椅子里,按摩着眼睛,一边考虑着下一步的操作程序,一边等着二哥尚进国。
昨天在电话里,尚进国说他和丹青已经办了离婚手续。尚进东一听火气就上来了,他压着心里的火说:“办之前你就不会先给我透过来一丝风,你捂酱呢?明天抓紧回来一趟吧。”
尚进东已经提出多少次了,让尚进国辞了医院的工作,带着丹青回来,帮着他一起弄公司。现
在的医院,有职业道德,有社会良知,对百姓救死扶伤的还有几个?在那样一潭浑水里混,你就是有再强的业务能力,也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但尚家的男人似乎都是一样的孤傲,一样的强硬,个个都想靠自己的力量,独自向世界证明自己征服世界的能力。大哥尚进荣宁愿在锦官城当个一文不值的土皇帝,天天围着那些芝麻绿豆针尖一样大的琐事转,也不愿加入尚进东的公司,协助尚进东做事情,他说他老了,脑袋跟不上现代化企业这些先进的管理模式了。那个尚连民呢,大学毕业后,情愿跑到别人的草木纸业去给人家卖纸,也不到三叔的大东公司里来学习怎么管理企业。现在,这小子和李蔓开了个自己的铝厂,就更不指望他能参与到大东公司里来了。后来,尚进东把唯一的希望押在了二哥尚进国的身上,尚进国和他挨肩长大,两个人的感情最亲密,但一直到现在,尚进国仍然放不下他手里那张巴掌大的处方单。
等了几分钟,见尚进国还没来,尚进东就站起来,走到窗台前,伸出手摆弄着窗台上一盆兰花的叶子,打电话问尚进国到哪里了。兰花的叶面碧绿中透着新鲜,在初夏的阳光里闪着油亮的光泽。尚进东的手指落在那些在绿叶上弹跳的阳光里,听见尚进国在电话里沉沉地说:“我还在家里和咱爹说话呢。”
尚进东抬起眼睛看着窗子外面的树,说你先不要把离婚的事情告诉爹,别再刺激着他。你知道的,他可是最喜欢你们家丹青和豆豆。
挂上电话,尚进东看着盆子里的兰花,仿佛看见当年那个漂亮的城里姑娘丹青又站在了花盆跟前。第一次见面,丹青嘴里就甜甜地叫着尚进东三弟,指着一盆正在开花的栀子花,问他那些白颜色的花是不是茉莉,这么香。那天,尚进东一直在偷偷地看着二哥和丹青,他们手拉着手在街上走路,毫无顾忌地说笑,一点也不像锦官城的青年男女,在一起时故意扭扭捏捏的,拿文捏醋。他觉得二哥真有本事,能找个城里的女孩子回来,城里的女孩子就像一朵白色的栀子花,静静地站在那里,就飘散着浓香四溢的花香。这样的花香,是农村田地里盛开的所有花草的香味,都不能比拟的。
昨天和尚进国通完电话,尚进东一直就在想尚进国和丹青离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记得尚进国刚当上副院长的那阵子,一打电话声音里就异常兴奋,说他现在终于熬出头了,虽然前面还带着个副字,但凭着他的实力,有副就不愁扳正的日子。但是,过了没多久,一家人聚会时,尚进东就发现他脸上虽然笑得十分开心,可两片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却始终像是隐藏了另外一双眼睛,一直在捉摸不定地躲闪着什么,半点也没有了电话里的洋洋得意。
尚进国的车一停到楼前的树荫里,尚进东就从敞开的窗子里看见了。在高处往下看,他觉得从车里钻出来的尚进国似乎比平时矮胖了一些,在太阳底下,一步一步地踩着自己的影子往楼里走来。
走进办公楼,尚进国就遇上了从财会室里跑出来的蔡雯。蔡雯是尚进东大姐家的小女儿,大学毕业后就进了尚进东的公司里当会计。尚进东一直说这个小丫头是最有心机的,考大学时就选择了会计专业。毕业后在公司里干了两三年,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把会计师考了下来。现在,她的专业能力已经超过了公司里原先聘来的所有会计师。
蔡雯趴在桌子上做表累得眼睛酸疼,想趴到窗台边看看外边的绿树,休息休息眼睛,就看见了从车里出来的尚进国。蔡雯的财务室就在二楼,蔡雯在楼梯口迎上尚进国,嘴里叫着二舅,上前就挎住了尚进国的胳膊,说:“我妈昨天晚上还念叨着给你打电话呢,你今天就来了。我舅妈和豆豆她们回来了吗?”
尚进国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说:“你妈念叨着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又有什么事?”
蔡雯笑嘻嘻地拖着撒娇的声音说:“没有什么事,你是我舅舅,还能不让我妈想你。我姥爷的手现在不是老抖吗,还挺奇怪的,说只有摸到地里新鲜的泥土才会停止哆嗦。我妈可能想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让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姥爷带点什么药回来。”
尚进国说:“我上次回来,你姥爷就给我说过了。如果是神经问题的话,肯定不会摸摸土就好,所以我也有点奇怪,到现在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要带他到医院里查查,他又不去,说医院里那些设备都是糊弄人的。我刚才已经给他送了一些药回去.让他吃吃试试了。你一会儿给你妈打个电话回去。”
蔡雯点头答应着,又说:“是得好好去给我姥爷查查。他现在可是咱们家国宝级的人物。”
“那不跟熊猫是一个级别了。”尚进国说着看了一眼蔡雯。这个蔡雯,从小吃姥爷买的糖果吃多了,小嘴巴总是甜蜜兮兮的。
蔡雯唧唧喳喳地说着姥爷老邮差,陪着尚进国进了尚进东的办公室。她手疾眼快地给尚进国倒了一杯水,又给尚进东的杯子里续上水,瞅着两个舅舅的神态,估摸他们是有事要商量,就乖巧地说:“两个舅舅商谈国家大事吧,我先回避了。”
尚进东说:“油嘴滑舌。忙去吧,一会儿到餐厅里陪你二舅吃饭。”
蔡雯说:“那我现在先到餐厅里去看看,给我二舅准备点好吃的。”
蔡雯一走,尚进东就急火火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弄成了这样?”
尚进国点上了一支烟,看着眼前袅袅的烟雾,忽然就有了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感觉。就像他曾经在病房里面对一个疑难杂症病人时,常常表现出来的那种惶惑。他拿不准手里的哪一种药,能够更有效地对他的病人起作用,真正达到起死回生的目的。这些年,尚进东一直在劝他回来,而他却一直不愿放弃自己的追求。他想做一名出色的医生,他也一直认为,自己做一名好医生的梦想,一定能够实现。这些年,锦官城的人病了,都会到他的医院里去找他看病,他不上班,他们就找到他家里去。他从小在锦官城长大,知道农村人的日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