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又见神仙- 第7部分

宛陶在云被里缩成一团，耷拉着眼皮不说话，东华帝君一咬牙，连声音都跟着颤抖：“不要紧，等你养好伤，如果不愿意留在这里，我就放你走。”他起身走到门口，背影挺拔却无限萧索：“只要你喜欢，我可以毫不在乎送你任何一样东西，而玉清真王，本座不过只说两句话，他就毫无留恋地放你走，为他伤心，值得吗？”

蕊珠宫朴素又不失华贵的寝殿中，宛陶双目无神望着门口发呆，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句声音小到不能再小的话：“你怎么知道……”

九天玄女身为上仙却不愿意上天庭，因为她骨子里带着反抗和叛逆的精神，只不过平时这种精神体现得不是很明显。

但遇到模棱两可却被众人一致同意的说法，她从来都不信。西天玉女一定有别的原因，为什么杀害天尊，就要一口咬定她堕入魔道？也可能，是因为天尊找了小老婆，两人大打出手两败俱伤；又或者真正入魔的其实是天尊，玉女替他背了黑锅；还可能是……两位上仙活太久突然不想活了。

为什么众仙偏偏就要选择那样一个理由呢？

东华帝君再来蕊珠宫，宛陶已经可以下地来回走。仙卿禀报，宛陶一整天吃了两块云片糕、三只蟠桃、喝掉一壶蓬莱仙茶。

帝君大悦，命人明日将桂花桃花杏花梨花丁香花口味的云片糕各备一盘，蟠桃五只，蓬莱仙茶两壶。

仙卿又报，宛陶望着窗外柳枝发了一个时辰呆，八宝玉净瓶拿在手中把玩一刻，五色云霞屏风观赏一个时辰，九彩仙衫比在身上一刻钟。

帝君更悦，命人夜深人静偷偷在窗外插满新柳，将帝君所在中宫里的所有宝物搬来蕊珠宫，仅留几件用来充门面即可，另做十二件颜色款式各不相同的仙衫。

仙卿领命退下，帝君才面带微笑踏进寝殿，宛陶见了他依旧很沉默。

帝君命人准备晚膳，宛陶的确饿得发慌，二人相对无言吃了一顿饭，虽然没说话，但帝君对这一顿宝贵的用餐机会十分欣喜。

第二日，末等天第一界，一位散仙走狗屎运被东华帝君破格提拔来少阳宫，据其余散仙私下了解，这个被大馅饼砸中天灵盖的散仙从前是人间最有名的妙手厨师。

这厢东华帝君风风火火讨好佳人，那厢玉清真王整日埋头花草间，偶尔独自坐在桃林里叹气。宛陶走了，修剪花枝这项重任又重新落在合欢肩上，她边修花边走神，不小心将一株桃树修得有些突。合欢战战兢兢回身看真王，但见他丝毫不为所动，若有所思盯着桌上一只小玉瓶看个没完。

合欢蹑手蹑脚跑回前殿搬花，手一滑，花盆掉在地上摔个粉碎，盆中花朵泫然欲泣，分泌出几滴汁液，在一地花土中微微颤抖。合欢只觉头皮发麻，斜眼一瞥真王，但见他依旧盯着小玉瓶一直看，又看，再看。

合欢冲躺在地上的娇嫩花朵叹了口气，真王现在哪还有心思顾得上你们。

是的，宛陶走了，玉清真王后悔了，他老人家简直悔得肠子发青肝胆欲裂。合欢端来一杯红果泡得去火茶，给回到寝殿依旧发呆的真王，茶水滚烫热气腾腾，真王端起茶杯牛饮一大口，随后抿着双唇蹙紧眉头。

合欢噗嗤一声笑出来：“真王这几天整日里魂不守舍，难不成在害相思？”

“相思……”真王将这两个字在心底反复嚼上几遍，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这是谁说的？

开导上仙其实很有讲究，既不能让他们觉得丢了面子，还要婉转得合情合理没有破绽，合欢小心翼翼地说：“小黄初来天庭时，连人形都化不出来，多亏真王赐她法力，这段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小黄又单纯又可爱，帮真王浇花刨土一句怨言都没有，这么好的小仙卿，莫说真王，紫云阁所有姐妹都很想她。”

从宛陶离开就一直跟在真王身边的小红，将头从尾巴的绒毛里拔。出来，竖起耳朵擦擦口水：“真王，你错怪宛陶姐姐了！她是听见真王在困仙阵里，才心急火燎朝不庭山赶的。”

合欢僵笑着狠狠踩向它尾巴尖，小红嗷地一声一窜老高，撅着尾巴瞬间消失了。

合欢向真王行礼：“天色已晚，小仙告退。”她倒着退出寝殿大门，朝小红比了个手势，才一脸欢快地回去睡觉。

第二天，真王又一次去游历人间，寻找仙草。

☆、大罗天

一盘银沙随意洒在斗黑如墨的飘渺苍穹上，第六界大罗天是天界之首，元始天尊创造万物，将最高点留给自己俯瞰天下苍生。

天庭的夜晚，和人间一样静谧安宁。

蕊珠宫寝殿门外，响起轻柔礼貌的敲门声。

“是谁？”殿内传来清淡的询问。

“回姑娘，东华帝君有请。”门外仙卿客气而谨慎，通禀后便不再做声。

宛陶稳了稳心绪，开门却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一截竹简在眼前漂浮，上面龙飞凤舞写道：“吾素闻昆山女神雅达，今夜子正，当踏月相邀，蟾宫自叹，必不致辜负佳期也。”

宛陶伸手握住竹简，青竹触手即散，自下而上化成星星点点仙光，光中若隐若现四个字“太清竹林”。想必东华帝君此时已在竹林中，才随手用竹简传信。

美男月夜，直叫人无法拒绝，有些话，也是时候该挑明些说一说了。宛陶轻手轻脚离开蕊珠宫，向少阳宫外第五界天门旁的竹林走去。

竹林在天庭得了仙气滋养，棵棵青翠欲滴，如碧玉雕琢而成，于夜里发出柔和微弱的光亮。东华帝君立于林外，目不转睛地欣赏林中美景，竹光映亮他的背影，银袍黑发，伟岸高贵。曾经倪君明也如此和她月夜幽会，但那时人间没有会发光的竹林，月色照耀下，他的背影清瘦而单薄。宛陶暗自叹息，或许自己太过执着，要求一代君王抛弃身份只谈儿女私情，是不是有些自私。

…文…东华帝君依旧一动不动站在林外，周身仙气越来越浓，林中竹枝被气势所摄，光华忽明忽暗地颤抖，他其实有点紧张。

…人…帝君背影优雅，不急不徐地说：“凡人也好，仙人也好，有些事明知是错，但依旧会明知故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书…他微笑转身，目光平静清逸：“因为人生中，总要做几件错事才能圆满。做错事，你害怕吗？”

…屋…宛陶望着他的笑脸，心头阴云忽而一扫而光：“当然不怕！”

帝君哈哈大笑：“不怕，很好！”他大踏步走来牵起宛陶的手：“今晚，我就带你去做一件错事。”

错事……宛陶心中直如擂鼓一样砰砰跳，难道是那样的错事？

虽然大家已经很熟了，但……是不是显得不够矜持，帝君这样盛情难却，断然拒绝又太没情调。哎，他怎么总给自己出难题。

东华帝君带着她轻身飞出第五界天门碑，路过两重夜晚云雾中几乎看不清的幽幽府邸，才落在另一座清冷寂寥的界门碑前。

碑上几个斗大的字，字字分明：“第六界？大罗天”。宛陶惊得合不拢嘴傻站在碑前，东华帝君温柔地看着她，“天庭禁地，我却很喜欢这里。”

两人十指交缠，从紧紧握在一处的手心散发出淡淡银光，光亮沿着手臂扩散，直到周身都被染成淡银色，东华帝君才牵着她，肆无忌惮地穿过结界踏入大罗天境内。

天地初开时，六界区分还不明显，大罗天是天界最高处，却完全不同于其余五界。这里水秀青峦，院后溪流，门外有山，四时山桃野杏红叶翩翩。元始天尊整日忙于创造万物，终于有一日，遇见来大罗天摘花寻柳的西天玉女。

元始天尊造出万物，可本身却是大自然造出的神祗，白云苍狗几度沉浮，到如今，天尊和玉女均已双双离去，只剩秋风醉尽，锦树霜残。

大罗天玉女山顶，有一座由整块东海玉晶造成的玉晶亭，东华帝君牵着宛陶毫无形象地朝山顶跑去，风乱了发梢，带着倪君明的味道拂在宛陶脸上。俗语云相由心生，她提着裙子疯跑，再也顾不得是非恩怨，脸上笑容灿烂无比，二人一路打打闹闹欢声笑语，终于爬到山顶。

宛陶抚着胸口，靠在玉晶柱上弯腰喘气，边喘边抬头看向同样气喘嘘嘘的东华帝君：“原来……大罗天竟然……是这个样子！”

东华帝君稍稍平复喘息，直起腰道：“六界八景，大罗天二景，子时来看最好。天尊和玉女曾夜夜尽欢于此，这里，你喜欢吗？”

玉晶顶棚将天际视野无限放大，山下草木无花自香，倒映着清清亮亮的银斗乾坤，漫天星河如月泛波光，小亭真真幻幻，好似冯虚御风身处浩瀚之中，宛陶望着这一切，美妙得说不出话。

东华帝君凝视着她美丽清纯的侧脸，淡淡地开口：“那一年，蚩尤入魔的消息传回天庭。元始天尊在世时，就传言被入魔的西天玉女一箭穿心，从而世间大乱，如果天庭众仙知晓此事，定是又一番腥风血雨。蚩尤率领人将企图霸占人间威胁天庭，天兵一出，此事便再也瞒不住，更何况，第三界五极战神八大元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想不动神色摆平蚩尤，只能牺牲一位法力高强的上仙。”

宛陶静静地听着，红着眼眶挂下眉毛，东华帝君继续说：“黄帝一族不被冥界控制，凭空多出四百年阳寿，我既惊且疑，如此蹊跷的事，定有一位不被天庭知晓的上仙暗中相助，查来查去，查到了昆仑山。”

帝君目光悠远，神情哀伤：“于是，我们决定牺牲这位不为人知的上仙，将损失降到最低。昆仑山竟与大罗天一样，满山草木花香四溢，我没有找到传说中的九天玄女，却见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她一身布衣，明丽可爱，即便在天庭，也没有这样美好纯净的仙女，那时我第一次觉得，做神仙，还不如和这样的姑娘在山中做一世人。”

“既然九天玄女与嫘祖是旧识，不在昆仑山，定是去找嫘祖，于是，我掺着私心在昆仑山一等便是一年。”

“有时候，我会很好奇，这个傻姑娘知道我是东华帝君，会有怎样一副表情，是开心，是惊疑，还是不可置信。但是，我没有等到那一天，不可置信的，反而是我自己。那个一年来在山中相守的姑娘，竟然便是我要找的九天玄女，我怎能亲眼看着她因为我，死于天雷之下？”

“我扮成小卒混迹于蚩尤身边，与魔打交道，稍不留意便会万劫不复，我不知道将来能不能活着回来，如果能，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去昆仑山娶她，如果我死了，最好只让她以为是天上微不足道的小仙使，或许很多年后，她会连倪君明这个人也一并忘掉。”

东华帝君自嘲一笑：“但……她是我见过最傻最任性的姑娘，竟然会不顾一切追到战场上。我眼睁睁看着她和蚩尤一同进了困仙阵，眼睁睁看着她和蚩尤同归于尽。”

宛陶眼里有泪光，听他继续说：“我从未那般厌恶过天条，既然法不容情，我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东华帝君用拳头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心口，语声铿锵：“这里，在滴血！这段日子，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她，如果当初不顾一切冲进困仙阵去救她，还会不会像如今一样后悔？”

宛陶迟迟不语，东华帝君盯着宛陶，眼睛幽如深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一句话也没有说。半晌后，他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宛陶：“自从紫云阁重逢，我便下定决心，不管你是不是恨我，我都会不择手段让你回到我身边，宛陶是我倪君明的女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只能属于我。即便你不愿意，我也会一直纠缠到底。”

宛陶这几日的确在生闷气，她气东华帝君在玉清真王面前说那些话。真王心血来潮救她回天庭，感激她不顾危险独闯困仙阵，可到了东华帝君嘴里，都变成被宛陶毫不知情地利用，她已经亏欠真王很多，如此一说，更觉得愧对他。

玉清真王真心相待，这份情，又怎能还得清？

但山中朝夕就在眼前，她变回原形在人间一呆就是几百年，这些日子，她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倪君明，如斯月夜美景，郎有情，妾有意，为何还要为多余之事别扭？

宛陶擦干眼泪，从后面一把抱住东华帝君，将脸贴在他后心小声道：“这些年来，我亦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总以为你早已死在战场上，我每一年都会为你上香祈祷，希望你能残留魂魄投个好胎，早晚有一天还会重逢。我不在乎你是谁，你能活着，真好……”

东华帝君只听前半句话，就破颜而笑，刹那恢复活力，立刻转身将宛陶狠狠抱进怀里，也不知是惊喜，还是后怕，身子籁籁直抖，一遍又一遍地说：“宛陶，宛陶，我的宛陶……”

星光仿佛能感知心境，在大罗天上空越来越密，越来越亮，子时正刻已到，繁星旋转交错，在天空中逐渐汇成一道闪亮无比的巨大银河，由东到西横亘在天际。银河下，玉女山顶，一座玉晶亭中，有两个人正紧紧相拥。

第六界大罗天有二景，一景为天界第一亭，通体透明的“玉晶亭”；第二景，为每晚子时正刻在亭中能观赏到的璀璨银河。这晚之前，已经很久没有仙人来此处赏过夜景。

宛陶在东华帝君怀中轻轻叹息，玉清真王的恩情，只能日后再报了。

☆、彩眼灵猫

昴日星君是只成了仙的大公鸡。

从前宛陶初来天庭，玉清真王还曾在心中计量，千万不能让那只大公鸡星君见到他的小黄鸡。后来宛陶修成人形，真王更加时时担忧，紫云阁养过的小仙兽陆陆续续都走了，不是仙阶飞升去到别的仙君座下，便是无意间被路过仙君看中，要到自己座下。

那时真王十分慷慨，只要仙兽们自己愿意，要去要留，他从不干预。可事情涉及到宛陶，真王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想放她走。宛陶又聪明又可爱，留在跟前只看着就很舒坦，如果昴日星君也这么想，以同类之由向他开口，恐怕有些难办。

因此，真王秉着必须将此等事件扼杀在摇篮里的原则，只要昴日星君仙气出现在方圆几里以内，他便会带着宛陶躲得远远的。当然，真王小心思算计的主人公，压根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算计。

昴日星君依旧每日太阳升起时，站在天边嘹一嗓子，随后群鸡相继开唱，以东华帝君为首众仙，却已早早聚在神霄殿上议政，日复一日，从未出过差错。

宛陶此时还在蕊珠宫里睡懒觉，昨夜玩得太晚，帝君更是直接更衣前往神霄殿早朝，迷糊间，宛陶甚至还在想，看吧，还要早朝，当君王究竟哪里好？一点也不好！

正当她流着口水遐想之时，小仙卿进来通报，蕊珠宫来人了。宛陶瞌睡一扫而光，下床穿鞋更衣动作流畅一气呵成，那位远在蓬莱山的上仙云屏又来了。宛陶自打来少阳宫就开始养病，初来乍到一个熟人都没有，虽然她和云屏也不太熟，但好赖从前打过照面，是如今唯一能知道玉清真王近况的上仙。

云屏虽为西王母娘家表妹，但成仙日子并不长，论起从前辈分，她叫宛陶奶奶也不过分，但……宛陶收拾停当赶到前殿，除掉三跪九叩，对云屏行了面见上仙最正式最重大的礼节。这是为什么呢？其实很简单，昨晚她与东华帝君互明心意，被立为帝妃是迟早的事，宛陶再傻也知道没有西王母特许，谁都进不了蕊珠宫一步。

想来经过昨晚，西王母已经将宛陶看做帝妃，今日派云屏示威来了。

别的神仙或许不晓得，但宛陶最清楚，云屏心里有真王。可能为了配合真王恬淡随性的风格，云屏为人也一直很清淡，不刁钻蛮横，不锋芒毕露，对人对事喜欢不喜欢都一个样，总之是位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上仙。今日，她依旧淡淡的来到蕊珠宫，没有架子，对宛陶的大礼也没有刻意拒绝。

云屏淡淡微笑：“上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