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部长。”张爱玲尴尬地说了一句,她不喜和生人碰面,自觉无话可说,只是哑哑含笑。
胡兰成的话却是滔滔不绝而出。
他应付的很从容,和谁都搭得上话,这与他的外表迥然不同。
然而毕竟他甚为博学,张爱玲也被他的才华也倾倒。很少有人能入张爱玲的眼界,她看人的眼睛是扁平的,才华才能把这个人立得起来,变成一个立体的人物。如果这个人她瞧得上眼,也会侃侃而谈,可是倘若是厌恶之人,她就默然不语,当作路人。
胡兰成讲述他刺激的人生际遇,他怎么跟随汪兆铭转道越南而达上海,一路上怎么躲避军统的追杀,在南京开基创业新政府的诸多困境,现在新政府的声威等。这些新旧掌故从他嘴里说出,虽然许多与他并无多大干系,可是总让人觉得是他的功劳,才做的如此成绩。他的演讲口才,能在瞬间征服所有人。史茜妮此前也听父亲说过此人,才华横溢,可惜好大喜功,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张爱玲的头则是低低的,凝神静听,她的眼里是崇拜的目光。
宴席很快结束,史茜妮和张爱玲作别后,来到了宋弘忠的办公室。
“宋主编。”史茜妮敲门道。
“茜妮,请坐。”宋弘忠斟过一杯茶,放在她身边。
“茜妮,来了这两三个月,还算适应?”
“挺不错的,我挺喜欢这里的氛围。”史茜妮顿了一顿,格格笑道,“书卷气。”
“是呀,可是,这里并不是太平无事,我们的国家同样如此。”宋弘忠长叹一声。
“山河破碎,每个国人都很心痛。”史茜妮也附和上自己的见解。
宋弘忠突然抽出一把手枪,对准了史茜妮,黑洞洞的枪口里,是死亡的狰狞。
史茜妮本能地立住了,眼神也没有转动。
宋弘忠意识到,这是一个谍战人员最好的素质……不怕死。
“听说你父亲是汪政府的要员?”宋弘忠放下枪,用布擦拭着,缓缓问道。
史茜妮冷不防得被他用枪指着,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听他这么一说,忙推卸道:“我素来和我父亲不睦,早就没有了往来。”
宋弘忠低声说道:“不知道你对于日本人什么看法?”
“我是讨厌日本人的,但是他们掌控了时局,没办法,栖身人下而已。”
宋弘忠借着试探道:“你以前参加地下党被捕过,那你现在有没有想过继续参加抗日组织?”
“上次被捕后,我已经对于此事心灰意冷了。”史茜妮说道。
“果然如此?”宋弘忠低低地问道。
史茜妮“嗯”了一声。
“我瞧你,仍有一番打算的,而且你素来聪明,定然不会甘为沦落。”宋弘忠说,“这么告诉你吧,我其实是军统的人,想拉你进抗日的队伍。”
“这……”史茜妮绸缪着,不知如何作答。
“你可以考虑一下,也可以揭发我,何去何从,悉听尊便。”
“抗日不分你我,我愿意投身抗日的洪流。”史茜妮说道。
“我就瞧得出,你不是在乱世中明哲保身的人,你的骨子里有一股热血。”宋弘忠说道。
“日军近期要有一个远东战场的协调会,但是散出来的消息是五花八门,故意制造假象。我想你能够协助我传递情报,如此一来,才能有备无患。”宋弘忠吩咐道。
“你到霞飞路凯勒商行一层大厅等待,有人会把情报递送给你的,那个人胸口别一枝棕色派克笔,接头暗号是'你吃饭了吗?'他会说‘一笼蟹黄包,外加一碗豆花’”
翌日,史茜妮来到凯勒商行,这里打出的是德资招牌,所以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能够不受影响。
她穿了一件米黄色开衫,缀着两个小绒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大厅里候着。
等了有半个钟点,她忽然瞧见秋津奈绪一头钻了近来。她连忙躲在沙发里,不让他瞧见。
秋津奈绪走走停停,在大厅里转了一圈,也没见什么可疑人员。
他索性也坐了一来,正巧坐在史茜妮的左手边。
史茜妮用杂志把脸掩盖住了,故而没有被发现。
又过了一刻钟,两人均没有动的痕迹。
秋津奈绪忽然转过头来说:“小姐,请问现在几点了?”
史茜妮想支吾两声,但是她却低下头瞅了瞅手表:“十点五十。”
她极力地改变着声线,用一种平而且扁的声音说出。
“茜妮,是你呀。”秋津奈绪还是把她认了出来。
史茜妮忙把杂志拉下脸来,怯怯地望着秋津奈绪,然而她的目光却定格在他胸口的棕色派克笔上。
“你……你吃饭了吗?”史茜妮抖抖索索地说了一句。
秋津奈绪也没想到她居然把接线人的话说了出来,忙回说道:“一笼蟹黄包,外加一碗豆花。”
两个人都怔住了。
相斗相杀这么久,居然最后却是在同一个战壕里。史茜妮不禁目光迷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秋津奈绪也是一般的惊奇,眼前这个弱女子,居然是军统上海站长的新晋助手。
他很直觉地同史茜妮握了握手,然后把情报递送到她的手心里。
史茜妮也很熟练地接过了情报,顺其自然地塞到口袋里。
“你去哪里?”秋津奈绪问道。
“我要回杂志社工作了。”史茜妮问道。
“喔?你也在万象杂志社?”秋津奈绪问道。
“是的。”史茜妮说道。
“那恭喜,我一直就没有想到。”
“那再会。”
两个人就此别过,史茜妮朝电车站走去,她的思绪很乱,许多人事她都搞不清楚他们的底细,有时是一个汉奸,转眼就成了一个爱国者。每个人身上都有层层伪装,揭掉了一层,还有一层。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谁又知晓她的确切底细呢?
电车“铛铛铛”开来,她闷头闷脑地在人群里往上挤。上海的电车就是这样子,上面一截人满满的往下撤,下边的人拼命地往上挤。大家互不相让,然而没有一点言语。
史茜妮刚一只脚迈上电车,忽然后面有人拍了她一下肩膀,叫道:“小姐,您掉东西了?”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她回头一看,一个男子装扮的女子,短发,鸭蛋脸,眉宇中一股轩昂之色,两人四目接触,谁都没有退缩。
她到底是谁?史茜妮在迟疑间,电车已经塞满了人,开走了。
八十七回 一番拳脚斗胜负 三人攻防走军机()
史茜妮冷不防地别人从身后叫住,她怵了一下,车就驶走了。
这个人她却隐约记得认识,然而记忆依然模糊,到底在哪里?
“小姐,稍留一步?”
“你是?”
“我们到对面咖啡厅坐坐详谈。”
史茜妮待要回绝,可是她也想搞清楚此人的身份,于是一径来至巴漫咖啡厅。
那女子道:“小姐,不知刚才那位先生和您说了些什么?”
“哪位先生?”史茜妮故意反问道。
“就是在商行里遇见的那位。”
“哦,你说的是他呀,他是一个旧相识,你这么问,想必你也认识。”史茜妮的话里总是夹着刺。
“你不会不知道他的身份吧?”
“我当然知道了,他是给日本人做事的。难道这年月给日本人做事也犯法?”史茜妮有些不耐烦了。
“我倒没说这个意思,他有和你说些什么?”
“我们只是在此恰巧碰见了,哎,我倒是说,你管的也忒多了,恕不奉陪。”史茜妮起身就走。
“小姐,慢走呀,你还有东西没带走。”她一把拉住史茜妮的衣角。
史茜妮侧身把手横劈下来,顿时迅如烈风朝着那女子的手袭来。
那女子也是练过几下功夫,松开了手,两手一撑黑色的皮质沙发,一个跟头翻身向上,倒踢脚朝向史茜妮的脑袋。
史茜妮用手一别,把她脚上的力度卸去了大半,但是脚到底踢倒了手背,她不禁倒退了数步。
抢步就走,那女子早已立定在地上,冲上前去拦住了去路。
“你这是什么意思?”史茜妮问道,“难不成我喝了你一杯咖啡,就自己卖给你了。”
“你要随我走,把话讲清楚。”那女子说道。
“那要看你的能耐了。”史茜妮回身反踢,那女子却没有大意,把身子向后一欠,脚从面门上掠了过去,冷气森森。
她顺势接过史茜妮的腿,往下一按,史茜妮顿时瘫倒在地。
“没看出来,你功夫还不错。”史茜妮道。
“你这几下子,还想翻腾得起!”那女子鄙夷的神色瞧着史茜妮。
“川岛姊,你在这里作甚?”突然,秋津奈绪闯了进来,把史茜妮从地上搀扶起来。
“这个小女生可是你的旧情人,我就动不得。”川岛芳子恶狠狠地说。
“你也没必要朝无辜的人出手,有本事冲我来。”秋津奈绪也横刀立马摆出了架势。
“你居然为了个女子,和我要动拳脚。”川岛芳子怒火中烧,她似乎要口吞了史茜妮。
“你先走吧。”秋津奈绪对史茜妮说道。
“今天谁也走不了。”川岛芳子说道,“我怀疑你把情报散布了出去。”
“我们两人一起吃了多少苦头,你居然怀疑到我的头上,你可别忘了,当年我可救过你一命。”
“哼”,川岛芳子道,“你就喜欢摆这个姿态,那正好呀,今个儿我查出来了,放你一马。”
“没想到我们的情谊竟然是到此为止。”秋津奈绪也不理会,带着史茜妮便走。
川岛芳子抢上前三步跃起,横劈下来,朝着秋津奈绪的后背。
秋津奈绪头也不回,把身子让出半个身位,截住了川岛芳子的脚踝,用另一手一砍,把川岛芳子震得脚跟作痛,她只得收了回来。
外边冲进来一伙人,包围了秋津奈绪和史茜妮。
“你以为你打得过我,你就可以出的了这个门。”川岛芳子喘着粗气,乜着眼狠劲地瞧着。
“好吧,算你有能耐。”秋津奈绪双手举起,“不过,我可得告诉你,倘或你搜不到什么物件,你得给我赔礼道歉。”
“这个自然,我在福顺来给你开一桌酒席,随你吃个够。”川岛芳子志得意满。
“那你们搜吧。”秋津奈绪道。
但是当他们把周身搜了个遍,也未曾搜到任何情报。
“有张纸条,川岛小姐。”一个随从道。
“我就知道你逃不掉的,还和我耍心机。”川岛芳子笑道。
她拆开纸条一看,上面写道:“久未谋面,甚思汝。”
“你真是大言不惭,说出这么轻薄的话。”川岛芳子早已羞得面红耳热。
“川岛姊,我早就料到你会搜查,所以我这个讯息是要传递给你的。”秋津奈绪故意涎着脸说道。
“这下你可以放我走了吧。”史茜妮仍旧是一脸的烦闷。
“那你走吧,这个男的留下。”川岛芳子说道。
史茜妮整了整衣服,取回纸条,大迈步走出了咖啡厅。
“你这个鬼头,就知道哄女孩子开心。”
“你说的要给我摆酒席的事可要当真了。”秋津奈绪说道。
“今夜就去,你可不要迟了。”川岛芳子咄咄气势,然而自己的架子却是消了一大半。
川岛芳子左右迟疑,思量了大半晌,也搞不明白自己天衣无缝的计策,怎么被秋津奈绪发觉了。
如今的特高科,除了她,就是他,两个人的天下。松本丰川老惫,土肥原贤二也撑不了几年,很快就要有新的主人,也就是他俩中间选择其一,虽然川岛芳子对秋津奈绪没有什么恶意,但是她必须要拿住他的一个短处,让他知难而退,整死秋津奈绪她倒是不肯,毕竟重新换一个冤家搭档,不见得有这么的顺手。如今的特高科,可谓是各人心中有一个算盘,计量着别人,也盘算着自己。
其实,真正的情报就藏在那张纸中,秋津奈绪发觉自己被跟踪了,但是他又必须把情报传送出去,于是想出了这个兵行险招的计策。
他先用笔蘸着糯米水,在纸上浅浅的写了数行情报,然后再用实笔题写了那几个情话,其实这么不是什么深奥的传递方式,但是他就料到川岛芳子会一时火起,把这点小计策也抛到了脑后。
史茜妮回到万象杂志社,将情报传递给了宋弘忠。
宋弘忠听着她的叙述,便取出碘酒瓶,用棉签在瓶内一搅,涂抹在了纸片上,里面的隐而不见的文字渐渐清晰:“亲王于后日抵沪,在秋浦岛会议室召开军事会议。”
秋浦岛,宋弘忠心里盘算着,这个地方可是四面环水,日军的军舰四面保卫,水下甚至埋伏着水雷,怎么办呢?
八十八回 娇小姐独闯坟场 花白胡故设玄关()
宋弘忠正心下盘算着如何打破敌人的诡计,史茜妮推脱说她要先行一步。宋弘忠就应允了,他的心里仍是绸缪着当前的计策。
史茜妮则是为了躲开川岛芳子的追踪,她上楼时,故意东拐西绕,甩掉了后面的探员,才蹑着脚步上了楼,她出去的时候同样需要如此的紧细,不得出丝毫的差池。
当初她与郑颐玹道别时,郑颐玹悄悄交给了自己一个秘密地址,非有重大紧要的事情,不得随意启动,那个地址,她是死记在了脑子里,如今还有一二分的印象,就循着这个踪迹而行。
她按图索骥来至虹桥路120号,一处阴森高敞的西式建筑横挡在眼帘,上书“万国公墓”四个大字,两边锈迹斑驳的门楹上题写道:“生死只是弹指功夫,荣辱无非刹那烟云。”史茜妮缓步进入,柳树合抱,杉木参天,罕有日色透过这浓密的枝叶倾泻在地上,一股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人脚踏在上面,擦啦擦啦地,像是带着脚镣的囚徒,又是魂无归所的亡灵。周遭时而有嘎嘎叫着的乌鸦,更增添了几分阴气。这真是骇人的地方,史茜妮心生凛然。
这里埋藏着包括鲁迅、杨度等近代名人,对于所有人的身份也是不拘贵贱,一改收埋。
她数着所有的墓穴,在第四区三排的左右第二个,上面写着裘万才的墓碑下,她把一个红色的香囊压在了坟前的缝隙里,还用力向里塞了几下,确保无虞后,她抽身就走,这里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鲜有人来,偶尔有个人遥遥地隔着百来米,也让人心生忐忑。
史茜妮心中没底,她不禁加快了脚步,正好是一个斜坡,可以顺势踱步下去。
“小姐。”
她吓得心脏差点跳了出来,没防着这么近有个人说话,七魂倒丢了六个。
回身一看,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花白的头发乱蓬蓬张着,花白的胡子,黑洞洞的眼睛,一脸污垢,看不甚分明。
“什么事?”
史茜妮收住了脚步,但还是远远地离着,本能地把拳头攥紧了。
“我在这里看守坟墓二十年了,往那个坟墓下塞东西的人见得多了,你这么体面的小姐倒是头一次遇见。”
史茜妮没想到一切竟然在他的视野之内。
“你是怎么知道的?”
“来填塞东西的,都是鬼鬼祟祟的,我眼花可是心里透亮,你也是抗日的人,我也敬佩你。如果不是腿断了,我早就一起扛起枪,跟着大伙冲上去了。”边说,边用一支被摩挲的油黄的拐杖把身子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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