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长庚出场了,他的做工身段,一招一式,都是遵循老徽班演法,绝不稍逾规矩。他的投袖、扬袖、捋髯等小身段,也无不讲求端凝肃穆,端的是端庄大气,虽然未曾通报自家姓名,但是众人皆知这必定是一位态度威严,架势雍容的封疆大吏。
“老九,你既然问了,我也就不得不说了,咱们是通家之好,也没什么话不能说,虽然说了得罪你,你入京以来,怕是得意过了头,”胡林翼说道,“你瞧瞧别人家,入京了可是像你这样飞扬跋扈的?”
曾国荃笑道,“兄长说的什么话,弟久未进京,京中的乡亲好友自然要一一拜会,所以走动频繁了些,实在不敢称之为跋扈。”
“你说的也不错,此事是小节,大作了也无妨,我且不说你,”这是个人风格,胡林翼低调谨慎,但是曾国荃素来喜排场,“我只是再说一句,这四九城神仙多了去,不要无意中得罪了谁就行。”
曾国荃唯唯诺诺,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胡林翼见其不以为然,也就不再说了,“我且问你,彭雪琴的事儿是你搞出来的不成?”
“兄长怎么如此说?”曾国荃有些惊讶,“雪琴乃是湘军袍泽!”
“但你又上折子弹劾与他?”胡林翼眯着眼看着曾国荃,程长庚演的徐谦已经开口唱了,一时间外面叫好声连天,“这事儿透着稀奇古怪,你说,是不是你的手笔,要把彭雪琴搞倒?”
“这事儿出来,我自然要随声附和了,”曾国荃笑道,“雪琴他行事不检点,这点小事都处置不好,我瞧着机会,既然大哥想要他下来,我自然要跟着弹劾才是。”
“你也觉得这是涤生兄的主意?”胡林翼古怪得看着曾国荃,见曾国荃点点头,“京中人人都说雪琴此事乃是你家大哥出手的,可我知道却必然不是,这样的手段,未免也太拙劣了些,好不容易交出了兵权,且轻松自在了几天,难道还要上赶着把水师收来自己操持?可这样的事儿,你居然还上赶着去做了!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十八、五马进京(二)()
“这消息一出来,我就知道必然和南边脱不了关系,威海道可是湘军出来的老部署,所以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的手笔,之后你又跳了出来,要让雪琴好看,”胡林翼看着曾国荃,“老九,你和我说,在这里无妨,是不是你的意思?”
“委实不是我的意思,”曾国荃摇摇头,“我一直以为是大哥的意思,说起来,彭玉麟原本也是忘恩负义的,”曾国荃说着有些恨恨,“大哥当年这样子的器重他,把整个湘军的水师都交给了他,从来不疑有他,但是他被中枢看中,一跃成为北洋水师提督,这一下子就和大哥生分了,且不说这原来湘军的水师老部下多有贬斥的,就连我旧日想安排几个得力的人进去,他都推三阻四的,润芝兄,我说实话吧,这事儿我不知道,我原以为是大哥出手的,如此我也是顺水推舟落井下石,恰逢其会而已,而且说实话,老弟看着北洋水师提督那个位置,确实是心动的紧,如今有这个机会,岂能不动手?”
徐长庚今日演的是徐谦,只见他唱了一段西皮原版,“刘玄德他生来仪表英俊,抱经纶仗仁义果有才能,倘若是他能够执掌此郡,满城中众黎民定受厚恩。”
“你想的不错 ,可是你大哥在金陵,你就永远别想去要北洋水师的位置!”
胡林翼一语刚刚落地,徐谦边上青衣的糜竺就开口接唱:“诸公不必心烦闷,西听我糜竺说分明,你若要将徐州让他掌定,必须要想良谋让他应承。”
“润芝兄怎么这么说?”曾国荃微微惊讶,“我难道还比不上彭雪琴?”
“论军功,自然是你这个血战金陵的功臣为先,论资历,也是你,雪琴可是还没任过督抚的重任,可是啊,老九,这不是论资排辈的时候,你以为,你那个大哥坐镇江南,堪称江南王,当年的吴三桂怕是都没有这样保举何人就是任用,弹劾何人就即可贬斥的权势!灭国之战,得了如今的公爵之位,洋务肇兴又在两江,这样轰轰烈烈的权柄,如今做了几年两江总督了?”
“这?”
徐谦继续唱道:“为此事终日里我焦愁烦闷,这件事好叫我无计可行!”
“如今马上就同治七年了,”胡林翼听着徐长庚的唱词,手在茶几上打着拍子,“算上先帝的时候,也有十三四年了,两江总督做了这么久,京师之中有两江王的称呼,你以为没道理?”
“可安徽有江忠源,江西有沈葆桢,”曾国荃反驳道,“这两个人可是和大哥不是一条心的。”
“糊涂,”胡林翼摇摇头,“沈葆桢虽然是林文忠公的女婿,家世渊源聊得,可也是从大帅幕僚里头出来的,江岷樵更不用说,就是湖南团练出身,这两个人可是实打实的湘军之人,你真以为就像表面一样,两人对着大帅不服气,日日弹劾你涤生兄?我就问你,你真以为左督也是和曾公不和?”
曾国荃似有所悟,“这几个人都是干臣,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虽然有所分歧,可也不会如此难看,也不会将关系搞得如此之僵。”
“这一切难不成只是为了避免中枢猜忌不成?”
“不然你以为,就算曾公交出了数万的湘军精英,还能稳坐两江总督的位置?”胡林翼摇摇头,曾国荃果然不是什么当官的料,日后有机会,还是让他单纯担任武官罢了,“彭玉麟为何远离曾公,无非是避嫌!好么,如今出了这出好戏,彭玉麟是要真的投向一方了,但是必定不是重新倒向曾公。”
戏台上的徐谦几次礼让不成,反而十分高兴,一捻须,唱了个西皮摇板,“好一仁德刘使君,可算得当世第一人,但愿得他领受徐州郡,免得我昼夜里费力劳心!”
胡林翼看着曾国荃,“如今就看中枢怎么处置,”胡林翼的声音里透着幸灾乐祸,“不过就算怎么处置,我瞧着你这个念想也是白费心思,就算给谁,都不会给你,说来朝廷也是极好了,”胡林翼有些唏嘘,“且不说这四川到两江,都是曾公保举的人,如今重要的总督里头,也就是官文在直隶总督任上,别的都是汉人担当着,就算如北洋水师,中枢也是用人不疑,让彭雪琴担任着,这样的气度,从仁宗皇帝以来,实在是不多见了。”
“那润芝兄还说我怕是做不得水师提督!”
“十二镇原本就是湘军为底,淮军、左军、楚军等掺杂之,这就是曾公的班底,你这个曾公的亲弟弟,又想着把持水师,你们到底要干嘛?这物议还是要计较的,再说了,若是你得了这个水师提督,曾公必然是要上折子去位的,那可真是买椟还珠了,水师提督可以有很多,两江总督可只有一个,还有,你也别指望能统帅十二镇去西征新疆,这必然也是轮不到你。”
“什么?”曾国荃以为这率领大军西征平叛是退守之道,没想到胡林翼甚至觉得曾国荃就连这个统帅的职务也捞不上,“润芝兄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吧。”曾国荃怒气冲冲。
“不是瞧不起你,你以为比之僧王如何?怕是不如吧,僧王可是和洋人打过仗的,这都死在了新疆,你以为你去就能平定?且不说新疆是个火坑,掉进去,一时半会出不来,”胡林翼继续说道,这会子戏台上徐谦已经请了刘关张出来,再三行礼,“我以为,本次西征,必然要选一个帅才,而且是经历过洪杨之乱的!”
“那就是左李,还有润芝兄了?”
“我不成,李合肥只是巡抚,且年轻的很,怕是镇不住那些骁勇悍将。”
“那便是左倔老头子了?”
“说不定的事儿,”胡林翼站了起来,“程长庚这出戏演的不错,老九,你且看看,说不定就有心得,我还是那句话,你在地方如何,太后不会计较,功臣的待遇总是还有的,到了京中,若是再不谦卑一些,怕是会得罪不少人,你接下来要好好想想,自己既然没戏唱了,那就叫个好,让别人好好唱下去。我先回屋了。”
曾国荃脑子里混乱的很,也不知道戏台子上唱的是哪出,叫了伴当进来,“这演的是啥?”
“程长庚的戏,让徐州!”(。)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十八、五马进京(三)()
曾国荃细细听了几句,突然站了起来,径直下楼,两边人的阿谀奉承一概不理会,朝着胡林翼的寓所走去,到了胡林翼的住所,胡林翼正在看着今日的报纸,“润芝兄,我若是举荐大哥为西征主帅如何?”
“你倒是举贤不避亲,可是我说了,你们实在是再不宜沾染兵权,”胡林翼看着报纸,也不抬头,离着戏台远了,只是听到几句高亢的声音,“不仅仅是我,地方的封疆大吏,也别想了,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地方军备昌盛,中枢凋敝的道理,稍有不慎,就有唐末五代藩镇之祸,曾公旧年就想着要裁撤湘军,朝廷拿了湘军精锐去,对着功臣们如此厚待,已经是交换了,这里头也画了一道线,就是不能再染兵权了,或者说,为将者就只能为将了,不能再出为帅,入为相了。如今西北虽然起了波澜,可终究会平息的,而且和洋人的关系好了起来,眼下怕是十几年内都没什么战事,这为将者若无战事,可是升不了官啊,老九,你愿意往那边去?若是如此,你的巡抚也要飞走咯。就算不到那个时候,你在京里有了错处,让你离了湖南巡抚的位置,怕是也没有如今这么如意了。”
“润芝兄,老弟我是真心佩服了,”曾国荃抱拳行礼,心悦诚服,“那北洋水师的事儿,如何料理?”
“京中人都说是曾公出手的,如今看来确实不是,”胡林翼收了报纸,“那必然有人借刀杀人,黄雀在后了,你这么一出手,想必是要坐实了这个话头,曾公前些日子求入京朝见,都被否了,说是路途遥远,两江不可无人镇守,这其实是废话,废话里的意思就是,对着北洋水师闹出的事儿不满意了,大家都以为是曾公出手的,我看不透是何人所为,一时间问那威海道,想也问不出什么,这样的手段,不是朝中的大佬,就是地方的重臣,论起来,浙闽、两广、直隶都脱不了嫌疑,入京看来,那也只能是如此如此了。”胡林翼低声说了几句。
曾国荃微微点头,“那西征之事,我也不去搀和了。安心等待太后召见。”
“不,你还是要去举荐,”胡林翼一挑眉,“默不作声在本朝是无用的,你若是不做声,世人反而觉得你尸位素餐,况且太后的性格,我在京中住了小半年,又单独朝见过几次,知道她素来喜欢实话实说且有自己主见的人,你若是唯唯诺诺,反而让她看轻了你。”
曾国荃看着胡林翼沉稳大度的样子,不由得似有所悟,“润芝兄,你入京之后一直低调,到如今市面上的也没多少有关你的谣言,军机处准备如何安置润芝兄?润芝兄之前就是湖广总督卸任的,起复也要起码从一品,如今两广总督刚刚空缺,”胡林翼笑而不语,曾国荃一时间心福至灵,“不,不会去两广,难不成要入军机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十八、五马进京(四)()
胡林翼面带微笑,曾国荃连连击掌,“好啊,润芝兄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起初总督的任上被免职回家修养,我以为润芝兄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复了,如今若是真的入了军机,咱们南边的红顶子么总有个依仗了!日后大哥在地方,润芝兄在中枢,遥相呼应,日后朝野起再大的风雨都无妨了,恭亲王虽然眷顾咱们,到底不是嫡系,且他的态度如今也是暧昧的很,太后么,自然,李合肥更亲近些。”
“老九,你还是如此,”胡林翼摇摇头,“如今朝政的局势,太后垂帘,亲王秉政 ,虽然有着小摩擦,可到底是目标一致,就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我瞧着太后处事还是公允的,也未曾偏爱那些人,朝廷上不会走大褶子,起码这几年,与其想着要自立门户针锋相对,还不如和光同尘,随遇而安。”
曾国荃再三询问,“太后召见润芝兄可是真是要让润芝兄入军机了?”
胡林翼神秘的一笑,“太后有这个意思,不过我谢绝了。”
曾国荃大吃一惊,“国朝自世宗以来,入军机处者乃是实打实的丞相,就连里头那些章京,外放也是三品侍郎以上,润芝兄这是为何?太后的性子最是直爽,若是如此意向,必然是不会只是白问,润芝兄这是为何?”
“我说我的身子不佳,有心无力,入了军机怕是短命,”胡林翼笑道,“这是明面上的理由,但是也是实话,当年若不是太后免了我的总督一职,让我好好休息,如今我怕是都不在了,另外一个,恭亲王和太后虽然没有大矛盾,可这争权的事儿,在其位谋其政,怎么免得了?”
胡林翼细细分析给曾国荃听,“军机处里面,李鸿藻自然不必说,大家伙只是看在皇上的面子上,让这个皇帝的师傅入阁而已,李鸿藻有多少权柄,大家伙都是心知肚明的,怕是连还不如小章京们有权柄,贾帧是太后拉进来的,算是太后的人,可也是恭亲王以前的师傅,恭亲王不好意思反对,且贾帧素来低调沉稳,只是打理着秋闱的事儿,或者是代天出巡这样的样子货,你就瞧着军机大臣兼任了几个尚书?就明白,其实太后内里在政事上是没多少力气的,只不过有一个陈孚恩,陈孚恩虽然是肃顺的党羽,可打理兵部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唯太后之命是从,功劳苦劳确实不少,原本也能入军机了,可如今出了这个事儿,西北那边僧王把命都送在那里了,在外头的将士不宜马上处罚,可这陈孚恩,怕是逃不了了, 我估计,只要新的西北统帅一定下来,陈孚恩这个兵部尚书马上就要去职了。”
“太后的权威在民心,还有那些洋务上来的官员,可这些官员还是品级极低,再者洋务之事,是太后和恭王一同推动的,靠着谁还不一定的事儿,这会子太后想让我入军机,是想着借咱们湘人的力气撬开军机处的口子,好安排自己的人,我这去是厮杀的前锋,这样的境地,我如何肯去,曾公想着让我入军机,我已经细细将笔墨寄予曾公,说明了内里。”
“可这?”
“太后见我一味推脱,就让我去编撰文宗实录,横竖文宗实录也快差不多要编撰好了,”胡林翼又赞许恭亲王起来,“恭亲王为何这些年也在军机干了这许久,你以为,是为何?”
“自然是不染兵权了。”曾国荃经胡林翼点拨,倒是一点就通。
“是啊,兵部的事儿,都是太后说了算,不然亲王强势,太后就算再英明神武,也免不了要猜忌排挤了。本朝已经有了兴盛之象,特别是苏禄来朝,有些人已经喊出了同治中兴的话儿来,这话虽然有些过了,却也不是不在理的。本朝的洋务之事,我觉得倒是不见得如何惊天动地,只是这君臣同治同心同道同德,又是有分寸,老九,这分寸实在是最关键的,恭王不染兵权是分寸,太后安排自己的人在朝廷之中不过度,也是分寸,两人有了分寸,这朝野安宁,自然就不会出现前朝肃顺一党和恭王一党不合乃至朝政动荡的不安之象来。过犹不及,实在是圣人的名言啊,”这会子胡林翼的小厮进来禀告,“天津巡抚也进京了。”
“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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