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臣的天朝盛年将军们又有几个愿意来这种地方?一脸肃穆的厉天途知道正事要紧,摊开圣旨高声道:“安西大都护李埠接旨。”
远距京师三五千里,已二十年没有跪地听宣亲手接下圣旨的李埠不免老泪纵横,双膝跪地颤声道:“老臣在!”
厉天途见此不免动容,突然想起了三国时期曹魏之主所说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和平,战争,最难熬的都是戍边的将士。若不是这次天朝权利中枢认定老将军九死一生,怎会颁下如此无上荣耀?
努力压下翻滚的心潮,厉天途沉声道:“天朝皇帝令,今安西大都护李埠指挥有度,抗击吐蕃大军有功,加封一品镇国公,领太子太保衔,必将统御治下军民驱逐外敌,扬我天朝圣威。另,加派京师禁军统领厉天途兼任安西副大都护之职,协助处理西域战争事宜。”
早有百战之将必死于疆场之心的李埠这个时候能等来朝廷的浩荡皇恩,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这种临死前的加官晋爵在朝中早有先例。
意料之外的是,朝中明知西域是必死之局,为何还要派来天子红人京师禁卫军统领厉天途前来兼任安西副大都护,若是来监视自己,实在没必要宣下如此滔天封赏。或是送死?听说这个年轻的新贵得罪的朝中权贵确实不少。李埠还是宁愿相信后一种可能。
李埠叩谢隆恩,起身自厉天途手中接过圣旨,也不顾身边众将环立,苦笑道:“厉统领,说句大不道的话,你不该来的。”
厉天途突觉这十来日的马不停蹄没有白费,淡然一笑道:“李老将军,厉天途这次没有白来。”
眼中精芒闪动的李埠不知道厉天途的底气由何而来,但他也懒得去想,吩咐身后的秦览去招呼袁青山带着车队入城,自己与厉天途策马并骑在前带路,一边还不忘介绍道:“厉统领,边塞之城不比中原锦绣之地,西州城虽大,但城中居民也只不过五万之数。”
此时马队已接近内城,望着空旷的大街,厉天途深以为然,笑道:“可我听说的是,西州城已经算得上西域最繁华的城市了。”
大街上有数的行人无不对李埠投来恭敬爱戴的目光,老将军也不忘抱以微笑回应,尔后轻叹道:“那也只是相对其他军镇而言。而数万人的西州城,与动辄数十万户的中原大城比起来,那就是贫穷乡下佬和富贵城里人的差别。”
李埠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都护府,谈兴不减道:“但我却离不开这里了。你不要看我这几年数度上书请辞,也不过是为了找个年轻接班人护佑这一方土地而已。我虽然老了,但却从未想过离开这里回朝中享福,我这一生注定是要献给安西的,就算死了,也要把骨灰撒在这片大地山河之上。”
厉天途心下感动,发自肺腑道:“大都护高风亮节,实为西域百姓之福,难怪深受城中百姓爱戴。”
李埠在一座门庭上刻着安西都护府的二层半石砌建筑前翻身下马,拦下正要上前牵马的守门小卒,轻抚着座下黄色老驹的颅骨,神色复杂道:“厉统领这句高风亮节,老夫确是受之有愧啊。想当初,老夫也是心中有所不愿,纯粹是被赶鸭子上架到了西域。只是后来,便习惯了。我辈为官一任,不求造福一方,只要不给百姓落下骂名也算对得起良心了。”
习惯了朝中尔虞我诈的厉天途猛一听到如此有血有肉的平凡之语,不觉感同身受。这一刻,他已下定决心,即便千难万难,也要保得如此忠君爱民的老将军安然度过西域之危。
李埠回望了不动声色的厉天途一眼,平淡道:“沐统领,你也莫要怪老夫与你第一次相见便说些交浅言深的话。你所历的江湖朝堂事,老夫虽远在西陲,但也听了不少,朝堂中的年轻一辈,除了北冥老头那个妖孽的孙儿北冥殇,老夫最看好的便是你了。只可惜北冥殇那小子心在江湖。我不知厉统领今次是因何原因会突然来到这里,但我情愿相信这是天意。天怜西域,等了五年啊,总算为安西等来了希望之星。我也该歇歇了。初来西域的人对这块大地都有抵触之情,但时间久了,你便会爱上安西的。”
厉天途微微一笑,有感而发道:“老将军,我已经爱上这里了。”
李埠回头看了看即将要跟过来的大队人马,笑道:“你去交代一下吧,随后让秦将军带他们去休息,今晚本帅要与你秉烛夜谈。”老将军先行进了都护府,虽心情矍铄龙行虎步,但在厉天途看来却有说不尽的落寞之意。
袁青山和百人羽林骑兵队已被安置在靠近东城门的外城军营中,厉天途和苏玲儿等人在秦览的亲自带领下,来到了北边与都护府隔了两条街的僻静院落中。
第200章 修为突增()
秦览告退,厉天途来到方形院子中央的两棵笔直的胡杨树中间,这里有口水井,深不过丈许,井中水幽深清澈,让人心旷神怡。他不觉抬眼看了看四周,西域的建筑风格与中原迥异,以简单实用为主,四面的房屋从上到下都是巨石砌成,可保屹立于风沙中经千万年洗礼而不倒。厉天途惊叹,难怪在城外远远望去,整个西州城呈现出一股沧桑荒凉的意境。
在屋中收拾妥当的苏玲儿走了出来,却一眼看到自家公子正在井畔发呆,抱着怀中剑来到一棵树下,斜斜依在了树干上,也不说话,就这么一直静静陪着。
倒是厉天途率先忍不住轻叹了下,喃喃道:“玲儿,我真有些担心今晚睡下去,明早睁眼便要看到十万吐蕃大军围城。”
苏玲儿歪着脑袋想了片刻,一本正经道:“公子所言不无可能。李老都护从龟兹回撤至西州城已经过了月余,已经有足够的时间让十万吐蕃大军攻下其他两镇,即使有李老将军化整为零的两万骑兵分拨骚扰,乌朗的大军也该快到西州城了。”
厉天途静静看着井中倒影,那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青年模样,又想起了凉州城南诛杀吐蕃数百精锐铁骑几乎去了半条命的自己,他头一次升起了无力之感。厉天途有种感觉,五百带刀兵甲已超出他的能力之外,即便如丁一方、雪千寻之流,若是硬抗着打的话,数千兵甲怕也是极限了。而这世上,又有几个丁一方和雪千寻?
曾在陵佑面前夸下海口要凭己之力平定西域的厉天途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可笑,他最大的依仗不还是对陵佑的一命之恩吗?若是没有这个因素,仅凭北天山脚下那一千玄铁黑骑,能挡得下十万三十万的吐蕃铁骑吗?
厉天途颓然道:“玲儿,我第一次感觉我这次的决定是错的。”
苏玲儿嫣然一笑,忽然有些后悔之前的话,决然道:“公子,无论您做出什么决定,玲儿都会跟着公子走下去。”
久习天道之力的厉天途忽被心魔困扰动了道心,小丫头的话便如醍醐灌顶一般,让厉天途如梦初醒。
长长舒了一口气的厉天途整个人轻松了不少,任凭他如何苦练却也一直古井无波毫不动摇的天道七重天境界突然之间上升了一小层。
明显感觉厉天途有些不一样的苏玲儿张大了嘴巴,讶然道:“公子,您的修为有所突破了?”
厉天途点头,轻笑道:“刚才的境界极为玄妙,玲儿你这会马上闭关好好体会一番,说不定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除了照顾厉天途之外,把练武看成人生第二大事的苏玲儿去闭关了,留下厉天途独自一人悠然坐在井旁的石台上。
三月底的残阳如血,照在人身上却无一丝暖意。毕竟,天将黑,大西北的昼夜温差不小,厉天途使劲裹了裹衣领,边塞之地还是不错的,多了一些真实,少了一点客套,既然老将军不愿大摆筵席,他还是要去叨扰一番的。
出了大门,让厉天途意外的是,秦览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街头巷尾。
提着一吊马头灯的秦览走到厉天途跟前,谦恭道:“厉都护,大都护让我来为您引路。”
厉天途环顾四周,黄沙滚滚之下,周围的青灰色建筑在昏黑夜色的笼罩下,扑朔迷离,如一头头要择人而噬的巨兽,忍不住笑言:“有劳秦将军了,否则兄弟我还真担心找不到方向。”
秦览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在前引路,紧进其后的厉天途忍不住问道:“秦将军,安西四镇还有几镇在我们手中?”
秦览摇头道:“除了这地处最后方的西州,其他只怕已经落入吐蕃手中,我们已经三天没有收到其他几镇传来的消息了。”
厉天途脸色凝重道:“也就是说,吐蕃大军随时可能兵临城下?”
秦览皱紧了眉头,良久才道:“理论上如此。但是除了北方以外,大都护在方圆千里之内撒下了五百斥候,其他各镇到西州城途中又有两万余被大都护化整为零以千人骑兵队为单位的正规安西军骚扰,吐蕃人不可能这么快就来的。”
厉天途突然感觉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却始终想不起来,他只得点头,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疑惑。
一路走来,暗哨无数。厉天途此时方才想明白,老都护让秦览亲自引路,确实免了不少麻烦。
有八名兵甲看守的都护府中门大开,秦览穿过大门庭院,止步于透着一拢红光的主厅外,回身恭声道:“厉都护,大帅他在大厅等你。”
厉天途微一点头,进了大厅。
首先入眼的是室中央一尊巨大的火炉,里面的炭火烧的正旺,整个房屋被炭火映的通红,倒是连油灯也省了,连带着厉天途身上的寒意也被驱散个一干二净。
李埠正坐在与大门仅隔了一个火炉的虎皮帅椅上闭目养神,听得脚步声后瞬间睁开了双眼,起身笑道:“你这小子,让本帅等的差点要睡过去了,不会是忙着和你那小美人在谈情说爱吧。”
被老将军无意间蒙对了一半的厉天途脸色微红,原本早该过来的他确是因为与小丫头谈武论道耽搁了,也不去作那些越描越黑的解释,淡笑道:“可惜大都护只猜对了一半。”
李埠嘿嘿笑了一声,也不深究,轻轻击了下手掌,两个兵丁抬着一张摆有三个小菜两壶小酒的小方几走了进来。
小方几被放在了火炉边,突然之间脸上有了少许羞臊的老将军招呼厉天途相对盘腿而坐,讪讪道:“这里不比中原,补给供应有限,而且吐蕃大军不日就到,能省则省,我这大都护自然也不能例外啊。”
厉天途咧了咧嘴,心中佩服之余,面上却故作不满道:“菜不多倒也能凑活,只是大人不会小气的连酒都舍不得拿出来吧。”
李埠闻言哈哈大笑,道:“美酒倒是不少,单这下面的地窖中就有数百坛之多。只是现在非常时期,却不能多饮。若是吐蕃大军能退,美酒老夫绝对管够。”
厉天途欣然点头,与老将军碰了一杯之后,突然问道:“大都护找我夜谈不全是为了说酒吧。”
第201章 秉烛夜谈()
李埠的脸色瞬间凝重了很多,缓缓回忆道:“一个多月前,吐蕃军机大臣,北疆节度使陵佑领三十万吐蕃铁骑破了薛让十三万天朝大军,兵锋直指凉州城。与此同时,吐蕃东疆节度使乌朗领十万铁骑兵压我安西都护府治所龟兹。人数悬殊之下,我安西军不但失了龟兹城,还丢下万余儿郎的性命才得以安全退离。就在十日之前,我安西其余两镇相继失守,若不是沿途被我部下五队精锐千人陌刀骑骚扰,乌朗的帅旗只怕已经到了西州城外。”
李埠所言与厉天途先前所想一般无二,所以他并不吃惊。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如何能把北天山脚下的玄铁黑骑无声无息调到附近。还有那个如芒在刺的鬼无神,整个西州城除了他之外,也只有令狐无辜能挡鬼无神片刻。所以明天他去北天山的话,一定要把令狐无辜放在李埠身旁。
准备给老将军先行打下预防针的厉天途平静道:“沿途老将军洒下那么多斥候兵,乌朗最快也需三天之外才能兵临城下。离京之前倒是听说天魔教的“暗魔”鬼无神借道吐蕃来了西域,老大人不可不防啊。”
也许是天魔教在江湖销声匿迹过长,李埠对鬼无神并无惧意,反而冷笑道:“即便是吐蕃的阿伽利明王亲自来取我性命,老夫也不会引颈待戮,更何况天魔教那些魑魅魍魉。”
厉天途暗自叹了口气,并不准备向老将军解释过多的江湖事,此等沙场老将只可专心致志驰骋疆场即可,其余的交给他处理就好。他不动声色道:“属下手下有一人,一直对大人钦佩不已。厉天途想让他跟随大人几日亲近一二。”
人老成精的李埠看出了厉天途用意,他也非迂腐之人,不由哑然笑道:“你小子第一次求我,我岂能拒绝?”
谈笑中的两人一人一壶酒,酒尽也只在数杯之间。
李埠将最后一珠烈酒滴入喉咙中,脸色有了些许红润,犹感意犹未尽道:“本帅自接任安西大都护之后,战战兢兢数十年,即使在和硕公主通婚吐蕃赞普之后,吐蕃与天朝最亲密那二十年,老夫也不曾懈怠,每日饮酒量最多也就这一小壶而已。你要知道,想当年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之时,老夫虽然才能平庸,在军中寂寂无名,但若论起喝酒,可是出了名的海量。除了赫赫有名的李靖李大哥,就数老夫了。”
老将军谈到情浓处,不禁眉飞色舞,常年暴于烈阳风沙下干枯黑瘦的老脸彻底舒展开了,竟似年轻了二十岁,又滔滔不绝道:“今日你能来安西,老夫心中高兴啊。多少年了,安西未进一名年轻将领,现在的安西,什么都不缺,就缺激情四射有活力的年轻将军。这次若是老夫和这身后最后的两万安西老卒死在西州,西域算是彻底完了。跟在我身后的这几个老兄弟,最年轻的秦览已经快四十岁了,一旦兵败,他们已经失掉了从头再来的雄心壮志了。”
厉天途将自己身前最后那杯酒推到老将军一边,轻声道:“大人,现在未必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李埠看着被厉天途推到身前咫尺之地的满杯酒,吞咽了口唾沫,毫不掩饰自身的垂涎之意,故意怒瞪了厉天途一眼,忍痛拒绝道:“你小子想让老夫晚节不保不成?”
厉天途轻笑道:“您老今日就破例一次吧。属下可以保证,西域一日不平,厉天途绝不离开半步。”
李埠浑浊的老眼闪亮了许多,只是为了克制肚中酒虫,老帅不得不起身来到虎皮帅椅后的西域疆域图前,背对厉天途摆了摆手,语带倦意道:“罢了罢了,休息一晚。明早,让秦览带着老夫那五千陌刀骑,你们到北天山去吧。老夫把安西兵这最后一点种子交给你了。上天也算待老夫不薄了!”
知了老帅今日把酒相邀之情的厉天途离席而去,走到门口低吼道:“大人,您还是让秦览带着五千陌刀骑先走吧。战事一起,厉天途若想走,十万骑兵也拦我不下。”
直到厉天途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李埠也未曾转身,像宠孩子一般轻抚了下占满了整个墙壁的西域疆域图,老将军拍了拍脑袋,喃喃自语道:“酒喝多了吗?脑子竟有些昏沉,居然忘了这小子在江湖中的那些事迹,以后似乎不用再为了他的安全操心了。”
李老将军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回了酒桌,身心轻松之下伸手端起厉天途那杯未尽的美酒,一饮而尽。抬头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轻叹道:“尽人事,听天命。这一方百姓,本帅也算问心无愧了。”